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十三）
这个判决有些过于快了。
但站在钟离的角度看合情合理，他甚至抽出一点心思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疏忽，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君意会有分寸。
岩枪在他手中成形，在死亡的威胁下，山主弓起了腰背，发出了阵阵低吼，“这是诬陷！”
他问：“此时此刻，你只想说这个？”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痛苦地低下头，强迫自己凝视那具尸体，迟来的悔恨密密麻麻地啃噬她的心。
“我……”
那柄枪尖对准了她，面前忽然多了个人，这回挡在他面前的是朱妤。
钟离皱了一下眉毛，一见他这个表情，朱妤也叹气，“啊……你先别说话，我不是要妨碍你。不过璃月港的律法中，过失杀人和谋杀的量刑是不同标准吧？”
这话确实没错，但钟离仍旧不高兴，不知道是因为没能实施惩罚，还是因为她站出来拦他。
她接着说：“我只是想，造成这个结果，也有你我的过错。何况那个家伙……主谋还在那里看着呢，为什么不把他叫过来问清楚整件事，再说处罚的事。”
钟离没有动，那柄岩枪指向前方，但枪尖还是避开了她的位置。
在经历一段令人不安的漫长沉默后，他慢慢放下了武器，冷冷扫了一眼灵渊，越过她下山去了。
浮锦稍稍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激道：“谢谢您，朱妤小姐。怪我来迟了一步，没能阻止他们。”
朱妤却望着那具看不清面目的尸首，走了一会儿神，她没有回答，反而看向灵渊。
“半年。”她问，“足有半年之久，你就这样恨他们，一次也不曾想过退让吗？”
玄文兽群退开了，慢慢藏进了山里，那些冲锋的战士也似乎得到无声的命令，带上那具尸体，一路退回了楼寨。
灵渊沉默了很久，迟钝地回答：“我只想……只是想将他们赶出这里，我不想伤他们。”
钟离回来得很快，身后跟着一个慢吞吞的君意。
他们站在山坡上，可以俯瞰脚下的谷地，有少女三三两两地结伴出来，在尸堆里辨认自己一手养大的伴当。
找到之后，她们就靠着那巨大的蛇躯，将脸贴在僵硬起来的蛇腹上，轻轻地为它哼唱一首歌。
歌声绵绵地飘过树梢，像带着它们的灵魂一起飞向天空。
见到君意之后，灵渊又暴躁了起来，“是你！前夜是你指使他们来下毒！”
君意说：“嗯。”
一个字就将她气得不轻，浮锦低低地喊了一声，灵渊才忍气吞声地闭上嘴。
君意扭过头，视线轻飘飘地拂过，“浮锦仙子，数百年没见，原来你还没死透。”
浮锦好不容易才按住暴怒的灵渊，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岩神与静静旁观的少女，就知道他们不偏袒任何一方。
她吸了一口气，代替友人出面谈判，“今日是灵渊犯下过错，我们不会逃避应有的惩罚。但是那个送死的人，是你指使的，对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他平静地说，“我只要山主死。”
浮锦咬紧了牙，她很少对人恶语相向，头一次想破口大骂，却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词汇，气得发抖，“只为了这个，你就随便践踏人命？”
这个看似十三四岁的少年朝地面看了看，视线从下而上，慢慢从她脸上转过去，仿佛在打量一件奇怪的东西。
“我曾想过，若她不再来打扰，我可以违背一次母亲的命令。”他慢条斯理地说，“可惜，母亲永远是对的。无论你做什么，都在母亲的预料里，她不会惊讶你的怨恨，更不会正视你的愤怒，不觉得可悲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却在看朱妤。
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迷惑地摸了摸脸，再摸了摸脸，忍不住扯了扯钟离的袖子。
他看了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她脸上没什么古怪。
在灵渊因这句话陷入更深的痛苦时，他又说话了，“事到如今，杀了你也无用。我能代表花帕保证，此事不会再有第二次，只需要山主付出一些代价。”
浮锦下意识追问：“什么？”
“我要山主五百年的仙力。”他缓缓说道，“只要你同意，我愿卸任首领一职，自囚五百年，为我的罪行忏悔。”
她的瞳孔放大了，“不行——”
“可以。”灵渊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干脆地应下来了。
浮锦难以置信地回头，“灵渊！你都不知道他要你的仙力去做什么！”
灵渊语气还有些僵硬，“有岩神当面为证，我和他都不能违背自己的誓约，我做错了，自然该付出代价。”
钟离没有表态，看不出他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点点头，勉强同意见证这份契约。
事情看起来已经结束了，君意掉头就走，朱妤想了想追上去。
“这就是你本来的目的？”
君意回头等了等，她追上来后，那位神灵化身自然而然地陪在她身边。
“若要说起来，无论哪一个都是我的目的。”他回答，“母亲只教过我，不能吃亏。”
朱妤被他噎了一下，重整旗鼓再问：“这里每个人都信你，用他们的命布置陷阱，你真的不觉得愧疚吗？”
这个问题不知道戳到了哪一点，君意停下来，用一种让人发毛的诡异眼神看着她。
“朱妤小姐，无论你还是浮锦，似乎都误会了一件事，这些战士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说：“我的母亲统治花帕长达四千年，这些人非常、非常、非常爱她，远比你想象的更夸张。”
这个年轻的女孩瞪圆了眼睛，似乎想不出四千年没有断代的岁月意味着什么。
可他没有解释，“关于这点，岩神阁下应当有更深的体会。”
朱妤就回头看钟离，“那是什么意思？”
钟离一时也没有作声，望着那群战士一路退回了主寨里，一切仿佛重归于宁静。
*
“我快要消失了。”浮锦说，“我还没恢复到能来见你的地步，多亏了朱妤小姐能听见我的声音，我附在她身上才能走得这么远。”
灵渊低下头，颓丧地回答：“抱歉，让你为我担心了。”
浮锦就没吱声，半晌之后才说：“灵渊，不要再与他们为难了，主上与古歆都已逝去，往日的仇怨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不到……那家伙竟然这么狠毒……”
“他活不久了。”浮锦突然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寿命至多还有三十年，他这是在交办后事。”
活不久的那个人已回到了自己家，对左右的人说：“我得修一个能住五百年的屋子。”
坐在他面前的是英歌，一听这话，漂亮的桃花眼就朝上对他翻出一个白眼，“什么五百年，活又活不得那么久，倒是能折腾！”
左右的人就低下头，假装听不见。
君意也说：“我还没将首领的位置给你，说话客气些吧！叫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不见你这样硬气！”
英歌就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拔毛的公鸡一样耸拉起脑袋。
前天晚上的敢死队围着他坐，一个说：“这样就结束了？”
君意看他一眼，“你还想要怎样？”
另一个就冷冷地说：“我要她死！”
君意说：“她要付出五百年的仙力，必然会元气大伤，不再是威胁。”
第三个人说：“那又如何？过上百年千年，还怕她恢复不了？阿意，你可怜她，就不可怜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受她威胁吗！”
君意不再说话，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英歌意识到不对劲，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阿意的决定么！”
那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都投来凶狠的目光，“阿意说话不算数，我们不服！”
噌地一声，英歌拔出了腰间的刀。
几个少年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同样按住了刀鞘。
君意按着脑门，看起来头疼得更厉害了。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英歌的刀按了回去。
走过来的少年只有一只手臂，他的脸色还很苍白，神色却是宁静的。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吵归吵，何必动武？”他又看英歌，“你都要做下一任首领了，哪有一吵架就动手的道理？”
“都坐下吧。”现任首领厌烦地说，“我还没死，等我死了你们再捅死彼此给我陪个葬。”
剑拔弩张的氛围打破了，涌进脑子里的热血被压回去，大家脸上都有些悻悻的，也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挨着的两个人给他让了个位置，阿古就坐下来说：“阿意什么时候食言过？定然是发生变故才不得已，都这么大了，不要总闹脾气。”
这话说得大家表情更加讪讪的，英歌还有些不服，阴阳了他两句：“你懂事，怕我们惹恼了阿意，连带砸了你的算盘吧！”
阿古咧嘴笑起来，朝她亮出两排白森森的牙，“说得对，要是牵连了我，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英歌嘀嘀咕咕骂起了脏话，君意敲了敲桌面，“说正事，这事也算告一段落了，收尾不要马虎，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两位贵客还没走，云雀……”
他目光从阿古身上跳过，“云雀没心思再待客，英歌你去，自己惹来的麻烦，自己送走。”
英歌嘟哝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你们要信我。”他说，“即使母亲不在，我也会为你们安排好出路。”
但站在钟离的角度看合情合理，他甚至抽出一点心思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疏忽，从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君意会有分寸。
岩枪在他手中成形，在死亡的威胁下，山主弓起了腰背，发出了阵阵低吼，“这是诬陷！”
他问：“此时此刻，你只想说这个？”
她轻轻颤抖了一下，痛苦地低下头，强迫自己凝视那具尸体，迟来的悔恨密密麻麻地啃噬她的心。
“我……”
那柄枪尖对准了她，面前忽然多了个人，这回挡在他面前的是朱妤。
钟离皱了一下眉毛，一见他这个表情，朱妤也叹气，“啊……你先别说话，我不是要妨碍你。不过璃月港的律法中，过失杀人和谋杀的量刑是不同标准吧？”
这话确实没错，但钟离仍旧不高兴，不知道是因为没能实施惩罚，还是因为她站出来拦他。
她接着说：“我只是想，造成这个结果，也有你我的过错。何况那个家伙……主谋还在那里看着呢，为什么不把他叫过来问清楚整件事，再说处罚的事。”
钟离没有动，那柄岩枪指向前方，但枪尖还是避开了她的位置。
在经历一段令人不安的漫长沉默后，他慢慢放下了武器，冷冷扫了一眼灵渊，越过她下山去了。
浮锦稍稍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感激道：“谢谢您，朱妤小姐。怪我来迟了一步，没能阻止他们。”
朱妤却望着那具看不清面目的尸首，走了一会儿神，她没有回答，反而看向灵渊。
“半年。”她问，“足有半年之久，你就这样恨他们，一次也不曾想过退让吗？”
玄文兽群退开了，慢慢藏进了山里，那些冲锋的战士也似乎得到无声的命令，带上那具尸体，一路退回了楼寨。
灵渊沉默了很久，迟钝地回答：“我只想……只是想将他们赶出这里，我不想伤他们。”
钟离回来得很快，身后跟着一个慢吞吞的君意。
他们站在山坡上，可以俯瞰脚下的谷地，有少女三三两两地结伴出来，在尸堆里辨认自己一手养大的伴当。
找到之后，她们就靠着那巨大的蛇躯，将脸贴在僵硬起来的蛇腹上，轻轻地为它哼唱一首歌。
歌声绵绵地飘过树梢，像带着它们的灵魂一起飞向天空。
见到君意之后，灵渊又暴躁了起来，“是你！前夜是你指使他们来下毒！”
君意说：“嗯。”
一个字就将她气得不轻，浮锦低低地喊了一声，灵渊才忍气吞声地闭上嘴。
君意扭过头，视线轻飘飘地拂过，“浮锦仙子，数百年没见，原来你还没死透。”
浮锦好不容易才按住暴怒的灵渊，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岩神与静静旁观的少女，就知道他们不偏袒任何一方。
她吸了一口气，代替友人出面谈判，“今日是灵渊犯下过错，我们不会逃避应有的惩罚。但是那个送死的人，是你指使的，对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他平静地说，“我只要山主死。”
浮锦咬紧了牙，她很少对人恶语相向，头一次想破口大骂，却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词汇，气得发抖，“只为了这个，你就随便践踏人命？”
这个看似十三四岁的少年朝地面看了看，视线从下而上，慢慢从她脸上转过去，仿佛在打量一件奇怪的东西。
“我曾想过，若她不再来打扰，我可以违背一次母亲的命令。”他慢条斯理地说，“可惜，母亲永远是对的。无论你做什么，都在母亲的预料里，她不会惊讶你的怨恨，更不会正视你的愤怒，不觉得可悲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却在看朱妤。
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迷惑地摸了摸脸，再摸了摸脸，忍不住扯了扯钟离的袖子。
他看了一眼，微微摇头，示意她脸上没什么古怪。
在灵渊因这句话陷入更深的痛苦时，他又说话了，“事到如今，杀了你也无用。我能代表花帕保证，此事不会再有第二次，只需要山主付出一些代价。”
浮锦下意识追问：“什么？”
“我要山主五百年的仙力。”他缓缓说道，“只要你同意，我愿卸任首领一职，自囚五百年，为我的罪行忏悔。”
她的瞳孔放大了，“不行——”
“可以。”灵渊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干脆地应下来了。
浮锦难以置信地回头，“灵渊！你都不知道他要你的仙力去做什么！”
灵渊语气还有些僵硬，“有岩神当面为证，我和他都不能违背自己的誓约，我做错了，自然该付出代价。”
钟离没有表态，看不出他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点点头，勉强同意见证这份契约。
事情看起来已经结束了，君意掉头就走，朱妤想了想追上去。
“这就是你本来的目的？”
君意回头等了等，她追上来后，那位神灵化身自然而然地陪在她身边。
“若要说起来，无论哪一个都是我的目的。”他回答，“母亲只教过我，不能吃亏。”
朱妤被他噎了一下，重整旗鼓再问：“这里每个人都信你，用他们的命布置陷阱，你真的不觉得愧疚吗？”
这个问题不知道戳到了哪一点，君意停下来，用一种让人发毛的诡异眼神看着她。
“朱妤小姐，无论你还是浮锦，似乎都误会了一件事，这些战士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
他说：“我的母亲统治花帕长达四千年，这些人非常、非常、非常爱她，远比你想象的更夸张。”
这个年轻的女孩瞪圆了眼睛，似乎想不出四千年没有断代的岁月意味着什么。
可他没有解释，“关于这点，岩神阁下应当有更深的体会。”
朱妤就回头看钟离，“那是什么意思？”
钟离一时也没有作声，望着那群战士一路退回了主寨里，一切仿佛重归于宁静。
*
“我快要消失了。”浮锦说，“我还没恢复到能来见你的地步，多亏了朱妤小姐能听见我的声音，我附在她身上才能走得这么远。”
灵渊低下头，颓丧地回答：“抱歉，让你为我担心了。”
浮锦就没吱声，半晌之后才说：“灵渊，不要再与他们为难了，主上与古歆都已逝去，往日的仇怨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想不到……那家伙竟然这么狠毒……”
“他活不久了。”浮锦突然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寿命至多还有三十年，他这是在交办后事。”
活不久的那个人已回到了自己家，对左右的人说：“我得修一个能住五百年的屋子。”
坐在他面前的是英歌，一听这话，漂亮的桃花眼就朝上对他翻出一个白眼，“什么五百年，活又活不得那么久，倒是能折腾！”
左右的人就低下头，假装听不见。
君意也说：“我还没将首领的位置给你，说话客气些吧！叫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不见你这样硬气！”
英歌就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拔毛的公鸡一样耸拉起脑袋。
前天晚上的敢死队围着他坐，一个说：“这样就结束了？”
君意看他一眼，“你还想要怎样？”
另一个就冷冷地说：“我要她死！”
君意说：“她要付出五百年的仙力，必然会元气大伤，不再是威胁。”
第三个人说：“那又如何？过上百年千年，还怕她恢复不了？阿意，你可怜她，就不可怜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受她威胁吗！”
君意不再说话，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英歌意识到不对劲，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质疑阿意的决定么！”
那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都投来凶狠的目光，“阿意说话不算数，我们不服！”
噌地一声，英歌拔出了腰间的刀。
几个少年不甘示弱地站起来，同样按住了刀鞘。
君意按着脑门，看起来头疼得更厉害了。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英歌的刀按了回去。
走过来的少年只有一只手臂，他的脸色还很苍白，神色却是宁静的。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吵归吵，何必动武？”他又看英歌，“你都要做下一任首领了，哪有一吵架就动手的道理？”
“都坐下吧。”现任首领厌烦地说，“我还没死，等我死了你们再捅死彼此给我陪个葬。”
剑拔弩张的氛围打破了，涌进脑子里的热血被压回去，大家脸上都有些悻悻的，也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挨着的两个人给他让了个位置，阿古就坐下来说：“阿意什么时候食言过？定然是发生变故才不得已，都这么大了，不要总闹脾气。”
这话说得大家表情更加讪讪的，英歌还有些不服，阴阳了他两句：“你懂事，怕我们惹恼了阿意，连带砸了你的算盘吧！”
阿古咧嘴笑起来，朝她亮出两排白森森的牙，“说得对，要是牵连了我，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英歌嘀嘀咕咕骂起了脏话，君意敲了敲桌面，“说正事，这事也算告一段落了，收尾不要马虎，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两位贵客还没走，云雀……”
他目光从阿古身上跳过，“云雀没心思再待客，英歌你去，自己惹来的麻烦，自己送走。”
英歌嘟哝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你们要信我。”他说，“即使母亲不在，我也会为你们安排好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