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高高束发的姑娘率先发问,很快看见谢宁轩身后的我,表情一变,透着惊喜,“三表姐,你回来了!”

    三婶也瞧见我了,没怎么理会,只顾朝着谢宁轩上下打量。

    里面挟持四姑娘的大刘意识到门口有骚动,声音都惊恐了:“你们、你们报官了?仗势欺人!你们……”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谢宁轩高声道,挥手示意月门边的人都散开。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悄然伸出食指,朝左边指了指。

    跟随而来的邓科立即拔腿,绕道院落后方。

    “大刘是吧?我不是金华府衙的,别误会。我只是来王宅做客的。”

    “那关你什么事,滚,滚远!”大刘激动的叫。

    “冷静,冷静!”谢宁轩沉声道,又朝我侧侧头,示意我也上前。

    我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但信任作为基底,一丝犹豫都无,我立即就跑过去。

    不大的院落中,一个长相粗笨、有些驼背的男子,正拿着一只匕首,抵在一位花样年华的姑娘颈部。

    姑娘未着大氅与披风,在北风呼呼中瑟瑟发抖。巴掌大的小脸,被恐惧扭曲。

    谢宁轩指着我的脖子,竟说:“这位羽书小姐,听说是你们三小姐?那应该和四小姐年岁相仿。你瞧,胖瘦也差不多,脖颈都一样细。你那尖刀可得拿稳了,只消刺歪一寸,腥红的血液,就得从这儿扑哧喷出。”

    这一席话,让院中院外的人都惊了一跳。

    大刘手立即往后撤了两分,紧紧箍着四姑娘胳膊的臂膀,也不易察觉的颤了颤。

    我和谢宁轩对视一眼,立即就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残忍、嗜血的杀人狂魔,他听到谢宁轩森森描述,明显露出本能的害怕。

    这就好办了。

    谢宁轩马上就说:“在下凌轩,翰林院的博士,曾给御青王府做过讼师,最好打抱不平了!你刚说这王家怎么冤枉你了?与我详说,我必帮你讨回公道来!”

    大刘不太相信,狐疑的瞅了眼手上的人质,似乎在判断这是不是王家搞的鬼。他怀中的人质,则直勾勾盯着我,眼中一茬一茬冒泪。

    “御青王……”大刘还没说话,门口的三婶忽然发出质疑声。

    我连忙“嘘”了一声,谢宁轩更是理都没理,只从怀中掏出御青王府的金牌,紧紧望着大刘,又加码:“大刘,你听说过御青王吗?你瞧这个,王爷亲赐的金牌,拿到你们金华府丞面前,我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怎么还增加了个博士身份,我有些懵。情势之下,唯有也劝:“是呀是呀,这位凌博士最善查察冤情,他一定能帮到你的!”

    大刘表情略有松动。

    谢宁轩朝我侧侧头,装作不解:“这次南下偶遇羽书小姐,一路同行很是融洽,我还以为王家人都心善仁义,不会是冤枉他人的……”

    “自然不会!”我高声续,“我们王家处事素来公正,绝不会恃强凌弱。这位大哥,你说你受了委屈,或许只是误会……”

    “误会什么!”一唱一和果然激怒了大刘,他愤愤反驳,“不就是嫌我长相丑陋不堪,就狗眼看人低吗?院墙下有老鼠,我只是钻那下面逮老鼠,凭什么说我偷看她更衣?”

    “大刘啊!”谢宁轩右侧又凑来个带蓝帽的男子,看穿着像是那位名唤松伯的管家,“你疯了吗!有委屈你好好说,老太太会为你做主的,你这是干什么!”

    “你闭嘴,都是你的错!是你叫我咽下这口气,去园子里洒扫!”

    “那又怎么了?”松伯又气又急,“前院侍奉不是一样的吗?这事过去就过去了!”

    “过不去!”大刘愤恨地啐一口,“各个都笑话我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没有,我没有!我在王宅这些年,忠心耿耿,凭什么冤枉我!”

    眼看对话已经点出前因后果,大刘情绪随时会崩溃,谢宁轩忙拦下还要说话的管家,作势斥道:“有纷争,各执一词才要辩个清楚,怎能囫囵吞枣,随意扣帽子便了?”

    话音一转,他又朝大刘温声劝,“这事简单,我帮你查个通透,必不叫你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四姑娘身娇体弱,你看这寒风凛冽,刀剑也不长眼,伤了她,可就真成你的过错了!”

    “放了她吧!”我亦相劝,“没做过的事,一定能查出来,你相信他,他、他很厉害的,京城第一讼师!”

    本来到王宅,是计划用三殿下师爷的名号,既能震慑震慑幕后黑手,也是他往日出门在外常冠的名头,说的顺口不易穿帮,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又造出个博士与讼师的身份。

    好在一路扭转,总算让垂云垂柳和邓科等人,叫惯了“凌公子”的称呼,这稍稍调整,想必小心记记,不会说漏。

    这时,天色已经暗下,连彩霞都一纵即逝。王宅四处点上了灯烛,唯院内进不去,只能靠外围借光,昏暗不已。

    四姑娘已经冻得脸都青了,谢宁轩还在苦口婆心的劝,从讲大道理到谈被冤枉的具体细节,大刘总算将憋在心中的怨气吐了出来。

    “我也想算了,我也想着算了!但今天,管事让给几位小姐处送绿植,人手不够,把我也叫上了。我送到翠阁来,你见了说什么,说什么!”

    大刘忽地用力掐住四姑娘的胳膊,对她恶狠狠的叫骂,眼珠泛红,“你说我下贱,把花踹了!我捡起碎片,你还叫我吞下去!说当初没挖了我的眼珠子,是你仁慈!你这个狗婆娘,我对你多么忠心?只因没头没尾的一句瞎话,你就一点不听我解释!”

    “你活该!”也不知道是不是冷风和恐惧让她再也承受不住,四姑娘一改一直的沉默与瑟缩,亦大声吼道,“在你屋里搜到了我的衣服,你还想解释什么?”

    “我没拿!我说了我没拿!”

    “好好好!”谢宁轩赶紧插空说,意图安抚住又被激怒的大刘,“一并查,一并查!不难,不难!你松开手,我这就……”

    “你混蛋!这种事你也对外说,还敢劫持我!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有你这么个小厮!”四姑娘大哭。

    三婶心疼坏了,叠声唤着“嘉儿!嘉儿!”

    然四姑娘的抱怨,终是激发了大刘的怨恨,他再也不想给我们劝说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生路了。

    高喊一句“贼婆娘,那你就去死吧”,他便再次举起尖刀,朝四姑娘脖颈捅去。

    “嘉儿!”三婶尖叫。

    “四表姐!”

    “不要啊!四妹妹!”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谢宁轩凌厉的命令:“动手!就现在!”邓科自院中屋顶翻身而下,一脚踹到大刘头上。

    大刘手臂一歪,匕首旋即滚落,他也被巨大的冲击砸倒在地。然而四下太黑,谁也没注意到他腿间还插着一把锥子。他自地上爬起,就朝也还没站稳的邓科又冲去。

    邓科到底是三殿下亲兵,武功了得,就着偏歪的身子滚地错身,堪堪避过危险。待滚动停下,他又即刻跃身而起,平地起跳,膝盖直蹬大刘头顶,后者立马就被拍飞。

    这段武打描述看似简单,我和谢宁轩亲眼目睹,却紧张极了,生怕这不要命的主儿伤了邓科或者四姑娘。

    在我们身后的三婶等人,则因视线受阻,院中又昏暗,只听到四姑娘惊呼伴随着哀嚎,吓得腿都软了,不由分说就往院中冲,一面还张罗护卫:“杀了那混蛋!敢动我女儿!杀了他!”

    谢宁轩的几声“留下性命,留下性命!”全被女子轮番的尖利叫声与护卫们喊打喊杀声淹没。

    那厢,大刘绝望之至,偏生倒地时锥子还在手侧。或是本着我不活你也别想好的理念,他竟又爬起,朝一众女眷簇拥的四姑娘方向冲去。

    邓科跳跃立在院落反方向,跃身奔来,却不及锥子速度。

    关键时刻,还是谢宁轩瞅准时机侧身挡在前方,猛地一扬大氅,挥在了大刘脸上。这程咬金杀出的突然,大刘完全没料到,锥子一偏,就顺着谢宁轩的胳膊划了上去。

    饶是昏暗,我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上臂瞬间冒出血来。

    我惊叫一声,大刘也好像被这一幕吓到了。眼看邓科暴怒冲来,他绝望的闭上了眼。抄起锥子,就直直戳向自己的脖子。

    “不要!”

    “不要!”

    皮肉划烂的声音淹没在我和谢宁轩的高叫声中,鲜血唰的喷了出来,像是电影放慢,将围捕而来的所有人都惊住。

    谢宁轩声声“快救下他!”,可冉冉鲜血不及喘息,只眨眼功夫,大刘便没了声息。

    ***

    夜晚的王宅乱糟糟一片,我扶着谢宁轩坐到廊下,手忙脚乱的撕下裙摆为他包扎止血。

    “没事,羽书,只是擦破点皮。”谢宁轩柔声道,趁小五小六蹦跳来之前,拍了拍我的手背。

    泪意疯狂上涌,要不是身旁围着两个小姑娘,我真得扑进谢宁轩怀中痛哭了。

    较之陪着四姑娘进屋,后怕、庆幸的一众女眷,两个半大的小姑娘显得冷静又兴奋,围过来对着我上下打量,一面交换着意义不明的视线。

    “三姐好像是变了。”一个下了结论。

    另一个扁扁嘴:“说是丢失记忆了,谁知道性子也变了?”

    “变文静了!糟了,那还能带咱们出去玩吗?”

    “还能偷偷给咱们买点心吗?”

    我说二位祖宗,关注点跑偏了吧?再说,当着我面,咋就开始议论我了?

    我颇无语,却也想到,原主的性格跳脱、天真,估计在家时,没少带着这俩小鬼窜上窜下,要不感情深厚呢。

    这时,门帘掀开,两个年轻姑娘走了出来。

    高高束发的姑娘见到我,露出爽朗的笑容:“三表姐,你回来的好突然!我还担心路途遥远,你还需要耗些时日呢!”

    听称呼,我想起来,这应该是三婶的娘家侄女郑乐音。祖母信中提过,她每年都来王宅小住,与原主也很亲密。

    另一位姑娘则轻拭着眼下的泪,先是觑了眼谢宁轩,才柔声问我:“三妹妹,一路可还顺利?天气变冷,路上受罪了吧?”

    这应该是原主的二姐。柳眉弯弯,美目盼兮,真真儿江南美人。

    我含着几许笑意,也打招呼道:“都好,我一路都好。二姐、表妹,你们可也好?”

    表妹和二姐都一愣,小五小六已经缠上表妹的左右胳膊,叽叽喳喳地说:“表姐,不好了,三姐姐变呆了!”

    “别胡说,”二姐嗔道,“三妹这是端庄许多,好事。三妹呀,这位凌……”

    话没说完,帘子再次挑开,是三婶走了出来。

    她朝我瞧瞧:“书儿回来了?路上一切可好?”

    明明几乎是同个说辞,我就是感觉语气悄然变化,莫名生出种她不欢迎我的直觉。

    这不,都没等我行礼,三婶已走到谢宁轩身前,关怀道:“先生手臂可伤的严重?郎中待会就到,您且等等。”

    呦,语气真诚多了嘛。

    谢宁轩起身,礼貌道:“小问题,不值一提,劳夫人担忧了。”

    三婶摆摆手,露出深切的后怕:“方才真是感谢先生大义,于我母女,实乃救命之恩呐!夫君迟迟不归,衙差也来得慢,我家这群护卫,更是僵似木头!真是多亏先生,有勇有谋,手下也那么厉害,知道从顶上突破!”

    谢宁轩朝我侧目:“夫人谬赞,邓科是羽书小姐的护卫,还是她调教有道。”

    三婶一怔,勉强笑笑,半句感谢也没对我说,就又恭维:“还是先生指挥得宜,拖长了时间让那护卫悄声爬上屋顶。否则大刘丧心病狂,一刀捅下……哎呦,想想都后怕呦!”

    谢宁轩闻言便道:“在下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惜没能留下活口,问不出幕后主使了。”

    他说这话是有些深意的。

    方才四姑娘回房,下人们抬走大刘尸体,他就和我眼神交流,齐齐怀疑今次的劫持没有那么巧合。

    观大刘此人言行举止,似乎今天就是冲动为之,包括之后拼命之举,也彷佛得怪四姑娘言语刺激。但时机太耐人寻味了,我这才刚回来呀。

    方才小五小六和表妹都提到知晓我会回来,应是我出发后,老爹就写信告知了祖母,也即,幕后黑手或许也知道了。

    那,大刘劫持四姑娘,是一桩完全孤立的报复行为,还是与原主之死、橙橙失踪,也有关系?

    然而面对谢宁轩特别的用词,三婶只是茫然:“主使?他还要什么主使?下作的东西,偷窥主子,还敢干这档子事!当日真不该听阿松的,还允他继续留下家中!就该直接打死,也不会有今日祸患了!”

    我飞快地瞧一眼谢宁轩,他也正递来眼神。

    看来,大刘偷窥四姑娘更衣,这是王宅主子们都认定的事实。管家松伯或是出于情谊,或是怜悯大刘,替他说情,给了二次机会,却险些害了四姑娘性命。

    但此事追根究底,还需要从大刘到底干没干龌龊事查起,只在主子之间盘问,或许得不出什么。

    谢宁轩也明白,便没追问。表妹见三婶动怒,又连声安抚起来。

    这时,院外又传来声音,苍老、慈祥。

    “怎么回事,小四安全了吗?咦,那是书儿……书儿,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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