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眯了眯眼,似乎想把记忆里的那个人看的更清。

    “他就是个草包!我掐住他的时候,他在床上拼命扑腾挣扎,我留给他喘息的机会,问他,他先是疯狂否认,可我稍稍使劲一逼问,他就承认了,然后就开始疯狂求饶。哈哈哈哈,他真是又蠢又坏!我怎么可能留他性命?留他背靠魏王回头整死我,留他日日对大家颐指气使,留他占着青衣的位置,留他这个害死小花的真凶吗?怎么可能!所以,在他承认之后,我毫不留情的狠狠掐住了他,他挣扎……挣扎……”

    老三的表情扭曲着,让人看得后背发凉。

    看我不适的偏过头去,谢宁轩停顿片刻,方继续问道:“你既然是在床上掐死的他,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

    老三讥讽地笑了笑:“呦,那不是因为他用了魏王赏赐的千金难买的缎面吗?我轻轻抚了抚扯了扯,就光亮如新。”

    听到此处,我终是忍不住喟叹,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安排。

    离官追求的富贵荣耀,并没有给他带来心理上的平和与满足,相反,他受伤、不甘、愤怒,却又无法言说,只能迁怒瑶花班的成员,越发让自己讨人嫌、陷入孤立,给了凶手可乘之机。同时,这追求来的财富与奢华,却又将自己的死抹除的毫无痕迹。

    “然后你就用他的油彩给自己上妆,等众人出发时,再装作心情不好不说话。”谢宁轩幽微叩问,“当然,我相信在这几个月的筹谋中,你也早把他的声音吃透,即便有人与你对话,你也不怵。演出,更是无人起疑。”

    “是!我演的太好了!根本没有人发现我不是离官。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老四哈哈大笑起来,俊美的容颜显出狰狞的丑态,“这说明我也能做当家花旦!这大青衣的角色就应该给我!”

    老三确实设想得很好,表演前的步骤拿捏的万无一失。而表演后,他继续借口心情不好,乘车早早回到大院,避开三样快速卸妆,再爬墙翻出大院。

    因着瑶花班其他人是步行到酒楼的,这时间差也足以令他提前候在酒楼,做出了他一天不在大院的假象。

    又因为尸体被冻过,死亡时间难以确定,我们就只能根据“离官”在众人、邻居面前出现过的时间,倒推死亡时间,更将他排除在外。

    从老三代替离官的演出来看,他确实唱得很好。儿时被逐出青衣学堂的他,用了一生去追逐梦想。但一年前,他扔掉小花衣服的时候,或许,是真的想放下,想要走出来。

    可小花之死的真相刺激了他。

    那深根于心底的不甘与执念、嫉妒与不平,终究化作深深的杀意,吞噬了他。

    但他本可以直接杀了离官。为什么要不知疲倦的夜夜练习,煞费苦心的筹谋杀人计划?

    当他亲手掐死师兄时,只是为了小花复仇吗?当他站在台上享受下面欢呼声的时候,想圆的,真的只是小花的梦吗?

    对我提出的这个疑问,老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瞪着我,像一条怨毒的毒蛇。

    也许,爱与恨,嫉妒与梦想,执着的夙愿,早就化作了一体。它埋在老三心中,像一颗不定时炸弹,促使着他下了手,杀掉了这个夺走自己青衣角色、花旦地位,也夺走了爱情之花的人。

    对老三的提审告一段落,可看着他被押走的背影,我仍觉得心绪难平。“这个案子是了了,可田班主怎么接受啊?设下的套,网住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哎。”

    在我们怀疑到老三身上的时候,其实只有推论,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恐怕不好撬开老三的嘴。我便提出,不如请君入瓮。

    我们知道在老三心目中,青衣角色和小花,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所以杨捕头打听到的那个当时看来没什么用的信息就发挥了它的价值。

    一场收徒仪式,一个传人的正式名头,对于离官、多次提出补办的大师姐,和心心念念的老三来说,都意义非凡。

    当班主为死去的离官补办仪式,将离官定为唯一的接班人,却毫不提及曾经更加优秀的师姐,更不考虑儿子的时候,这一定能最大化的激怒老三,他一定会在田班主将《凤派青衣传人谱》烧给离官之前,将自己和大师姐的名字写上去。因此,埋伏在灵堂,就一定能捉住他。

    当然,对田班主这边,我们自然不能直说,只说发现了凶手,需要他配合捉凶。着急为徒伸冤的班主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他看到凶手真面目的那一幕,似乎残忍了些。

    可谢宁轩却摇了摇头,语气低沉。“恐怕,田班主早就知道凶手是自己儿子了。”

    我一惊:“什么?”

    “你还记得吗,瑶花班的人不止一次说过,在太尉府的表演中,青衣唱段错了两处,田班主脸色当时就变了。”

    “是啊,那不是怕太尉听出来怪罪吗?”

    “我想,恐怕令他心惊变脸的,不是唱错了唱段,而是他听出来了,那不是爱徒的声音,而是儿子的声音。”

    心口如有重锤,我立时想通了一切。

    谢宁轩的声音徐徐谆谆,有如魔力。“当天除了假‘离官’反常的举动之外,田班主也有一些异常举动,不是吗?他先是借口离官心情不好,从而拒绝太尉府的留请,随后又在聚餐中,心事重重,打翻儿子递来的酒,匆匆返回大院。”

    是啊,或许那时,他已经意识到,眼前的‘离官’不对劲,并从当日儿子的刻意离家,推断出了一切。他匆匆回到大院,敲门未得到回应,恐怕那时,他已知晓真相。

    我想起了报案当日我们询问田班主时他的回答。难道说,他说老三是“不孝子”,指的不单单是前一天的吵架……

    我不愿相信,缓慢的、机械的摇着头。

    谢宁轩面容郁郁:“离官死后,田班主很悲伤。但你不觉得,他的悲痛中,还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与绝望吗?当时我将其解读为对瑶花班未来的担忧,并未深思。可随着真相揭晓,我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狠辣无情手段的畏惧。”

    “那、那他怎么还积极报官、通知魏王府?”

    “他也是没办法。离官尸体在众目睽睽下,他不立即采取措施,又能怎么办呢?众人眼中他的痛苦,也一定是真的。只是,在丧徒之痛的表象之下,他一定比我们理解的更悲痛、更无助、更悚然。”

    是啊,如果他先于众人意识到面前这个向自己赔罪的嬉笑的儿子刚刚杀了多年师兄,还在众人、官府面前如常悲伤,那班主对儿子的感情,将会多么复杂。

    头皮发麻,但我还是很快意识到个不合理之处。“可既然如此,班主为什么要配合我们演这场戏?”

    谢宁轩的眼中流露出悲哀之色。

    “那日,班主答应的时候,我看出了班主矛盾又胆颤的内心。我想,一方面,对于我们设圈套缉凶的请求,他没有理由拒绝,毕竟那是他的爱徒,捉拿凶手对他而言是第一要务,这也是每个瑶花班成员都觉得班主应该会有的反应,否则会引人生疑;另一方面,只怕他也想赌一把,希望自己是听错了、猜错了,希望自己等来的,不是儿子罢了。”

    胸口闷闷的,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走向。“你说,田班主若是一开始传授的就是自己儿子,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场悲剧了?毕竟父子传承天经地义,没有人会心理不平衡。”

    谢宁轩沉默片刻,低低道:“其实,田班主不让儿子学青衣,或许是为了保护儿子。”

    我心头一震,旋即明白了。

    从田班主及时通报魏王府来看,他知道离官与魏王的关系。久在梨园行当的他,曾经也是青衣传人,大概早在教习儿子一年之后,就发现了儿子的天分。事实也证明,老三田南沣真的是极具天分。

    田班主早就有了先见之明,知道这一行想要出头,将会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他反而用这个理由逐出儿子,其实是为了让儿子无需走上这条不容易的路,而能够过上平凡人成婚生子的日子吧。

    但最悲哀的是,儿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父亲的用意。

    ***

    名角离官的死亡,在梨园坊和喜爱《贵妃醉酒》的达官显贵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即便热油泼进冷水,劈里啪啦之后,总会归于平静。瑶花班也会这样,渐渐消失在人们的口中,被时间遗忘。

    抓捕老三田南沣那晚,田班主一夜白了头。随着儿子的审判下来,他遣散了众人,搬去了牢房边一处小房子,只求经常能去牢中探望儿子,并在其被处决后,带着他的棺材回家乡安葬。

    从带着四个对京城充满了憧憬的孩子入京讨生活,从在京郊时演出的不顺与冷遇,到初次登上梨园坊舞台时的满足与期许,到声名赫赫的荣光与顶峰,短短的两年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对于田班主而言,或许只是场噩梦。

    好在,田班主的身边还有老四。

    瑶花班遣散时,汀汀也再次拒绝了老四,在一个雨夜中离开了京城。老四很受伤,可他也明白,如果离官在世,也许有一天他能够打动汀汀。可倾慕之人横死眼前的冲击,不是他的温柔就能抹去的。汀汀需要离开,需要彻底忘记那首《贵妃醉酒》,才能找到内心的平和,才能真正释怀。

    案子终了,谢宁轩还专门去了趟魏王府。可这位当日还一早派人叮嘱的海王,怀中早已搂上了新人。

    对于找到名角之死的凶手,本案中,我更唏嘘的,还是大师姐的死。

    她本有着最婉转的唱腔,最优美的身段,却死于嫉妒、死于人性之恶。只剩一朵朵小花宣告着她的善良与美好。田班主将她与离官的坟落在了相近之处,或许是希望离官九泉之下能够向大师姐认错道歉。

    可我觉得,他不配。

    不过不管怎么说,瑶花班的案件结束了。但属于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你参与破案了?羽书妹妹,太没义气了吧!”气鼓鼓像只鹌鹑,蹲在我身旁抱怨着的,正是穿着上月白、下蓝紫长衫的二公子,“明明是我带你去的,怎么破案时,没叫上我!”

    我凝眉盯着他的衣服,总觉得有些熟悉。

    “喂!”二公子更恼了,揪住我的袖子哼哼唧唧,“我跟你说话,你还不理我!羽书妹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铁石心肠,忘恩负义!”

    好家伙,至于么……

    “好了!”我伸手制止了他的缠绕,“别絮叨了!那不是事态紧急吗,设局那晚就得手了,你不是都住在书院吗?我怎么去叫你啊?”

    “怎么不能叫!”二公子撅嘴,“当时我们晚课都下了!搞那么晚……哼,我哥也就由着你,还让你听审……都不来叫我,明明我那几日见他时还问过他案情进展呢!”

    又抱怨到他哥身上了……这好啊,你们兄弟撕扯去,别殃及我啊。

    我立时打定了主意:“嗯,就是,都是你哥的错,是你哥没想起来叫你,你回去质问他呗,就现在去!”

    说着,我不动声色的起身迈步,试图将二公子骗出房门。

    “就是,我哥太不够义气了!既然都能带你查案,为什么带我不行?亏我问他的时候,他还叫我少管闲事,专注读书……哼,我说他这几日怎么春风得意,心情好的不得了,原来是结案了……”

    嘟嘟囔囔、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耳朵上茧之际,我终于将他引出了房门。就在我点头哈腰各种捧哏的时候,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老爹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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