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不去看她,就好像她是太阳。但是,就像太阳,他不需要去看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安娜·卡列尼娜》

    她叫池西侠,一位漂亮女孩。她也是一位很爱美的女孩,或许正是因为爱美,她足以留在那片土地那样之久。

    他们都说这里不应该有绚丽的色彩,因为这里曾战火纷飞。但是大马士革的天空依然晴朗,树苗在破烂的路边泛着生机,那位日后让我想起就会觉得无比幸福的女孩,正穿着红色玫瑰样吊带,气势汹汹的和司机争辩着。

    她笔直而修长的腿包裹在低腰的蓝色牛仔裤里,轻轻一跃就下了车,她的手腕上缀满颜色鲜亮的链条,纤细的胳膊上也围着一条银质细链条,那链条在她胳膊上缠了一圈,其余多余部分坠在空中,她生气地把垂在胸前的红色长发用五指一股脑撩到脑后,我才得以看清她的模样,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的耀眼,眼睛像黑曜石一样明亮,她的个头不算高,大概有一米七。估计能到我胸章的位置,看样子是亚洲人。

    司机把她的行李拿下来随手放在路边,又对她说了什么后扬长而去,她转身,正对上我的目光,然后她向我走来,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像小偷一样心虚,或许是我不自知的,长久的欣赏冒犯了她。

    “你好,先生。”她站在了我面前,仰头和我说话,她的脸上有钻石一样闪烁的物质,怪不得刚才她的脸在我眼中那么闪耀,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高光”,她继续说:“请问您知道有车能去霍姆斯吗?或者这附近有没有旅店?”

    “刚刚的司机明明提前就已经谈好了价格,可是行驶到一半他忽然把车停在了半路,说要加钱,一点信誉都没有,他没有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最基本的品质!”她向我解释道,说着说着又把自己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喊了出来。

    “我估计应该已经没有了,天太晚了。”

    她慌了神,俨然没有了刚才吵架的气势,还怪可爱的,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出来,她用带着不解和恼火的眼神看向无故发笑的我。

    “这里即将封锁街道,因为最近要建医院,要有一段时间不能通车了。不过你可以去我们营区那暂住一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赶忙解释说。

    她眼睛又闪起光亮,这次我确信她的眼睛里没有“高光”,双手急忙摇摆,边说:“不介意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我喜欢跟着大部队。”

    我那天明明没有穿着战术装备服,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勇气决定相信我。

    她的行李箱很大,我猜她拎起来一定很费力,但我只用一只胳膊拎了起来,所以我猜,她眼里的不停闪烁的光应该有来自我力量的一份。

    暮色西垂,日光像鎏金似的铺满整条道路。一只流浪猫从楼房废墟跳出来,缓慢地前进,加上此刻破败四周,猫像一位孤独而神勇的将军。

    “你不像本地人。”她说。

    “我是俄罗斯人。”我回答。

    “你不是来旅游的吧?”她问。

    “我在这里生活。”我回答她。

    快到营区的时候,我看到卡夫卡还在忙碌。

    “伊万!你又在帮助游客了?真棒啊你小子,嚯!还单手拎那么大的箱子!”

    卡夫卡用浑厚有力的嗓子跟我说话,他站在马路对面,夜色的缘故,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脸,不过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弓着背,搬起满是灰尘的断墙往小车上扔,准备往西边的空地移动。这一地段即将建医院,卡夫卡已经五十多岁接近六十,可浑身力气,总是忙到最晚。他头发白了大半,混着黑发,皮肤被晒得很黑,因为长时间劳作,手指很多

    地方都已皲裂。

    卡夫卡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均在战争中死去,他从不轻易让人察觉他的悲伤,他像这片土地一样,即使经历了战争带来的苦难和痛苦,春天一旦来临,就会看见希望,然后就是入眼就能看到的绿意。生命见缝插针的降临,冒头,随后在某一天发现,大马士革的玫瑰己经开遍各地。

    我朝卡夫卡点了点头。

    她问我:“你叫伊万?”

    我亦点头。

    “我叫池西侠,来自中国。”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叫人看着挪不开眼,我想用西伯利亚的雪来形容她,但是有一点不合适,她美丽,洁白,但从不冰冷,她的出现倒像一杯加满冰块的四十度伏特加,在炎炎烈日下从喉咙路过消化道到达胃肠,然后随血液循环到达身体各处,感觉上先是凛冽寒气摒去窒闷空气然后酒精发挥作用,随后酒气上脸蔓延至耳根。

    “你可以叫我…”她还没说完话,在营区附近空地玩耍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的跑来,叽叽喳喳吵着:“玫瑰!玫瑰!”

    哈西卜坐在帐篷外的断墙块上,手里用一把破旧生锈的菜刀修砍着一根木棍,他的腿在炸弹落下的时候炸断了,他说他当时刚哄完艾敏睡着,躺回自己床上,那时正值夏天,开着窗,夜间凉风袭来格外清爽,凉风夹裹窗外的夜来香,丁香花,栀子花,香彩雀沁人心脾,他正睡着,屋外一声巨大的长啸,他感觉自己浑身被烧得难受,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接受着,不舍的晕死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他听到艾敏带着哭腔喊“爸爸”,看到阿迪尔躲开艾敏冲了出去,阿迪尔回来的时候带回了拎着水壶的卡米勒。他哭了出来,他庆幸曾经无数个在清晨祈祷的日子,感谢上帝留他一命在这世上,让他还可以听到妻儿的呼唤,他还活着。

    艾敏从帐篷里拿出一块用不着的旧布为哈西卜缠绕着哈西卜需要握住的一端的木棍。前两年还只知道躲在父亲怀里哭的小艾敏现在负起卡米勒和阿迪尔不在人间后照顾哈西卜的责任来,她现在不过五岁。

    艾敏喜欢玫瑰,喜欢好看的事物,喜欢红色和粉色,她看到池西侠站在我身旁,看了看我。我放下行李箱,张开双手,艾敏就像一只小蝴蝶一样扑进我怀里来。

    “艾敏,欢迎中国来的池西侠姐姐来玩吗?”

    艾敏在我怀里腼腆地笑,不说话。

    哲玛妮抱着坎桑过来,坎桑正玩着她的卡其色头巾。“你们吃过饭了吗?我这里还有茄子和茶。”哲玛妮说。

    不过十五岁的哲玛妮和比她小十二岁的弟弟相依为命,她比较不善言谈。

    池西侠逗着伏在我肩上的艾敏,艾敏很喜欢她,艾敏不会发“池西侠”的音,叫她“玫瑰”。

    这里夏天很热,饭在外面吃,帐篷是用各种用不到的材料拼制起来的,铁皮和破布并不能抵御风寒或热浪,但可以让我们有容身之地,我们坐在帐篷外,门口的布掀开用木棍抵着,以便有风时能吹进去。

    池西侠打开行李箱,从行李箱里拿出所有零食,分给孩子们。衣服,纸巾,糖果,饼干,蜜饯,掏空了箱子将东西分发给众人。

    哲玛妮依旧抱着坎桑,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位置。

    池西侠递给她一包饼干,“你多大了?”

    “十五岁。”哲玛妮回答。

    艾敏此时已经和池西侠熟络起来,正坐在池西侠的怀里,用小手拨开糖衣递给池西侠,池西侠摆手,示意让艾敏自己吃。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池西侠问。

    这里很多人听不懂英语,他们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就开始为生命发愁,只有大人还有几个不到二十岁,大约十七岁左右的孩子既会说阿拉伯语又会一点英语。

    哲玛妮用阿拉伯语回答说:“煮桑叶。坎桑吃了点马铃薯。”

    我充当翻译,为池西侠解释:“他们通常把桑叶清洗干净,沥干水后,用开水煮,可以勉强填点肚子。”

    艾敏拨弄着池西侠的饰品,池西侠又问:“这里近来还有战乱吗?”

    “偶尔。反政府武装分子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下,他们好像以人民的苦难为乐。”

    “你怎么会沦落到此?”穆希芙递给池西侠一杯水。

    “谢谢。”池西侠双手接过,“我来旅游,但是没有赶上回去的飞机,附近也没有旅馆。”

    “你一定是被黑心的地头蛇扔在半路的吧?我在路上见过很多和蛇头争吵的游客,他们最后都妥协了,加了钱才继续出发。”穆希芙打量了一下池西侠还略显稚嫩的脸庞,“你正在读书吗?”

    “是的,快毕业了。”池西侠捧着铝制水杯,老老实实坐着并回答。

    “你很幸运,生长在中国,你的国家足够强大,可以保护人民免受伤害。读书,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穆希芙是遗孀,她是摩洛哥人,爱唱歌,爱读书,她曾是一名教师,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在阿勒颇,后来战争来临,她的家园,她的学校,她的儿子,顷刻之间被炮弹带走,她成了孤身一人。如今,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常常恍惚。

    穆希芙说她会唱一首中文歌,名字叫《夜来香》。

    艾敏在穆希芙的歌声中睡去,哈西卜准备过来抱走艾敏,池西侠看他不方便,提出帮忙把孩子抱到床上。

    池西侠走出帐篷,没有回来,而是向稍远的地方走去。

    我一开始就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一路上的残壁断树,被炸弹捣毁的房顶漏着巨大的洞口,高楼满是弹印,铁丝网裸露墙面,说是暂住的营区不过是用几张铁皮和破布搭起来的临时住所,人们衣衫褴褛,光着脚来回忙碌,头发缠绕着枝叶,脸上满是灰尘泥土,缺胳膊断腿的大有人在,更不要说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痛失家庭的孩子。这里上到六七十岁的白发老人下至两三岁的幼童,几乎全都脸上毫无生气,眼神无光。她所在的国家造就她生长的环境,她应该看不到这样的景象。

    池西侠小声哭着。

    我站在她身后发出声响,等她转身看到我的时候我才站到她身边,“我不会说你故作坚强,因为任谁看到这样的景象都会为之动容。‘如果你能感受到痛苦,那么你还活着。如果你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是人。’苦难是一时的,就像大马士革的玫瑰,不是又已经在这个夏天绽放了吗?”

    池西侠摸了摸脸上的泪,看着我,没有说话。

    回到帐篷的时候哲玛妮已经为池西侠铺好睡的地方,用她前几天刚洗好收起来的还算新的被子。

    池西侠向她道谢,哲玛妮抿嘴笑。原来是池西侠脸上的妆顺着泪水在她脸上开了两条“路”。

    这里蚊虫很多,我叮嘱池西侠晚上最好盖好凉毯,不然被叮咬到可是又痒又痛,她点点头,但我打赌她不会把我的话听进肚子里去。

    我回到自己帐篷里的时候看看表已经十点多,月光如注,月色倾泻而下,我听到屋外桑树和橄榄树在风声下婆娑起舞,我闻到窗外郁金香,蝴蝶花,茉莉花香还有杏花香缠绕进我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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