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公文包和风衣外套挂去墙角处的衣架上,回身在罗霄对面坐下,简短道:“抱歉,路上有点堵车。”

    这句道歉听不出半分歉意,倒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他本人的责任。

    “没关系。”罗霄笑得大度,“先点菜吧,你看你想吃点什么。”

    俞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推让,快速翻着菜单,对身旁的服务员一一报上菜名,都或多或少带点辣。因为他点的比较多,留给罗霄的空间就不多了,最终,她只补充了一道比较清淡的冬瓜排骨汤。

    因为她吃不了辣,以前他们还没分手时,每次一起吃饭,他都会帮她避开所有辣的食物,如果商家不小心在饭里加了辣椒,俞寒便会把辣的那部分拨到自己碗里,要么就拉过她那碗吃掉,再帮她点一份新的。

    他清楚知道她的口味,现在却...

    是忘了,故意的,还是没义务再照顾她?不管是哪一种,罗霄都照单全收。

    她没再多思虑这种小事,带着礼貌迂回问道:“俞院长什么时候来的南市?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开雅仁医院?”

    他不是本地人,八年的医学院也不是在这里读的,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创业?

    他不答反问:“罗院长从美国留学回来就进无忧医院了吗?”

    “...是,怎么了?”罗霄一时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听罢,俞寒突然轻嗤了下,语带讥讽道:“看来,罗院长习惯性撒谎的毛病还是没改,主动邀我出来,却不肯坦诚以待,那我又为什么要如实回答你的问题呢?”

    “俞院长何出此言?”

    疑惑中,她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俞寒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二郎腿上,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她,“骗子的心理素质果然好,不到黄河不死心,当初非要和我分手去美国留学,结果你根本就没去,不是吗?”

    他怎么知道她没去?他们当初分手后,她就切断了所有联系,也没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去向。

    “人的想法瞬息万变,当初我确实想留学,还有,我们是因为这件事有分歧才分的手,不是我非要分手才说要留学。”

    跟着,她试图拉回正题,也在掩饰某种早已过期的心虚。

    “俞院长,我今天约你不为别的,主要是想和你聊聊你对我们医院情绪切除手术的相关质疑,我想,至于有没有留学,那是我个人的私事。”

    “好一个私事。”

    俞寒不依不挠,服务员过来上菜,他也毫无避忌,“我还知道你更多的私事,你的老家不在凌城,你初中就和你妈妈搬走了,你妈妈也不是市政府的公务员,只是在那里当过清洁工,你根本没有一个当老板的爸爸,你是单亲家庭——”

    “你调查我?”罗霄眼神一凛,收起了惯有的温柔。

    “我不查你,怎么会知道自己被一个骗子骗了八年,为了虚荣,你撒谎成性,装不下去了就找一个出国的借口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为了赚钱,你又昧着良心骗病人,罗院长,你可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面对他连番的冷嘲热讽,已经切除了负面情绪的罗霄没有任何羞恼,也没立刻回击,反而愈发冷静,开始迅速整理起接下来的措辞。

    “...对,没错,我是骗了你很多,我承认,我向你道歉,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遇人不淑,你就当经历了一场挫折,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向前看不是更好?何必抓着以前的事不放。”

    “遇人不淑?挫折?”俞寒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无语的冷笑话。

    “果然是切除了情绪的人,够冷血,也够无耻。”

    罗霄没理会他的攻击,继续道:“再者,你是如何从我欺骗你推导出来我骗了病人,这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是什么,我希望俞院长能给我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而不是现在这般毫无根据的揣测,你知道,真要追究起来,这就是诽谤。”

    他重新端坐向前,“罗霄,你到底是装傻,还是太蠢?医学院永远的第二名,到了现在还是没什么长进,所以才看不出来情绪切除手术可能会导致的风险?”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还在以第一名的高高在上小瞧她。

    看来,刚才她所见的成熟沉稳不过是他装出来的空壳子,内在的他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大狂。

    “俞院长,如果你指的是你开业宣传单上说的那些风险,那我大可以告诉你,只有能力不足的医生才会导致那样的后果,而我,还有我的团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病人有后顾之忧。”

    过去这几年,除了手术室,她和同事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和各种论文中穿梭,为的就是不断改进手术方案,规避所有可能的风险,发展到现在,她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保证,从无忧医院出去的病人,不会因为任何可怕的后遗症找回来。

    “是谁曾经警告我,过度自信就是自取灭亡的开始,罗霄,现在我把这句话回送给你。”

    这人根本就是带着攻击和偏见来的,听到此处,罗霄已经不想再聊了。

    “俞院长,如果你真的想质疑我,还不如去《Cell》上发表一篇论文,那应该比你在开业宣传单上恐吓我的病人更有信服力。”

    说完,她就站起了身,“很遗憾,今天这场会面不是太令人愉快,既然大家无法理性沟通,那就到此为止吧!”

    要离开时,俞寒拦在了她面前,定定看住她,“你真要我那样做吗?如果你现在收手关掉医院,你还有退路。”

    如果是其他人这般挑衅,罗霄还会三思下,看看如何周旋,不要把事情闹大,但面对这个人,她总是会被莫名激出好斗的一面来。而且根据她对俞寒的了解,能实力降服别人时,他绝不在口头上虚张声势,除非是实力还不够,才会这样吓唬对手,从而为自己争取积累实力的时间。

    “俞院长,大家各凭本事谋生,期待看到你的论文。”

    她莞尔一笑,绕过他,快步出了包厢。

    “你会后悔的。”这句话从后面传来时,她头也没回。

    晚上九点半,罗霄在书房看一篇神经退行性方面的英文论文,不算长,她却迟迟没能看完,每隔两行就会自动走神放空,反反复复,完全失去了以往的专注力。

    眼看没有状态,再继续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干脆就关上电脑,去了卫生间。

    洗完澡,她抬手抹开镜子上的水汽,准备吹头发,镜中映出一张精致的脸庞,两颊被蒸气熏得绯红,如春日的桃花,可那双眼却是深秋的枯叶,看不出半分生机。

    明明每天都会看到的脸,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却蓦地怔住,感觉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似乎,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思绪穿过那双眼,不禁飘回了大学时代。

    “霄霄,你怎么没穿礼服就过来了?”

    新生联谊舞会上,室友吴玥打量着她一身的衬衣牛仔裤,很是不解。

    “哦,我没礼服,跳舞嘛,穿什么不能跳,我们学校的风气不是开放包容嘛,我刚问过学长了,他说不强制着装。”

    说是这么说,可在看向那些衣香鬓影时,她还是捏着身上不到五十块钱的衬衣袖口,落寞了一秒,她不是不想穿礼服,而是没钱买,更不想买那种被人一眼看穿的廉价货,她宁可独树一帜。

    “可是,按照传统都是要穿礼服的,你看看其他人,要不这样,我借你一件,我陪你回去换。”

    “哎呀,多麻烦,就这样吧,你要是嫌我丢人,就装不认识我。”

    “说什么呢你?我是那种人吗?”

    两人正说着话时,罗霄的目光被一道身影吸引住了,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少年挺拔修长的身姿,他手端一杯香槟,正和一个女生在冷餐台旁边聊天,不,准确地说,是女生在和他攀谈,因为他看起来心不在焉,眉眼间的不耐烦正在迅速堆积。

    那女生很漂亮,身着一件暗紫色的礼服长裙,一张明媚的面庞带着热络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极力向外散发魅力,想要勾住身旁人的注意力。

    只可惜,男人的眉头还是越皱越紧,等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香槟,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那女生。

    “怎么,看上无敌吸铁石了?”

    “吸铁石?”

    “对啊,就他,俞寒,临床2班的,走到哪里,女孩子们的目光就被吸到哪里,你都上大学了,还一天到晚地泡图书馆,连这号人物都不知道?”

    “确实挺帅的。”她随口评了句,视线却一直跟着他的轨迹移动。

    “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啊。”吴玥凑近她,郑重其事道:“这个人看看脸就行了,性格嘛...”

    她摇了摇头,脸上表情极为复杂,遗憾交织着嫌弃,鄙视中又有几分哀伤,总结起来就是一言难尽。

    “这样,那我可得去会一会。”

    罗霄这人天生的爱挑战,有主见,别人劝阻的,她绝不会当下就听,非要亲自去试一试深浅。

    “同学,能请你跳支舞吗?”

    俞寒闻声回头,无视她邀请的右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另类”服装,“你走错地方了吧?”

    美貌带来的杀伤力不分男女,现下靠近了看,这份威力更是摄人,哪怕心中已经开始地震,罗霄还是故作出随意聊聊的那种轻松姿态。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怎么,衬衣牛仔裤不能跳舞吗?”

    “那你是仙,还是龙?”

    “是仙是龙不重要,跳得好才重要,不是吗?”

    俞寒似被这满满的自信勾起兴趣,“是吗?”他径直走向舞池中,随即转过身,微微扬起下巴,朝她勾了勾食指。

    罗霄这时却迟疑了,既忐忑又渴望,她在内心狠推了自己一把,大步朝前走去。

    俞寒以为碰上了舞蹈高手,结果还没跳个两分钟,就先被踩了好几脚。

    音乐声音很大,他凑近她耳边,毫不留情地嘲讽,“这就是你说的好?用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力,不觉得很拙劣吗?”

    他正要松开她腰上的手,准备离开,罗霄却直接拉住将其按回原位,眼睛亮闪闪地看向他,“抱歉,俞同学,我不是故意踩你的。其次,我想每个人对好的定义不同,你说的好是术,而我说的好则是道,在我这里,跳得开心就是好,再者,我没有吸引你的注意力,我只是单纯不会跳,所以,为了避免你再被踩,你能不能当助人助己,教我跳?”

    听完她的诡辩,俞寒一时语塞,随即哼笑一声,“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种厚脸皮的女生。”

    她想,她绝不能被看扁,“是吗?看来我这种是稀有品种,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我就当你在夸我,谢谢。”

    “这不是夸奖,你似乎听不懂人话。”

    “人说的话我才能听懂,你不是人,我难免会曲解。”这句话会不会太过了?罗霄有些后悔。

    俞寒脸上怒意刚起,她笑意盈盈地继续补充道:“我想你是蜜蜂修炼成精,要不然怎么会嘴巴跟抹了蜜一样,说出我脸皮厚这样的夸奖?”

    “你...”俞寒想要回击,结果憋了半晌最后竟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临床1班的罗霄,四夕雨肖。”

    “罗霄...我记住你了。”

    当时的她青春正盛,虚荣而自傲,贫穷但勇敢,敏感却执着,眼里是烧不完的蓬勃,心里也如滚滚的黄河,奔腾向前,永不停歇。

    和俞寒在一起的八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最心酸苦涩的一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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