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清晨,直到早饭点都过了,阮静秋才晕晕沉沉地起身。

    雨停了,廖耀湘不在,桌上没留下字条,炉上的饭盒里有碗馄饨,温度恰到好处。她一边扫荡馄饨一边抓着脑袋,竭力回忆昨晚的情况,只记得自己哭着哭着就开始犯困,起先还能听到他在低声说着雨庵和光亭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就彻底睡了过去。她陪他熬了大半宿写教案,又守了他大半个白天,哭累了睡着也算符合情理,可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这一宿是怎么过的了。医务室里其他的几张病床都平整如新,被褥枕头也没有动过的迹象,难道两个人竟在一张床上挤过了一整晚吗?

    尽管当时一点儿也不舍得推开这个难得的怀抱,但一觉睡醒之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为自己昨晚的举动产生了一阵强烈的罪恶感。他的结发妻子带着儿子在海峡对岸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不知过着怎样艰难的生活,她不想着如何让他们一家团聚,却和她的丈夫纠缠不清。这么一想,她的头顿时又痛了起来,心中懊悔自己半点也没有领会“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前些年恨不能吊死在杜聿明这棵树上,一转眼又为廖耀湘的几句说话而小鹿乱撞,这未免也太善变了点。她不敢去细究自己是不是真的为他动了心,更不敢想昨晚的举动在他看来是怎样一种含义,只沮丧又自欺欺人地想道,也许是因为看了太多分离和生死,她才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从身边的朋友那里获得一些安慰;这只是暂时的、偶然的,他们都将理智地认识到这一点。

    今日的课排在上午三四节,廖耀湘在去教学楼的路上回忆着前一天的情景,感觉教案与笔记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功课已全成了废纸,再重复只会引起又一轮争执。可后来他病了半日,退烧后又和阮静秋谈了半宿的话,实在没抽出空当编写新的大纲。今日他该讲什么才好?练兵、养兵的事讲不得,在辽西的那场败仗更没有什么可讲的,想来想去,只有美国人在兰姆伽基地的一些小事勉强可拿出来说一说,假如那些人还要因此与他为难,除了默默忍耐,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令他十分意外的是,上课铃还没有打响,整条走廊却空无一人,学员们似乎早已经军容齐整地就坐,正恭候他的到来。他满心疑惑地踏着铃声走进教室,一眼望去,差点儿被某位“特别”的学生吓了一跳——刘伯承正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难怪学员们今日这样严肃,原来是院长大驾光临,亲来验收他的教学成果。他不得不在原地停顿了片刻,犹豫着是否应该向这位军事学院的最高领导致以一个礼节性的问候;但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向他摆了摆手。

    廖耀湘只好走上讲台,注视着台下神态各异的学员们。这些年轻人显然比昨天表现得更加克制,但那毫无疑问是因为尊敬他们的首长,而不是他这个暂时离开监牢的囚犯。他将笔记和书本放在桌上,缓缓说道:“我没有为今天的课安排什么固定的章程,因为我想要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大家进行自由讨论。作为引入,我想先谈一谈我在云南、缅甸和印度所了解到的美军的情况。”

    他并不致力于将朝鲜战场上的这位对手贬低得一无是处,也没有过分强调双方武器装备的代差,或试图把这些美国佬塑造得无可匹敌。他既提到其中一些人散漫的军纪与糟糕的生活作风,也阐述他们驾驶战机与日本人周旋时有着不俗的胆魄和技巧;他也坦言,自己从过去的经历中所获得的了解,终究不能简单与成建制的部队作战划上等号。他最后阐述道:“就朝鲜战场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还不到作出乐观判断的时候。从今年春天开始,战事可能会更加胶着、更加艰难,志愿军有必要思考新的战术与策略,从而避免火力不足和后勤补给的弱点受到美军的针对性打击。”

    有人对此表示质疑:“麦克阿瑟已被打得抱头鼠窜,撤职回家了,美国人哪有你说的那么精明?”

    也有人赞同未雨绸缪的看法:“无论如何,多做些准备就意味着能少些牺牲。”

    或许是因为有院长坐镇的缘故,这两堂课的讨论进行得相当友好,廖耀湘有时加入其中,为学员们的观点补充或评论上一两句,也没惹来他们像昨天那样语气激烈的反驳。在学员们热烈讨论的同时,刘伯承始终安静地坐在最后,认真聆听大家的发言,不时埋头记录。两节课后,学员们都已离开,他才微笑着走上前来,对他说:“我认为你这两堂课讲得很好。你不光把美军的基本情况讲得很明白,也为抗美援朝提出了有价值的意见。学员们有些还需要引导,但总体态度很积极嘛。怎么在那份报告里,他们活像是要把屋顶掀翻了一样?”

    廖耀湘一愣:“什么报告?”

    刘伯承笑道:“哦,看来你不知情。我刚从北京回来,就听说有一位女同志写了一份声情并茂、慷慨激昂的报告要给我看,里面先是讲阅览室的管理方法太死板僵化,不但不给新来的教官配发证件,有的工作人员还搞差别对待;又说有的学员不把这里看作学校,而仍当作战场,对待教官的态度不虚心、不尊敬,反倒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我看这份报告讲得很严重,还以为教室里要爆发‘战争’了!你说说,情况是不是这样?”

    廖耀湘很意外他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了解得如此详细,解释道:“没有这么严重。一些学员对我来讲课这件事不接受、不理解,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来到这里,无论他们是否理解,我都会尽力完成我的本职工作。”

    刘伯承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看来,这份报告并没有说假话,确实有学员在课堂上吵闹、顶撞。”两人各自夹着笔记本一同往外走,路上他又补充:“这些学员大多来自基层,有一些刚刚从朝鲜战场回来,还有一些马上就要派往朝鲜战场。我们当然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学到军事理论方面的知识,但在那之前,还要先把他们思想上的‘顽疾’根除掉。如果连端正态度、虚心学习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带兵打仗喽!”

    廖耀湘因他的话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尽管第五军上下也十分重视练兵整训,但那大多只限于部队整体的军事训练与实战演习,至于军事理论的学习与进修则是高级军官才能偶尔获得的机会,绝大多数基层士兵和军官连字都不识一个,更别说让他们坐进课堂读书学习。他正想得出神,又听刘伯承说道:“阅览室和图书馆的事正在处理,这两天就会对全校开放。我觉得你也可以把对朝鲜战场的看法写成一篇报告嘛,还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提。”

    廖耀湘想了想回答:“我想要一份详细的朝鲜地图。”

    刘伯承闻言大笑:“要得!”他说完了这句话,又忽然停下来,向他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有一位很好的部下哟!”

    “部下?”廖耀湘仍发愣,想起他方才话中提及“女同志”、“阅览室”等关键词,这才明白过来,“——小秋!”

    校园东侧有条种满梧桐树的林荫大道,从前甚至有战车坦克来往,现在则通向仓库和马厩。阮静秋今日轮休,她没敢再去教学楼偷听廖耀湘讲课,也不好意思躲在办公室里继续蒙头大睡,便寻了这个清净的去处遛弯。可越是四下无人、越是寂静无声,她脑子里越是胡思乱想,人像没头苍蝇似的东转一圈西绕一圈,非但半点清净也没讨着,还觉得头又疼了起来。正想打道回府,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声马嘶,只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名小战士“争斗”了数个回合,而后竟甩开拴马的缰绳,撞破围栏直冲向她。

    自打在巴黎误打误撞冲进队列,以至于差点被圣西尔军校的骑兵们踏成肉泥的那番经历以后,阮静秋就对这些高头大马产生了很大的心理阴影,眼见这匹枣红马撒开四蹄向她扑来,她吓得大叫一声,也撒开两腿没命地奔逃。而枣红马有了追逐和竞速的对象,更是乐得对她穷追不舍,这一人一马一追一逃,转瞬就从林荫路跑上了主干道,引来了一众学员士兵们的惊呼与侧目。人在极度恐慌之下,肾上腺素多少能够促使身体激发一些潜能,但两条腿跑步终究不能和四条腿相比,满共还没有跑出多远,阮静秋就感到大马呼哧呼哧的鼻息扫过她的头顶,它奔跑起来的呼呼风声几乎已经席卷了她。

    周围的人们手忙脚乱,有些试图上前帮忙,可都没能真正奏效。前方没有路了,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脑袋里又想起当年陷入马蹄的汪洋大海之中,被骑兵们的马鞭抽打得无路可逃的恐怖景象,只有抱着头大哭,无助地喊:“救命!救命!”

    发狂的枣红马半句人话也听不进,长嘶着扬起前蹄,眼看就要往她身上踏下去。危急关头,有个人影忽然扑了上来,抱住她就地一滚,险险地躲过了这堪称致命的一击。她在这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中睁开眼睛,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和一副熟悉的金丝眼镜:这么巧,和当年一模一样,又是廖耀湘救下了她。

    “没事吧?”他问,看她忙不迭摇头,目光又快速地扫过她周身,确实不见有什么血迹或伤痕,这才转身奔向一旁正发狂的那匹坐骑。附近几名警卫员战士正将这匹马儿团团围在正中,但它身上没有戴着鞍辔,对于这几位并非骑兵出身的年轻战士来说,想要安抚也不知从何下手才好。有个年长一些的战士犹豫着摸向腰间,似乎已做好了开枪射击的打算,廖耀湘拦住他,说:“我试试。”而后近前几步,先是极巧妙地躲过了正胡乱踢踹的马蹄,而后两手抓紧马鬃,竟就这样跃上了马背。枣红马嘶鸣一声,瞅准空当撒腿冲出了战士们的包围,众人连忙都去追赶,阮静秋顾不得许多,也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这场混乱转眼间已波及了军事学院的正门,来往学员与车辆均停了下来,有的上前帮忙拦阻,有的则以微妙的目光观望着这位国民党战俘与一匹疯马的较量。在他们以往的印象中,廖耀湘是位养尊处优的敌军高官,和其他大多数国民党要员一样只会吃喝玩乐,来往出行则全靠飞机汽车,一没了这些铁皮罐头,他就要像在辽西战场上那样手足无措、一败涂地,鲜有人知道他一直是位训练有素的骑兵。有些人起先还抱着看热闹、看笑话的心思,直到亲眼看见他身形稳当地坐在马背上,任由它几次起扬都不动如山,这才真心实意地发出一阵鼓掌喝彩。

    好一番较量以后,枣红马总算耗尽体力,蔫蔫地垂下脑袋听凭发落。廖耀湘从马背上跳下,协助战士们给马儿重新穿好鞍辔,一旁围观的人群中这时传来一声称赞:“好功夫!”

    廖耀湘闻声望去,正是昨天在课堂上带头和他“打擂台”的那位学员。他点一点头,没打算多说什么,阮静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高声应道:“别小看人,他可是法国军校骑兵科的第一名!”

    廖耀湘惊讶地看向她——小姑娘还是一身一脸的狼狈模样,连头发丝和眼睫毛上都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泥印子,眼泪和汗水将脸颊弄得一片灰一片黑;可她偏偏又瞪圆了眼睛,挺直了腰背,用战斗的姿态大声说着话,这让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只小豹子,正为了维护他而向敌人张开爪子、竖起全身的毛。

    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那位学员则走上前,真诚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我佩服有真本事的人。廖教官,我也是骑兵出身,咱们有空切磋。”

    廖耀湘和他握了握手,回答:“我随时恭候。”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只剩下小战士牵着枣红马垂头丧气,说自己本来就是临时被调来帮忙,结果出了这样的岔子,他搞不好要被关禁闭了。阮静秋这才认出,他就是小姚护士的那个对象小王,以往听小姚说他总是在食堂帮厨,今日不知怎么却去了马房。廖耀湘牵着缰绳左右瞧了瞧,说道:“马和人一样有感情有喜怒,不会无缘无故失控发疯。我和你一道去马厩看看,首先是要检查饲料,另外——”他指向枣红马的左前蹄,“这只蹄子恐怕也有问题。”

    语罢他回过头,本想先送阮静秋到医务室,她却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口:“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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