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村坐落在山西布政司太原府阳曲县西北方,离县城也就小半天的脚程,若是快马加鞭,也就是两三刻钟的功夫。

    阳曲县古来便是太原门户,交通便利,商贸繁荣。徐家村离县城不算远,村民们养些鸡鸭,种些果树什么的,当天便能赶个来回去县城卖成钱,因此日子过得大都还不错。

    但徐家村一来没什么特别的出产,二来不靠近山水景观之地,便少有外人来。这两日,徐家村出现了一个生面孔,四处打听徐老二家的事儿。村里的人都谨慎,轻易不会对外人说起村内的事儿。

    李吉特意吩咐不能打出陈肃昇的名号,李大碰了几个软钉子,又在里长那儿铩羽而归,只得使了半两银子,又打了一壶好酒,切了一只卤牛肉,这才从一户村民嘴里套出了话来,回去交了差。

    李吉才和几个绸缎庄的管事吃了酒回来,便听门房来禀李大回来了,忙让人把他引进了书房,边喝着解酒茶,边听李大细说这几天他去徐家村探听回来的情况。待听完了一耳朵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李吉的酒也散得只剩三分了,这才起身回房,让丫鬟伺候着洗漱换洗,又往陈府去了。

    到了陈府,还未过戌时,虽然今日恰碰着陈肃昇值休,但他此时还没回府。虽说猜也能猜到大爷此时若没在府中,必定也是去那几个楼子里了,但李吉十分体贴地没打算去找。他琢磨着就在门房等等,若亥时过了大爷还不回来,那他就家去,明儿一早再来回禀。左不过一个丫鬟,说不定大爷这两日都忘了,没得去打扰大爷的雅兴。军营里日子枯燥,难得出来一回呢。

    可今夜李吉的运气挺好,门房连第二壶茶都还没来得及参上,门外就传来车马声。今夜秋月阁里陈肃昇的相好身上不爽利,陪不了夜,陈肃昇只随便点了个姑娘,泄了泄火气,便早早回府了。

    李吉赶到门口,忙熟练地上前扶大爷下马,倒被他一把推开。

    “还没醉到那份儿上呢,怎么的,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李吉暗道,这一身的脂粉气,必然是行了事了,怕是喝了酒也散了。见大爷径直往书房去了,忙跟在他身后回道:“李大傍晚的时候回来了,小的怕大爷着急等消息,这才急急赶了来。”

    “哦?怎么说?”陈肃昇想起来这事儿,扬了扬眉头,嘴角含了一丝兴味:“那徐卫果真要上门?没藏什么奸?”

    “这里头还真有点内情。”

    “大爷我就知道,姓徐这小子是骗我陈府的丫鬟老实,想白骗个没根基的媳妇儿回去呢。哼!他是没瞧见大爷我的手段!”

    陈肃昇三两步跨进书房,舒张了腿脚倒在太师椅上,由着丫鬟婆子们给他擦洗了一番,又喝了解酒驱寒的姜茶,这才留下李吉听他细说。

    原来这徐家在徐家村也是个大姓,村里一半多的人都姓徐,论起来往上数几代,都是一个祖宗,但到了徐卫祖父那一代,他们那一房人就只有徐卫祖父一根独苗,他又生二子,徐卫伯父徐温,其父徐良,村里人都称徐老大,徐老二。

    徐老二娶妻丘氏,承了他们徐家子嗣少的传统,只生养了徐卫一个儿子。但徐老大却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下子人丁兴旺起来。

    叔伯两家,人丁差异如此大,若掌家之人不能克己复礼,免不了要生些事端。徐卫祖父尚在时,徐老大兄弟二人还算和平,可后来徐卫祖父过世,徐家分家后,两家人便常有争执。

    徐老大家仗着儿子多,总是明里暗里欺负兄弟一家。尤其是徐卫祖父当初分家时,因心疼小儿子,并没有因徐老大家儿子多,便多给他分一份家产,引得徐老大一家格外不满。

    乡野物资有限,儿子多有儿子多的好处,却也有不好的地方。儿子们长大了,要成家,要娶妻生子,要养活妻儿,处处都要地要房。地且不论,光是房子,徐老大家如今便很紧张。家里只有四间屋,前头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剩下三个儿子都只能挤一个屋里睡觉了。

    “加之这徐卫从小便有些聪颖,读书上头有些天分。他那几个堂兄弟都只是些庄稼汉,徐老二家虽只有他这一个,若是真读了出来,倒比徐老大家日子还能看得。”

    “哦,那这徐卫出来上门,岂不是正和了徐老大一家的心意?这徐卫到是怪体贴一个人。“陈肃昇语调中含了三分散漫,半阖的眼眸闪过毫不掩饰的嘲讽:“他做这一出委曲求全是给谁看?一个读书人好端端的去给人上门?怎的,他大伯家想吃绝户了?”

    “大爷慧眼独具,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端倪。”李吉提心吊胆得拍着马屁,实在是这事儿倒跟陈家的情况有些类似:“前几年,徐老二家两口子连番生了几场病,说是病得都快不行了。直到徐卫投到咱们家来,这才好了些。村里人刚开始没看出来什么,后面倒是有些流言传出来,说是徐卫若不是弃了读书那条路,又靠上了咱们陈家,只怕是也要不好……”

    这种事儿在村里或许少见,但在高门望族,却平常得很。陈肃昇心底冷哼一声,眼神冷得仿佛淬了冰。这徐家不过是农户人家,祖上就算有积余留下,那能有多少?就为这三瓜两枣的,便要兄弟阋墙,也怪不得京城里的那些人这么不想他回去呢。

    也合该徐卫命中有此机缘,陈肃昇本对他极不对付,此刻却因他二人遭遇相似,倒起了些帮扶之意。

    “也罢,下旬我值休时,奶兄你便将那徐卫带来。若他真有本事,大爷我倒也不在意助他一助。但不许他再打我府里丫鬟的主意,就算秦青竹是个孬的,也是陈府的丫头。”

    李吉领命而去,第二日便趁着午休时间,溜达到了徐卫当差的那间绸缎铺子,将人叫到铺子平日招待贵客的小隔间里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李吉一直悄悄打量着对方的神色,本以为徐卫听说此事,定然是欣喜若狂的,可他除了最开始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后面便归于平常,直至现在的沉默不语。

    “怎么?你还不愿意怎么的?”李吉当着徐卫,可没那么多顾忌,可又想着若他日后果真有了造化,又何必此时得罪他,便压下来要冒出的几分不耐,带着些兄弟俩好的意味,倒了杯茶递给他,推心置腹道:“女人和前程,这还用选吗?而且还是去当上门。当然,我知道徐账房是个有本事的,或许你还有其他的计划安排,但你的那些计划,可能比得上大爷的?”

    “不是,小的没……”徐卫苦笑了一声,想解释什么,李吉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不用跟哥哥这里多说什么。哥哥这里也给你透个底,秦青竹姑娘那儿,甭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撂下吧,大爷那儿是入了眼了。”

    敢跟大爷抢女人,你只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徐卫修长文秀的双眼抬四,认真地看向李吉的眼中,眼神清澈中,又带了一丝丝的复杂。不过三两息的时间,徐卫却觉得仿佛有了沧海桑田那般久,然后,他半垂了眼,点了点头,嘴角略带了丝笑意同意了:“能得大爷青眼,是徐某之幸。”

    李吉没料到他竟如此果断,他一肚子劝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只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徐卫,再回神,已是一脸的亲近意味:“徐账房放心,你虽有所失,所得却必不让你失望。陈府那是从前朝起就是有名有姓的豪门了,在本朝更是有爵位传袭的勋贵,虽说咱们太原府这边的大房这些年远离了京城,可咱们大爷也不是吃素的……”

    李吉简单扬了扬陈府门楣之高,略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你若真有本事,自然有你的一份前程在。更何况,大爷日后回了京城……”

    徐卫心知,他这算是投在大爷门下了。代价,仅仅是一段开始得本就不单纯的姻缘。

    他只犹豫了片刻,而这片刻的犹豫,还不是在担心日后该如何面对青竹。他知道,青竹会理解他的。

    因为这是一笔及划算的交易,比起他和青竹的交易而言也是及划算的。至于为何而犹豫,他日后常常想起,始终不能想个明白。可此刻,他已收拾起心情,沉着而稳重地同李吉管事商议起了过几日去见大爷之事,前途乍现光明,他必要好好把握。

    他不过一个农户子,得爹娘疼爱可以一直读书,可也因此害得他一家三口险些丧命。

    乡里的人,见识不多,天地很小,道理识得也不多。若心思歪了,便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或只为了些口角,或只因眼红他人过的好,便要害人。

    大伯他们当初做的事并不是很缜密,他轻易便发现了些手脚,但又如何呢?族里觉得事情闹大了有碍徐家的名声,只警告了大伯家一番,却也压着他不许他再闹。徐卫心知,虽都是姓一个徐,但真正盼他们家好的人是没有几个的。

    农户人家的子弟,能读书的少,能考出来的更是不多。先生曾说过,他在这上头有些天分,便是进士考考不中,府试还是很有可能搏一搏的。他爹娘当初听了这话,高兴极了,满村子里转悠着跟人念叨,说他们家就要出个官老爷了,早已招了人嫉。

    平日里都是在一起生活的人,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突然有一天,你家隐隐要好了,周围的人不是盼着你好起来,只会期待你狠狠跌一跤,再回到跟他们一样的日子才好。

    大伯家意图谋财害命,族里却这样断这件事,有些意思已是隐隐透出来了,别再去念书,回来老老实实种地不就啥事儿没有人。徐家多少代人都是庄稼汉,你凭啥要不一样?

    可如今他归到了大爷门下,日后,他再不必担心大伯一家会因他的崛起而眼红进而起杀心,若他能顺利考中,他的世界更会与徐家村那个闭塞的村庄越行越远……

    不提徐卫那边如果思绪翻滚,陈肃昇这边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天朦朦亮,洗漱更衣,穿了紧袖紧腰的官服,精神奕奕地往正院去给母亲请安。

    他刚一步跨进院门口,便见张妈妈引着青竹掀了房帘走了出来。两人见了他请了个安,陈肃昇没给好脸色,张妈妈便忙打发了青竹回去,又引着陈肃昇进屋。

    “看样子,母亲还睡着呢?”陈肃昇见屋里静悄悄的,小丫鬟来给他递茶也都是轻手轻脚的,便有此一问。

    “是呢,夫人才睡着没半个时辰呢。”张妈妈压低了声音回道:“昨儿头风犯了,闹了一晚上,天亮了才好了些。”

    “可请了大夫来看?淑清堂的女大夫擅长的是妇人症,其他医馆的好大夫也该请来看看。”陈肃昇是个孝子,却少了些细心,他虽知自己母亲患有头风症,却不知竟这般严重,发作起来竟然连觉都睡不着,此刻不免就问得仔细些,从请医问药到日常保养。

    张妈妈见大爷难得静下心来问起这些事,不由得便多说了几句:“太原府里出名的大夫都请了看的,便是那太医院退养了的荣老太医,李府的大老爷也请来给夫人看了的,都说是要少思少虑。也给开了方子,但发作的时候只是略好些。倒是淑清堂的大夫教了一套推拿活经络的手法,发作时用着便好受许多。青竹按了一晚上,太太这才松犯些睡了。”

    陈肃昇听到这儿心头一震,神色微凌:“青竹一个人按了一晚上吗?怎么不找几人轮换着来?咱们陈家还缺伺候的人不成?”

    谁不知道推筋活络最耗手力,更何况是忙了一天后又按了一夜,只怕是个壮汉都得虚脱,怪不得刚刚看得她出门时,脸色有些惨白。

    张妈妈见大爷神色不好,这才真有些信了周氏之前说起的大爷对青竹动了心思这事儿,看来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孩子,周氏确实是把准了大爷的脉。

    张妈妈心思转动只在一念,嘴上片刻没耽误的解释道:“这也不是谁故意刁难她,实在是正院里这些丫头,没一个学会了那套手法的,只青竹认了死理,手上力气也有,这才学了下来。不过能伺候太太也是她的福气,她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呢。每回伺候完,太太都特意赏了她一份的。其实若非太太实在疼的厉害,近来太太还不愿她靠近伺候呢。”

    陈肃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再问了问太太的日常,便说这就回营了,待太太醒来后告知她一声即可。待走出上房,顺着便去了西厢耳房,想着她似乎很喜欢银子,不如犒赏她些,谁知她竟不在房里。

    “秦青竹,不是住这屋吗?”陈肃昇拦下正从房间里出来的一个小丫头问道。他记得,这是那天吵架的两个丫鬟中小的那个,跟青竹很是亲近的模样。

    露珠胆怯地低头问了安,小声道:“回大爷的话,青竹姐姐该是上职去了,青竹姐姐管的是扫花园的活儿。”

    陈肃昇当然知道青竹是个扫园子的,可想起今日见她时那般模样,他自然以为今日她是要歇一歇的。

    谁逼她非得把园子扫得一尘不染不成?今日便是睡一整日,难道还有谁不准?!她做这一出是给谁看呢!陈肃昇越想越气,几步跨到前院,招了长随来替他去营中请了半日的假,转身便去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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