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他情况不妙,今井迅速在冰箱里找到冰盒,倒出冰块,用毛巾包裹做成一个简易的退热贴,然后她折返回沙发前,熟练地把毛巾卷叠放在他发烫的额头上。

    整个处理过程中,她都表现得非常镇定。某种程度上,这也可以算作是一种惯性使然,毕竟不是第一次撞上这种事——孤爪从小就是那种只要运动量大一点,就会立刻抱病的玻璃体质。而且真要说起来,她和黑尾孤爪这两人变熟的契机,就源自于一场高烧。

    虽然是三人组合形式的幼驯染,但就和即便是双胞胎也会以出生时间的早晚确定谁才是哥哥/姐姐一样,做朋友同样有一个先来后到的次序。虽然她比黑尾先到东京一步,可在他们三个人中,顺序的排布却是黑尾和孤爪这两块拼图先凑到一起,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结构后,她才最后一个加入。

    如果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这两位友人,得出结论大概都是黑尾开朗热情,孤爪消极避世。他们俩一个在体制内发光发热,向所有人辐射能量散播信念,一个只要赚的钱够花就誓死当个家里蹲,把不必要社交彻底杜绝在生命中。

    也难怪所有人都会觉得,在这两个人中,黑尾是更容易拉近关系的那一个。

    但在今井眼中,事情却并非如此——

    哪怕如今的黑尾不知吃错什么药长成了长袖善舞的社交□□,而孤爪十年如一日的把人类当成传染性病毒,但在他们之中,反而是看似和谁都说得上话的黑尾实则油盐不进;恨不得躲着人走的孤爪,其实是一旦找对方向攻略,尖利的爪子就会融化成黄油的类型。

    这点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在她看来,刚认识那个时候的小黑,其实有点像现在的研磨。

    她六岁那年,黑尾举家搬到东京,成为了孤爪的邻居。当年的黑尾是那种社恐到必须躲在其他人身后,才能勉强说话不发抖的类型,情况比当时片区里最不乐意和孩子们一起玩的孤爪还严重。

    机智的黑尾爸爸慧眼识人,从一群萝卜头里精准挑中孤爪来当自家孩子的玩伴,打的可能也是一种既然俩孩子都不合群,那凑一块也许会产生奇妙化学反应的主意。

    后来,他的愿望成真,或许是因为社恐间的心心相惜,黑尾和孤爪一见如故(孤爪:并没有)。两个小孩出双入对,一起打游戏,一起接抛球……黑尾总跟在孤爪身后,谨慎地探头观察世界,类似一种小猫跟在大猫身后进行社会化学习(年龄更小的孤爪是那个大猫)。

    只是由于他的跟随对象本身就不是多么合群的类型,是以学习进程十分缓慢。就在这时,他遇见了今井这个能自如穿梭在人际丛林里的花蝴蝶……年幼的黑尾心中十分震惊,震惊中还略带一丝敬仰。也就是因着这点敬仰,在一个傍晚,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他敲开了今井家的房门。

    男孩一看到她,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开口就是一句:“我好像把研磨害死了。”

    今井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什么?”

    再怎么早熟,她也只是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生,即便经常被叫去调停人际纠纷,也不过是把打闹蹭破皮的男孩们分开,各自安抚两句,涂点药水的这种程度。

    黑尾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接把她从日常场景拉往法治频道。今井提高警惕,不动声色地盘算起从门口到电话机有几步距离,在报警时又该怎么组织语言。这时,站在门口的男孩说了第二句话:“研磨现在额头好烫,我家里和他家里都没有大人,今井,现在该怎么办啊?”

    警报解除,原来只是普通的生病发烧。

    今井悬着的心放下了。

    不巧的是,这天她家里同样没有大人在,她想了想,让他在门口稍等,自己跑进屋里,从医药箱中翻出体温计和儿童退烧药,又揣上零钱包,绕去便利店买了一盒退热贴。

    黑尾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抹眼泪,或许是因为心底不安的情绪总得找个出口,而今井看起来又十分可靠,他情不自禁的对她打开了话匣子。

    “呜,都怪我,要是我没有,没有拉着研磨出门就好了……”

    在他颠三倒四的讲述中,她顺利从他口中拼凑出了事情原委——其实很简单,就是黑尾下午拉着孤爪一起去少儿排球班打了两小时球,之后孤爪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他把小伙伴送回家后怎么想都不放心,又折回去想看看情况,结果就发现朋友居然晕倒在客厅里,一摸额头滚烫。

    黑尾非常自责,一直低着头抠手:“都是我的错,呜哇,要是研磨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今井听得大为震撼,这就是男孩之间的友谊吗?虽然不太能理解,但她还是沉稳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到:“放心吧,我听医生说过,只要没发展成脑炎,通常情况下发烧是不会死人的。”

    黑尾迷茫地看着她:“啊?脑炎是什么?”

    感觉解释起来很麻烦,她停顿一下,对他摆摆手:“没什么,那种可能性的概率很低,我觉得孤爪不会那么倒霉。”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孤爪家的门口。

    看着紧闭的房门,她抱着手臂思考:“你觉得以孤爪现在的情况,按门铃的话他能爬出来给我们开门吗?”

    黑尾在一通倾诉过后,心情平复了许多。他抓着她的衣角,惴惴地把她带到被杂草和石头掩盖的一个洞口前:“那个,其实,我也是从这里进去的……”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天还要体验人生中第一次钻狗洞,但想到孤爪病得很严重,时间上耽搁不起,她只好默默咬着牙跟在黑尾身后,狼狈的从洞里钻了进去。

    好不容易跨越千难万险,风尘仆仆的进到屋中,她定睛一看,传闻中的病患果然是烧得小脸通红。

    顾不上换鞋之类的琐事,她赶紧指挥黑尾去倒水,自己则从带来的塑料袋里找出体温计,甩了水银往他腋下夹好。

    她拍拍他的胳膊:“孤爪?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沙发上的男孩烧得迷迷糊糊,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鸣。不过她本来也不是真要他回话,会这么问一句,也只是想确定一下他现在还有没有意识罢了。

    体温计抽出来一看,红色水银柱直冲到三十九度。

    黑尾捧着水杯回来时,就看到她正对着体温计皱眉,吓得差点又哭了:“怎么了,难道真的是你说的那个概率很小的病?”

    “没那回事,只是体温有点高。”今井心里其实也没底,但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令人信服。黑尾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指令。

    她收好体温计,拆了退热贴的包装,撕开一片,直接贴在孤爪脸上,镇定地说:“总之,先喂他吃退烧药吧。”

    那天她做的一切事项,都来源于电视上的健康讲座。处理孤爪的病是她第一次把理论知识用于实践,幸好成果还算不错,等到两家的家长提着大包小包采购归来时,病患的体温已经降到了37度五,变成了低烧范畴。

    后怕的孤爪妈妈对今井千恩万谢,见到好友家长,黑尾本来已经缓和的情绪又小小爆发了一次,在他憋着眼泪说都是自己不好害得研磨生病时,孤爪妈妈按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并是你的错呀,而且你能够去搬救兵做得非常好!”

    听到长辈这么说,黑尾慢慢收了眼泪,对一直耐心安慰他的阿姨破涕为笑。大概是因为共患难的关系,怕生如他竟然主动破冰,一把抓住站在旁边默默围观的今井的手,真诚地说:“谢谢你今井,还好有你!”

    因为想起了幼崽时期的哭包黑尾,今井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用了一段时间的毛巾渐渐升高温度,开始渗出水迹,她把毛巾移开,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就在这时,病人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因为缺水而显得有些喑哑。

    被抓包的人纯良地看着他:“我想到好笑的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发烧,小黑哭着来找我说他把你害死了——”

    她手的温度比他的脸低几度,摸起来像一尾凉凉的鱼,他捞住那只手,无意识地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从她的角度看去,他暗金色的瞳孔像两丸融化的黄金。

    “记得是记得,但我现在在生病,你能不能专注一点?”他不满地捏住她的指尖,掐了掐。

    孤爪小时候像那种不爱理人的猫,长大以后气场变得更强,基因仿佛从幼猫直接变异成了老虎。他仍旧爱独来独往,只不过独与独之间也存在细微的差别,譬如孤僻和排他就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难得他展现出这么强势的一面,今井望着他,脑海中蹦出一个诡异的词——“争风吃醋”。

    她狐疑地想,不至于吧……就算人在病中确实是会变得比较脆弱,但还是……不至于吧?

    直觉告诉她,这种时候应该换个话题,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刚刚看见的那张照片,果断道:“我刚刚路过你家酒柜,研磨,你好像从高中以后就没有再打球了吧,会觉得遗憾吗?”

    她找的这个切入角度实在刁钻,一下子就把气氛拔高到进路商谈的地步。孤爪愣住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抛下一句“我去给你换个毛巾”就从容逃往厨房。

    看着空无一物的手,他怔怔出了会儿神。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种问题,毕竟大家都默认,孤爪研磨对排球的热情有限——坦白说,如果没有在高二那年遇到日向翔阳,再次被激发出兴趣,他会在黑尾毕业后果断选择退社也大有可能。

    对他来说,排球就像是一场真人RPG,小黑是把卡带递给他的领路人,音驹的队友是比较合拍的,能一起联机做任务的伙伴,至于翔阳所在的乌野,大概是他打过最有趣的一个副本。

    正因为是游戏,所以注定会有让玩家失去兴趣的一天,区别只是时间的早晚——他只是比较早的迎来了那个时刻。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不能否认,高中时期和队友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是他生命中非常特别,也非常珍贵的一段体验。

    “遗憾这种情绪,一般是没有在既定的目标上尽全力才会产生吧,对于排球,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所以遗憾是不存在的。”

    包裹着新鲜冰块的毛巾重新贴上脸颊,他给出之前那个问题的回答。

    “不过我也没有说的那么洒脱,大学的时候路过体育馆,明明里面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但总会莫名其妙地听到熟悉的击球声。”

    他说的很随意,今井低下头,端详着孤爪的脸,用手掌轻轻盖住他的眼睛。

    会是错觉吗……总觉得这样的孤爪看起来有些寂寞。

    “所以,为什么没有再打下去了呢?”

    他的睫毛一下一下的扫过她的掌心。

    “很多原因吧……比如我其实很挑队友和对手,遇不上合意的,打下去也没意思,再说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故意止住了话题,今井眼巴巴地等他继续,孤爪干咳两声,发出请求:“我要水。”

    她递上水。

    他又说:“我脖子疼。”

    她立刻往他脑袋底下多塞一个靠枕。

    这下他终于满意了,用一种很现实也很冷酷的态度揭露谜底:“再说,身高对排球的影响因子实在太高了,我又不是翔阳那种脚下装了弹簧的怪物,后来遇到打球的高个子越来越多,一轮换到前排,体验就前所未有的差。没人会喜欢被当面超手的感觉,这不是很正常吗?”

    今井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但她还是忍不住吐槽到:

    “一般这种时候,不都该帅气的说些,就算打开的是hard模式,但我享受参与的整个过程之类的话吗……”

    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打球当然是为了赢,竞技运动哪有不看结果的。”

    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发现他竟然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他这么一点破,就衬得她的言论格外幼稚可笑了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自尊心受挫的她索性再次变更话题,“为什么你们排球部一直以来都没有经理?是不需要吗?我高二退出校乐团的时候,还特意问过小黑用不用我去帮忙,结果他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直接拒绝我了。”

    这件事孤爪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只略一思索就给出了答复。

    “不,部里非常缺人手,据我所知,部员也一直都很渴望能有一位女经理。”

    “那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小黑他不希望你因为他的原因,勉强自己做不感兴趣的事。”

    她语塞:“这个,这倒也不能说是勉强吧……我是自愿的啊?”

    孤爪直勾勾地看向她,脸上是那种狩猎准备中的表情:“真的是这样吗,音濑,你当初明明拿到了枭谷的特招,为什么没有去——你该不会还打算说,是因为舍不得我们吧?”

    她的脸色骤然变冷,惨白的灯光从斜上方往下打,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两片小小的阴霾。

    她否认了这个说法:“不。我……不会拿你们当借口。”

    “所以,真正的答案呢?”他寸步不让,锐利的视线牢牢钉住她的眼睛。

    今井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脸上是那种灿烂到虚伪的笑:

    “因为大我一岁的堂兄没有考上枭谷,而我只随便拉了一首曲子就拿到了特招。出结果的那天,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在恭喜我,但在我说出自己决定去音驹的时候,所有人不是都松了一口气吗?”

    孤爪看着她,忽然提起一桩她不知道的旧事:“你总以为自己做出的就是最好的选择,可说实话,我觉得你的很多忍让都没什么必要……报道那天在音驹看到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在小黑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既疑惑又愤怒,还有点伤心……”

    他对她笑了一下。

    “你其实可以更任性一点的,至少在我们面前是这样。”

    一直以来,今井都带着一张用于隔绝自己与外界的面具,不知内情的外人常误认为她很勇敢,其实那只是假象,真正的她胆小得不得了,她害怕一切来自外界的否定的声音。

    如果要追溯她这种性格的源头,大概就是因为在她的幼年时期,母亲在她和父亲面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爱人——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被抛下的滋味。从那之后,她就总是在追求认可,为此,不惜竭尽全力地扮演各种角色——在同龄人面前,她要最善解人意;在师长面前,她要最懂事知礼……她不断逼迫自己,必须成为最无法取代的那一个,因为她绝对不要再一次被放上选择的托盘,然后灰溜溜的被剩下来。

    十七岁那年,她签约公司出道,发行唱片后的第一次曝光,是在一档全民娱乐向的综艺。新人没有挑剔通告的资格,她头一回上节目就被主持人恶搞,用安排好的道具锤打飞出去两米多远,当场就摔得膝盖流血。

    痛感来袭的一刻,她的意识仿佛游离在躯体之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她冷漠的对自己发号施令:站起来,别去想伤口的事,好好完成台本上的内容。

    谎言只要说到自己相信,就能变成一剂镇痛药。她没事人一般站起身,正对镜头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天然的表情。

    她单手握拳,轻轻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说,啊,好痛?”

    主持人很会做节目效果地大笑起来,现场氛围迅速被炒热。她也跟着笑了,尽管她感觉自己在这一刻像个畸形秀里的演员,但除了笑,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这就是公司给她安排的路线:脱线的冷颜系美少女。反差巨大的里外人格形象能够最大限度地唤起民众的好奇心,也能顺带中和一下她外表上的距离感。

    录制的休息时间,经纪人走过来替她的伤口上药,同时真挚地感慨:“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真是天生的艺人。”

    是这样吗?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类似的论调——你会成为最出色的独奏家,你会是最优秀的学生代表,你的前途不可估量。她礼貌地笑笑,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没把这句话放进心里。

    经纪人的话听不听无所谓,但孤爪的话,她却不得不去仔细衡量他言辞中蕴含的重量。

    因为她知道,他不是在空口说漂亮话,从很久很久以前起,他和黑尾就致力于让她摘下假面,她曾认为孤独与自由会是她生命中永恒的旋律,可他们偏偏看不下去,非要拉住她,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拽。

    不过,也幸好有他们,每当在她在真空中独行太久,差点都快忘记真实究竟是什么模样时,只要借着那两双手的力量,她就能暂时的逃离身份的枷锁,潜入另一个世界,痛快地呼吸一回。

    他说可以再任性一点,可是,具体到哪个程度才是可以被容忍的呢……

    她想得太出神,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倒头睡了过去。在决定成为偶像后,今井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而当晚,她久违地梦见小时候的场景。

    地点还是在那片熟悉的河堤,豆丁孤爪和豆丁黑尾一人举着一根掰开的嘎哩嘎哩君,他们扭过头,异口同声地冲她喊:音濑,音濑,你要哪一个?

    她吓得倒退三步,选择困难症瞬间发作,正想说“我不能都吃吗?”就听到他们催促起来“只能选一个,快选!快选!”

    尖锐的童声自带立体声音效,在她耳边周旋不止。她捂着耳朵认输:“好好好,谁都行,你们先别喊了!”

    两个小孩沉默一秒,像是被触动了什么神秘开关一般,居然扯开喉咙放声尖叫起来。她让他们烦得不行,甩又甩不掉,在梦里差点跑步跑到断气,最后冷汗涔涔地睁开眼。

    嘀铃铃——嘀铃铃——

    原来是现实中门铃在响,她太阳穴还在抽痛,呵欠连天的去开门,门外来客竟然是一身休闲装的黑尾。

    她和他四目相对。

    他慢慢皱起眉头,看着她因睡眠不足而轻微浮肿的眼睛,迟疑地开口:“……我是不是错过什么了关键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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