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第七天午后,在又一次高强度的陪玩服务后,垂柳已经累瘫在地了。

    这主要源于今早小五小六又想出了新的花招,说是要沿河挖蚯蚓。我刚好因祖母约了裁缝上门量体做冬衣而避过一劫,表妹则被老四扣在翠阁挑墙绘图案,迟迟不得出来。

    于是,我的两个丫鬟就替代了我们俩,被拉去当了一上午的苦力。这么一对比,昨日因为娘亲生病而告假回家了的梨梨,都显得幸运不少。

    垂云偏静,在两位小祖宗看来,和无趣的丫鬟们大差不差,还是活泼的垂柳更对胃口。因此,她也被折腾的最惨。

    回到棠阁时,发髻散了,脸颊脖颈都是泥土,裤腿都划破几道。

    我本还觉得祖母实在太挑剔,不就是个冬衣么,至于反复试穿成衣吗?量好尺寸咔咔做不就完了。这给我试了几十身,累的都虚脱了。

    一看垂柳,我立时吞下了埋怨。

    “得,还是你俩先洗澡吧,瞧被那俩熊孩子埋汰的,好家伙,发色都看不出来了!”我咂舌道。

    垂柳欲哭无泪,悲怆望天。

    垂云还不答应,连连摇头:“哪能我们先洗,小姐,午时外围丫鬟把洗澡水都备好了,还是我们侍奉小姐沐浴吧。”

    “别别。”

    我感到一阵歉意,心说真是苦了你俩了,跟了我这么个主子,还得附加带娃的工作……

    任务翻倍,得给打工人加工资呐!

    “洗澡水是一直温着的,这里也没外人。王宅施粥,人手不够,咱们棠阁的丫鬟不是也被临时征用几日吗?不用担心她们背后议论。就你俩先洗!好了,说定了!”

    我强硬一波,说着就起身去抬水。

    垂柳摆摆手,拒绝的话都说不动了,垂云还跟出来,仍要帮忙,也被我一把推了回去。

    两个丫鬟帮我太多,也该我投桃报李,只是帮她们洗个澡,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等我抬了水进屋,却发现垂云又不见了。

    “她刚才去加炭,发现今早送来的一筐精炭,面上是好炭,下面居然放着柴。我们俩若是先洗,小姐你一会儿沐浴,怕是不够烧了。所以又去取炭了。”垂柳气若游丝。

    “那我今天就不洗了呗!她都累坏了,何必为此再跑一趟!”我跺跺脚,有些无奈。

    “小姐……”垂柳挣扎着站起身,帮我将水倒进浴桶,还想劝我先洗。

    我睨了眼她头顶粘着的枯草:“好了,别推三阻四了!快进去吧,你都臭啦!”

    垂柳闻了闻手掌,哭丧着脸解开腰带,也没有再推辞。

    “我看水还多着呢,今天我不洗也没事,给你把头发多洗两遍。”我边说边走到梳妆台,找肥珠子,也就是这年头洗头的无患子,“放哪了?昨天领回来的,不是放在这儿了吗?”

    “不是肥珠子。小姐,是这个!”垂柳慢慢挪过来,伸手拿起了桌上一个铜质的精致小圆盒。

    “这是什么呀?”

    “是个叫茉莉膏的稀罕物件。”垂柳嘿嘿一笑,打开盒盖,扑面茶香,“我昨天去取肥珠子,刚巧碰到三太太娘家的婆子来送礼,听说是从南洋贩来,用来滋养头发的宝贝!管家便叫我先挑了一盒,小姐你瞧,是不是很香?”

    茶香中还和着清淡木调韵味,很像后世出名的某款香水。我深吸一口气,心情也愉悦不少。

    “是挺好闻的耶,这好用吗?”

    “好用!三太太娘家主子用了都说比肥珠子好用多了,这才特意送来咱们家!说是直接干着抹在头发上,清洗之后就又滑又顺呢!”

    听起来像是护发素的用法嘛。我暗忖着,一面挖下盒中的膏体,对着垂柳已经散落的头发抹了上去。

    垂柳心虚的看着我的动作,还有些踟蹰。

    “没事,别介意,说了你先洗就你先洗嘛,脱衣服吧,炭火正旺。”

    垂柳颔首,慢慢脱外衣。

    可我的手指却停在了茉莉膏上,面上薄薄一层膏体刮净后,下方硬硬的,戳不动了。我又用指甲抠了抠,发现仍然硬邦邦的。

    “呀,这是不是结块了?”

    垂柳拿过去瞧:“糟了,冻上了!哎呀,天太冷了!”

    “得,我先放在炉子上哄软去。”

    “不行!”垂柳拉住我,“那婆子说了,这玩意受不得热,会坏的!”

    “啊?这么矫情?唔,那、那等开春自然化了再用?今天还是用回肥珠子?”

    垂柳脖子一僵,眨眼:“可我昨天,没领肥珠子……糟了,光顾着看这稀罕玩意,我把肥珠子忘了!呜呜,还、还得再去取……”

    “哦没事没事,我去我去。”

    “要不……”垂柳委屈的扁扁嘴,“不用肥珠子,我就随便洗洗。”

    “那怎么行?”我指着她前额干掉的泥巴块,“太脏了,不用肥珠子可洗不干净。这俩小鬼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泥土往人头上抹?明天我真得说说她俩,不能再这样调皮了!”

    “小姐,呜呜呜呜……”垂柳感动嘤嘤。

    “好了,咋还哭上了?行了,你自己先泡一会哈,我去去就来。”

    领个肥珠子而已,加上今日宅中大部分下人都被借调外出,少了不少见到我要行礼的流程,我来回也跑快许多,很快就又返回了棠阁。

    因而,我根本没有料到,就这短短时间,垂柳正经历着一场风暴。

    ***

    才刚回到棠阁门外,我忽然听到了暗哑、奇特的叫声。有高昂的尖叫,却总是转瞬而逝,好像坏掉的收音机,播上一个音就断掉。

    我很纳闷,心头没来由涌上不详,加快脚步,我朝主屋跑去。

    刚一推门,垂柳尖利、短促、被打断的求救声就刺入耳朵。

    我都吓傻了,奔过外间的屏风,就见一个身材五短、獐头鼠目的男子,将垂柳逼在浴桶后的墙角里,正双手撕扯着她的衣服。

    垂柳拼死抗争,让男子不能一下得逞,气的对方连抽耳光,使她一声“救命”都叫不完整。

    就在我奔进来的这一刻,男子又扯下一件,眼看手就游弋到了垂柳的领口,攻击起她的小衣来。

    手中匣子掉落。

    喉咙先于大脑,我亦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声,划破天际。

    “救命啊!来人啊!”

    那歹人被我的叫声惊得后退了两步,却扔杵在屋里,竟没有逃跑。

    糟了,被我撞见,咋还不跑?这、这是还要行凶?

    “快跑,快跑啊!”头皮都发麻了。仅剩的理智,驱使着我对着垂柳大喊。

    可垂柳仍缩在角落,不知是吓得腿软崩溃,还是应激到无法起身,完全没有动弹。我瞥见垂柳嘴角的血迹,发现歹人竟又朝垂柳逼近两步,恐惧霎时达到顶点。

    不避人,这厮真的还要施暴!

    “垂柳!”

    来不及多做思考,我大吼一声,随手抄起屏风内侧博古架上的花瓶,猛地朝歹人扔去。

    准头不错,花瓶砸中那人肩膀,“哗啦”一声,碎片还蹦到了他的脸上,逼的他顿了顿脚步,没有再向垂柳动手。

    不幸的是,疼痛激怒了他。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就露出狰狞面目,转而朝我扑来。

    我吓死了,叫声都变形了。

    好在我就站在屏风旁边,一博古架的赏玩可以用来砸。我抄起一个又一个,对着他的脑袋就是毫无章法的一阵乱丢,还不忘连声大吼:“垂柳,快跑,快跑啊!”

    震天的瓷器碎裂声总算惊醒了七荤八素的垂柳,她旋即嚎啕大哭起来。

    歹人闪躲不及,被我丢中了好几个,脸上身上都出现了划伤。他还是不罢手,还想趁机往前冲。

    博古架眼看丢完了,我又奔到梳妆台前,把能摸到的玉佩簪子、胭脂香露全丢去。

    可这些玩意小多了,命中率显著下降,歹人得以靠近几米,眼看就要近我身了。

    这时,我摸到了最后一样硬物,狠狠砸了过去。

    歹人正伸手来抓我的胳膊,被它砸中眼睛,吃痛的叫骂,不得不蹲下缓解。

    我就趁着这一点点救命的时间,冲去拽起瑟瑟发抖的垂柳。她本就累的脱力,刚又遇袭,还差点被人撕掉小衣,情绪已在崩溃边缘。

    我只得大声呼唤:“垂柳,站稳了!快往窗户那儿逃!”

    垂柳又懵又怕,抖似筛糠,半响,竟冒出一句:“蛇,小姐!那边有蛇!”

    我方了,顺着她哆哆嗦嗦的手指一看,这才注意到窗户下方溜着一条小缝。此刻,正有一条蛇盘在窗台,吐着蛇信子。

    从没和蛇这么近距离接触过,石化两秒后,我再次难以抑制的尖叫起来。

    这时,歹人也站直了身子。他用手捂着右眼,指缝渗血。

    我把他眼睛砸烂了?

    活该!

    “臭娘们!你才是小姐?”歹人也彻底怒了,一脚踢飞屏风,就再次朝我二人冲来。

    “快跑!从那边跑!”窗户逃不了了,我只能猛地推一把垂柳,让她隔着浴桶往歹人的反方向跑。一面故技重施,我又把浴桶旁边放着的舀子抄起来。

    可这次,歹人也学聪明了,他拾起地上乱糟糟的衣物就甩了起来,犹如鞭子,啪啪力道直接朝我面上打来。

    我闪躲着,却躲无可躲,被衣服尾梢扫中脸部,登时火辣辣巨疼,堪比被打十个耳光。身子更是失去重心,被衣服收回的力道带往前方,肚子磕到浴桶边缘,发出“砰”的一声。

    我大叫一声,扒着浴桶险些痛晕过去。

    “小姐!”垂柳才踉踉跄跄跑出三四步,回眸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尖叫连连。

    “快出去、出去求救!”我嘶哑着喊。

    歹人一个箭步,隔着浴桶就揪住了我的头发。

    “臭娘们,还挺泼辣,敢打老子!你才是三小姐!狗日的,差点办错人!行,老子今天就把你们主仆一起收了!管它是不是命令!”

    说着,歹人就拽着我的头发,将我用力往浴桶里塞。

    头皮就要撕裂了,我疼的浑身冒出一茬一茬的汗。完全挣扎不得,我顺着他的用力方向,头朝下栽去。

    眼看我就要被倒吊着扔进浴桶,歹人的力道却变小了。

    垂柳撕扯哭喊的声音和他的叫骂声交杂,似乎是垂柳冲来救我,又和他一只手打了起来。

    然力道悬殊,垂柳很快便被扔了出去。

    歹人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掐住我的腰一提。我揪住浴桶边沿的抵抗宣告失败,就这么被他按进了浴桶。

    这时,我脸上半部分还在洗澡水位之上,歹人的一只手就朝脸颊按来。

    危急关头,我瞅准机会张口就是一咬,正咬中他的大拇指。饶是情势岌岌,我还是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手指布满了老茧。

    歹人猛然受痛,用力拽手指,另一只手则过来掐我的脖子。

    接下来就完全是出于生的渴望,又或许是肾上腺素爆发的缘故,我用两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拯救着一丝丝的呼吸。头则被他甩的磕到浴桶数次,脑袋都砸懵了。

    但我的牙齿,丝毫没有放松。

    很快,血腥味弥漫,我不知道是我牙齿被震得松动,还是我总算咬开了他的皮肉。但他已经痛到难以自控,唯有用力甩开我的双手,也不再掐我,转而给了我两个大嘴巴。

    当下我就只剩身体反应,大脑宕机,眼睛都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耳旁忽然传来“砰!”“咣!”两声。伴随着“嗯哼”闷响,头顶忽然被泰山压顶一般,我整个人就没入了水中。

    呼吸剥夺,我拼命去推头顶的压力。可倒下的歹人却似软泥又重又滑,我怎么也推不开。

    窒息感一丛一丛。

    好在稍纵功夫,熟悉的“三妹妹”就在耳边响起。一个大手捞住我的胳膊,将我提出浴桶。

    然而,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声音,明明能感受到向上的力量,明明我也离开了浴桶的束缚。

    眼前,却唯有青光。莫名的恐惧感,生死的恐惧感,无端端将我笼罩。

    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黑,承受不住,我竟然晕倒了。

    ***

    这是哪里?

    是河边。

    我在干什么?

    不,不是我。

    对面的姑娘在爬树,树上有果子。她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那果子偏偏生的高,在树枝的另一边,姑娘伸长了手,还是够不到。

    “橙橙,你扶着我点!我快够着啦!”姑娘朝树下的丫鬟叫了一句,她松开了双手,朝树枝方向探去,重心前压。

    能控制她不掉下来的,唯有丫鬟死死抱住她,将她的双腿按在树上。

    “橙橙!快看!我摘到……啊!”

    姑娘身子一倾,扑通掉进河里。她有非常短暂的挣扎,无奈连一整句“救命”都叫不出来,就被河水吞噬了。

    “有人落水了!”对面的船家看到了挣扎的人头,朝河里扑了进去。

    橙橙面色惨白,朝河里探了两眼,飞快的跑了。

    姑娘被救起来的时候,早已围了一大圈人,船家朝姑娘胸脯使劲的按,使劲的按,直到姑娘猛地吐出水来。

    “救活了!她没死!”周遭人一片欢呼。

    不,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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