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轩看向我的目光仍带着氤氲的水汽,但自持得体如他,怎不知我的意思。

    垂下眼帘,他压下了上涌的失望,只平静曰:“孟秋堂死后坊间传闻很不对劲,听浮生说,是你让他安排人去查源头的?”

    “哦,是,有这么回事。这个赖三,就是源头?他是谁啊?”

    见垂柳在桌上摆完饭菜,谢宁轩拿起筷子,竟真的吃起饭来。

    “地痞流氓,因为以前在宗室府邸服侍过,消息比较灵通。衙差从不同条线追上去,汇聚到最后,发现都是他在传播。他利用自己常混迹青楼的便利条件,先将消息从深夜才越加热闹的青楼传开,又通过认识各个府邸的小厮,将消息进一步铺开。”

    好家伙,这赖三,是个人物啊,可以去搞公关了。

    “他怎么知道消息的?谁告诉他的?”

    “据他供称,是受到了两个人的指使。通过画像,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张海邦。另一个人,赖三称穿着青白布料,脸颊瘦瘦的,脸上有处伤疤。提及杀人凶案,此人还阴森森说了句‘十九刀’,所以他才会印象深刻,特别予以讲述来着。”

    凶手果然刻意传播!张海邦,也真的有他!这么说,我们对于舆论快速铺开的猜想是正确的。

    可这人是谁,又是因何产生的杀机?

    “咦,对了,你不是说书院案发那晚,有二十多个人都存有可疑的单独时段吗,这些人交叉调查了没?昨晚在哪,是否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谢宁轩从怀中掏出一张清单,咽下口中的菜,摇了摇头。“截至目前,只调查了一半,昨晚也只有三四个人有明确不在场证明。都是世家子弟,书院又临时闭门,这些人游玩找乐子,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全部追到下落。”

    我打开清单一瞧,也跟着沮丧。

    案子查到现在,我们连杀人凶手的动机都没搞清楚,两名死者到底得罪了谁,有何不为人知的交集,本案还可能隐藏着哪些玄机,全是谜团。

    此刻,我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疑问,最后竟是靠着二公子的提示才搞明白。

    ***

    二公子在牢里呆了两夜,回家时齐王府上下都出门迎接他,一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王妃泪洒当场。而二公子也很争气,在满府的下人面前,直接扑到王妃怀里哭唧唧去了。

    不过这会儿坐在我对面,倒仍是一副世家公子哥的傲气。要不是王妃叮嘱,估计他才不会特意来向我道谢。

    我看着他期期艾艾、扭扭捏捏的模样就想笑:“这就是你的致谢啊?轻飘飘的我都没听清。”

    二公子扁扁嘴。

    “啧啧,我可是跑了一天一夜没睡觉,就换来这个态度,啧啧。”

    二公子凑过来:“嘿嘿,真的呀?你这么担心我?”

    心内毫无波澜,我冷冷道:“担心你的人是王爷、王妃,还有你哥。他为了你两天没睡觉,被孟老咄咄责问。麻烦你向他道谢的时候,真诚点。”

    二公子靠回椅背上,撅嘴:“嘁,他就不该抓我进去!我在牢里也没睡觉!那破地又脏又黑,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真是个没吃过苦的娇小孩,我没好气:“谁让你刚巧出现在案发现场!粘满血,还拿着刀,自然是很可疑!当日众目睽睽,又有目击者言之凿凿,你哥除了秉公办理,还能怎么办!”

    “哼!”二公子抱臂重哼一声,却也明白当日之情势,丢给我个不爽的白眼后,又浮出些忧色。

    他清了清嗓子,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那个,羽书妹妹啊,我听说,嗯,我听说,张海邦也、也被杀了?”

    见我点头,二公子两眼无神,丧气的喃喃起来。

    “真是没想到,我们几个前几天才打过架,他们怎么就……”二公子眼圈红了,“孟秋堂平日里确实跋扈,可说来说去,不过芝麻小事,怎至于,怎至于……”

    我坐在一旁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秋堂家世显赫,同窗一般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相处倒也算平和。反观张海邦,家族势力不强,却时常狐假虎威、盛气凌人,对他有意见的是真不少。

    这时候,二公子自言自语也刚好说到此处,“……倒是那姓张的,整日无事生非,不是欺凌弱小就是混迹青楼赌坊,向杰多好一人儿,都被他带坏了,成绩一天不如一天!”

    我问出埋在心中好久的疑问:“你和方向杰交好,觉得他是个谦逊的人?那他为什么和秉性完全不同的那二人相交甚密?”

    二公子耸耸肩:“我哪知道啊!孟秋堂三年前才来我们书院。莫名其妙的,突然有一天,向杰就和他成了好友,形影不离不说,还老带着那讨人厌的张海邦!我给你说,姓张的是真的令人憎恶,总是出言不逊。初重脚有些跛,他叫人家瘸驴;波明感冒嗓子哑了,他嘲笑人家哑巴;蒋扬体胖,他讽刺人家和猪一样;前几日,慕卿拜祭,张海邦挡路还出言挑衅,慕卿多好的性子呀,都气的动了手。”

    我听得厌恶不已:“这人真是嘴贱心坏。”

    二公子一拍大腿:“是啊!谁不讨厌他!他还曾公开辱骂陈先生!就连院长都被他气的扔过书!”

    陈先生,陈尧昇……

    对啊,我记得谢宁轩列的清单上,有他的名字。原来张海邦不仅背后议论,还当面辱骂过他?难道是他对孟张起了杀心?

    “可是听说你们书院大部分都是权贵子弟,张海邦就算背靠孟方二人,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吧?孟方二人也不劝劝他?”

    “谁知道那俩吃了什么迷魂药?孟秋堂老是维护他,惯的他一日比一日嚣张!真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听起来,孟秋堂在这个团体中是扮演了大哥角色,借助自己的背景雄厚替张海邦撑腰。既然如此,张海邦干嘛要帮着别人杀掉孟秋堂?那个人,可能是他讨厌的陈尧昇吗?

    还有方向杰……

    我趁机向二公子打听起来,问方向杰是不是不近女色。

    毕竟所见所闻,似乎他对女人肢体的碰触反应极大,但文质彬彬,正常寒暄招呼,却又体现不出来。从被二公子勾肩搭背到对农夫温和善意、同伴调笑女子时沉默不语来看,这彷佛又是个翩翩君子。

    矛盾,真是矛盾。

    “以前也不这样。这几年,向杰成绩下滑的厉害,上科不是醉酒错过了吗?他这两年好像都是这样,恍恍惚惚的,一时高兴一时发火,我也挺纳闷。或许,也是他心中焦急,就有意杜绝女色,想清心寡欲好好读书呗。”

    “哦?就这么简单?可他反应有点大诶。”

    “是有点,他反正很讨厌女子碰他,院中丫鬟也都遣散了呢。”二公子顿了顿,“不过这也不稀奇啦,我哥不也是吗?他院里也没有丫鬟啊。”

    是,谢宁轩也挺自持冷淡。可相较之下,方向杰的反应,似乎远超“洁身自好”,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的反感啊。

    这时,一直在旁候着的垂云提出了个思路:“孟公子和方公子惯着张海邦,莫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中?”

    二公子白她一眼:“怎么可能!秋堂和向杰那样的家世,还怕张海邦!再说了,都是学子而已,能有什么把柄?”

    “你再想想,”我不悦道,“他们之间就什么蹊跷也没有吗?”

    “能有什么……”二公子不屑的驳斥没说完,忽然皱起了眉头,“你要是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回我和向杰吃饭,向杰喝醉了,说他和秋堂做过一件错事,他很后悔。”

    “然后呢?”

    “没了啊。”二公子摊摊手,“他喝的醉醺醺的,话都听不清,可能就是胡话吧。”

    疑虑升起,直觉告诉我,这事不简单。

    本想再追问几句,院门响了,一夜未归的老爹总算回来了。

    我忙迎上前,看他黑眼圈很重:“爹,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老爹肚子抖了抖:“嗨,别提了。京郊那青城县衙不是请我过去协助调查吗?说是发现一具焦尸,县衙的仵作经验不足,四天了,还没验出结果。哎呦,从锦业寺直接过去,我都没睡上一会儿!可累死我了。”

    说着,老爹扭头一看,眼睛立即亮了,“呦,二公子来了?快坐坐!牢里吃苦了吧?看着都清瘦了,脸小一圈!”

    就两天,能瘦到哪里去!

    二公子一扬手:“没事!我身子骨可强壮呢!”

    老爹赔笑两声,但见二公子脸上还有淤青,还是忍不住相劝:“二公子啊,你别嫌我多嘴,打架之事还是莫要干了。若非之前有冲突,这次也不至于……王妃可是焦急的饭都吃不下呢。哎,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冲动,我昨晚验的尸也是,牙齿都缺了一颗!你说说,这都遭遇的什么事啊。”

    “王副官说的是,”二公子垂头丧气,“我以后是得修身养性,少些冲动了。那天打架……嗨,也是一时没忍住。哦对了,羽书妹妹,那天吓到你了吧?咦,你、你怎么了?”

    我呆呆的站在一旁,耳朵轰鸣。

    牙齿缺了一颗,牙齿缺了一颗。

    天哪,难道谢宁轩的直觉是对的?

    不,不会啊,四天前……不可能是四天前啊!

    我的声音不自觉抖起来:“爹,你查验的焦尸,是不是、是不是年轻男子?”

    “是啊,怎么了?”

    “生前被焚还是死后遇到火灾?”

    二公子打断:“羽书妹妹,你问这干什么?”

    “爹!快说啊!”

    老爹莫名其妙,但见我神色凝重,还是回答道:“生前。听说是猎户旧屋失火,村民扑救后发现焦尸。其喉咙曾吸入烟尘,可以断定火烧之前人还活着,但是躯体并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应该是服用了迷药。”

    “死者少了颗牙齿,新伤,而非旧伤?”

    “你怎么知道?”老爹惊异,“不过尸体焦化严重,验不出什么时候受的伤了。”

    天哪,天哪,真的是他!

    如被雷击,我站定三秒后,松开老爹的手就朝外奔去。

    “书儿!你干啥去!”

    “羽书妹妹!你去哪?去哪!”

    “去府衙!”

    “去府衙干什么?你等等我,等等我!”二公子追上来,不由分说拉我上了马车。

    到了府衙,谢宁轩果然在看尸格,见我进来,他沉重的朝我点了点头。

    我腿一软。

    天哪,焦尸竟真的是方向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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