说话时,门吱呀开了,小童子不知何时跑了进去,此时探出一个脑袋,招呼道:“你们快些进来吧。”

    这里确实是神医府,几十年前闻人鹤隐居之地,但眼前这人墨发白脸,眉目清俊,显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莫非闻人神医已经驾鹤西去了?

    若是如此,江湖间竟没有一点风声?

    沈傲道:“你是闻人神医的弟子?”

    青年点点头:“在下闻人初辰,是师父的弟子。”

    徒弟竟然跟师父姓?

    这并不奇怪,江湖中多孤儿,若是被人领养,大多会跟着领养人姓。

    他顿了顿,道:“家师已于一年前病逝。”

    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表现出伤痛的表情,语气也似寻常,就像死的不是他师父。

    沈傲道:“什么病?”他这话属实有些无礼了,但他一脸坦然,并不觉有何不妥。

    还好闻人初辰也并不觉得不妥,他坦然道:“家师爱酒。”

    喝酒喝死的。

    身为闻人神医的亲传弟子接继承人,他似乎也遗传了闻人鹤的一些性格,比如随心所欲,比如心胸坦荡。

    “死”是世人忌讳的词,便是无知小孩说个“死”字,也会被大人说不吉利,要赶快呸掉,但闻人初辰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

    生、老、病、死对于他来说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是,就像是一片花瓣的凋零,一只蜉蝣的消亡,并没有什么好忌讳。

    说到师父的死亡,甚至身边人的死亡,虽会想念和难过,但也就是某一瞬间的情感,大多数时间他还是很看得开。

    闻人初辰请他们入座,三四名小童子很快奉上茶来,茶是花茶,还未入口便已问一阵清雅的芳香。

    他忽然起身,走向周围的药箱子,从第三行第四格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乳白色的药丸,一粒递给景玉,一粒则交给小柳条,温声道:“清水丸虽不能解毒,却能抑制毒素增长。”

    “你怎么知道?”小柳条脱口问道。

    她本就是那种有话就要说,有问题就要问的性子,有时候江谨行也说她问的问题很蠢,她嘻嘻一笑,并不觉得丢脸,她就是不懂才问啊。

    蠢不可怕,又蠢还不敢问才可怕。前者尚有进步的可能,后者只会越来越蠢。

    沈傲道:“你莫忘了他是什么人。”

    他是神医府的人,还是继承人,谁有病谁没病难道还瞧不出来?

    “后山栽有地狱草,乃是解脱蛊的解药,看诸位想什么时辰去采?不过夜深风大,后山路颇费腿,不如暂时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也免得受伤。”

    小柳条又疑惑了:“救命的草居然叫地狱草,死人的蛊居然叫解脱蛊,是不是叫反了?”

    这种问题但凡懂一些哲学的人也能想明白,但小柳条不懂,所以她想不明白。

    回答他的是好心的沈傲:“对于某些心如死灰的人来说,人间才是地狱,欺骗、杀戮、寡义、自私,阴谋皆在人间,有时死了反而是种解脱,所以叫解脱蛊。对于一个想死的人,你把他生生拽了回来,让他继续在绝望的人间受苦,岂非不是将他拉回地狱?”

    小柳条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欺骗、寡义、自私、阴谋在人间,真诚、守护、重情、无私、爱也在人间,你怎么只说不好的,不说好的呢?若是一个人只想着不好的,怎么能快乐得起来呢?”

    众人听了他这话,虽有些感触,却并不是很赞同。

    小柳条心思单纯,与世无争,每日只想着吃饭、睡觉、玩耍,并没有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斗争,人世间有长久的痛苦,却没有长久的美好。

    你见过有人痛苦一辈子,却没见过有人快乐一辈子。

    不。

    他们看着小柳条,她的一双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从这双眼睛里竟看不到一丝欲望和痛苦。有欲望就会有痛苦,她没有欲望,所以每天都活得很快乐。

    可人到世界上,总要争点什么,不争面子争名利,不争男人争女人,有时甚至连一块红烧肉也要争……能做到像小柳条这样不争的,不是智者,就是傻蛋。

    但有时她说出来的话却又比谁都通透,众人一时有些不知道她到底是智者,还是傻蛋。

    “在下也说不准人间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但在下总知人是要睡觉的,诸位长途奔波,想必已疲乏,不如先回房歇息,明日在聊。”

    几人奔波数日,确也劳累,遂依了闻人初辰的话,由童子领着去了。

    幽深的回廊里也挂着流苏琉璃灯,还是先前领路的小童子,边走边道:“按照……”

    才说了两个字,沈傲抢着道:“连住宿也要花钱?”

    小童子露出一个疑惑地神情:“公子和我们神医大人是亲戚?”

    沈傲摇头:“应该不是。”

    小童子二连问:“是朋友么?”

    沈傲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我眼睛还没瞎。”

    小童子三连问:“莫非是小舅子?”

    沈傲摇头。

    小童子皱着鼻子笑了:“既然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更不是小舅子,那么为什么不要钱呢?”

    众人懂了。

    这里不论是住宿、还是吃饭都要钱,要价还不低,出来一趟家底都要掏空。这里指的是沈傲的那点家底。

    客房也是极为讲究的。

    角落里摆了鹤形灯笼,鹤嘴里衔着绘有草花的流苏灯笼,香炉架上的铜制香炉腾着袅娜白雾,空气中浮着淡淡的香味。

    一张看起来又软又大又干净的榻临床而置,窗外可将山下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

    桌是金丝楠木桌,桌上摆着几碟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精致糕点,还有水果,但沈傲不敢吃,怕要钱。

    六扇开合山水屏风里冒出一圈圈白雾,是准备的洗澡水。

    沈傲也不敢洗,怕要钱。

    小童子笑道:“这些糕点和热水都是赠送的,公子放心吃,放心洗。”

    沈傲轻笑一声,微微弯下身,双手平撑在膝盖上,笑吟吟问小童子:“多少钱一晚?”

    小童子道:“我们神医府不仅清净,且风景好,还有一个会救命的神医,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本来是六十两一晚的,但你们人多,就给你们便宜些,五十两一晚。”

    沈傲呵呵,揉了揉他圆圆的大脑袋:“我看是四十两一晚,瞧我们人多,就便宜点收个五十两,对吧?”

    小童子揉了揉鼻子,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莫非你经常做这种勾当?”语罢,拍了拍胸脯:“我们神医府绝不会做这种事,我们从不逼人花钱,想来的人都是自愿花钱的。”

    钱自然还是容玄出。

    毕竟所有人里只有他一个人有点小钱。

    ※

    “公子,您醒了吗?醒来的话请随我去用大堂用餐。”天初亮,一个小童子便在屋外探头探脑,咚咚咚地敲门。

    雕花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容玄从门槛里跨出。

    叫他起床的还是昨日那名圆头圆眼圆鼻子的小童,他领着容玄穿过绿萝门,踏着铺满花瓣的小径往大堂去。

    昨夜落了一场雨,清新的泥土中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味,零落的花枝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染湿了容玄的袍角。

    早饭是一锅火腿炖鸡并一碟秘制酱小菜,很简单,却很美味,小童子解释道:“神医大人并不很重视口腹欲,是以我们神医府吃食不如外面那般丰富,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容玄没有嫌弃。

    他慢慢吃完饭,很快放下筷子。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还没有来,不用童子说他也知道,今日要去后山摘地狱草,这小圆子之所以第一个叫醒他,是因为他有点小钱。

    既然这里吃住都要钱,药材自然也是要钱的。

    人在江湖,成名好赚钱,拥有一项无人可代替的本事也好赚钱,若是又没名气又没有本事,就只能当个仰望旁人的小透明了。

    越往上走山路愈发陡峭,四周是一块块四四方方的药圃,围了篱笆,篱笆外立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草药的名字,小童子直领着他走到深处,才见牌子上刻着三个规整的字——地狱草

    地狱草紫根绿叶,除此之外和野草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们闻人公子可说了需要几株入药?”

    “地狱草药效强,不必别的草药,一人一株便可。”

    容玄隔着篱笆弯身去采,方采下一株,小童子“噢”了一声,补充道:“一百两一株。”

    容玄手中动作未停,点点头:“行。”

    “行”字刚说出口,忽闻一阵风声朝头袭来,容玄眼风一扫,顺势扭身,伸展的右掌在空中一震,那暗器还未碰到他的掌心便内力弹了回去,一声惨叫传来。

    惨叫的尖锐声响起,非人哉。

    容玄悠悠看过去,一只小猴子从地上爬起来,双眼冒火,甩手甩脚地跳起来,忽然树梢一动,一只松鼠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肩上,吱吱叫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朵。

    神医府的松鼠并不怕人。

    容玄反手揉揉它的小脑袋,转身离去,留下讨厌的猴子在原地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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