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黄昏,夕阳余晖透过高高的城墙,打在幽深的甬道中。岚枫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

    “郡主,二……”接收到我的眼神,岚枫慌忙守住话头,“嗯,您们在这儿啊。”

    郡主四下望望,拉过贴身丫鬟细问:“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在慈宁宫等着不就是了?”

    “太后娘娘在礼佛,梅江姑姑偏巧看见奴婢进去,拉着奴婢问您喜好来着。”岚枫咬唇,“奴婢怕说错了话,这才找借口,称装裱出了点岔子,急得给您汇报。”

    能让梅江姑姑过问的喜好,自然不是吃住方面。打听的应该是郡主近来可有和哪位公孙走得近,好纳入郡马考量范围。

    郡主张了张口,终是气馁的跺了跺脚。

    我则压低声音问:“岚枫,有信捎来吗?”

    见岚枫点头,郡主忙拉着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东六宫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这里有着一处供宫妃更衣的屋子。她谨慎的关上门,这才示意岚枫从手中盒子掏出。

    信还是夹在一本话本中,打眼一看,依旧是谢宁轩说着无关紧要的内容——

    “阳远展信佳:

    吾经多次拜访,更有查其过往书籍,可证实蓬篙居士未曾写过《瓶曲》一书。乎孔孟之道,各府各门必修,想来确为其所尊,虽和他如今境况相左,然他陈请所言,亦有君子之风。吾已往他住处递信,邀来府中详谈。算了却你之心愿,你不在,可有多碍?

    书引孟子高见,称值此佳节,效仿班师回朝之隆重仪式,故后撰写内容若此,不算出格。于宫禁确有不合之处,亦有多辞藻未避讳,待证实是否刻意。有贵人阅读后不悦?可为他言说一二,毁书何也?吾查后,如确他故意为之,撰宫廷秘闻,且个中缘由不通,定有罪名。褒衣危冠,终险不退,君子乎。

    宁轩。”

    郡主一看就嘟囔:“这又写的什么玩意?蓬蒿居士?还真查他去了?义妹,你的去信就够奇怪的,宁轩哥怎么还真查这去了?额,写的什么呀,什么贵人,什么危冠,你看懂了吗义妹?”

    看懂了,并且心沉了下来。

    我的脸色也一并难看起来。

    为了不让谢宁轩慌张,不由分说安排我出宫,我在去信中没有说跟踪的事。但谢宁轩查证之后,却发现孟秋帆值班后按时出宫,且有多名人证。

    这说明什么?

    那两晚跟踪我的人,不是孟秋帆?

    而孟府确实与陈尧昇有往来,却不多。这又是怎么回事?

    郡主听了我的解释,诧异的盯着信:“啊?真的吗?他哪里说这了!”

    顾不得解释,我先追问:“姐姐,你可知宫中除了羽林军,还有什么人会拳脚功夫?”

    郡主懵了,看向岚枫,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都摇了摇头。

    谢宁轩既查了孟秋帆,定然也追查了羽林军其他人。他没有提及,就说明羽林军兵士在那两晚,行踪都有定数,没有可疑之人。

    那么,跟踪我们的会是谁?我明明看得清楚,那人身法轻盈,定是有些功夫底子。

    “义妹,你是说,跟踪者不是孟秋帆。天哪,那这宫中,还有人意图对你不利?”郡主惊了。

    我盯着郡主,心中在想,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跟踪者的目标,会不会是郡主?有人妄图对她谋划什么?

    可这讲不通啊。郡主入宫小住,也不是罕见事。过去,怎么都没有被人跟踪过?

    郡主嘴唇颤颤:“难道有人跟踪我,我、我一直没发现?”

    “那也不对。据你上次入宫至少一个月了吧?这段时间你周遭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没有啊,太太平平的。”

    “那就是了,若有人对你谋划什么,总不可能只在你入宫的时候跟踪你,在外完全不理吧?跟着你的护卫本领不小,若有猫腻,他早发现了。而且跟踪,总得图点啥吧?你身边也没发生不寻常事。”

    “那,还是冲着你去的?或者,或者……”

    或者冲着我们查案?是太后发现了端倪,暗中派人监视我们的查案动态?还是另有他人,对此案也有所知悉?

    又或者,是我得罪了什么人,并不自知?

    “可、可宫里,不该还有会武功的男人了呀。”郡主咬唇思索,“熟悉后宫的路,又能在后宫中行走,被人碰见也不会觉得奇怪,那必得是后宫的人。会是谁呢?”

    岚枫吓得额头都冒汗了,她将手上摆放话本的盒子放在八仙桌上,用袖子轻拭着额头。轻微的声响在我和郡主齐齐的沉默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不由自主注视着她的动作,心思乱作一团。

    直到我的目光,没来由的落在桌上,那个她捧来的棕色盒子上。

    眼神像被黏住,我倏地僵住了。

    岚枫瞧见这一幕,支支吾吾的问:“二小姐,您、您怎么了?这、这盒子有什么不对吗?”

    是啊,不过是个普通盒子,有什么稀奇的?这年头下人给主子呈递文件、书本、卷册,都以这种盒子装呈,无非是怕碰脏了,惹主子不快。

    我干嘛盯着它看?

    我自己也深感莫名其妙,但就是挪不开眼神。脑海中,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画面一直在闪烁。

    是什么,我想起什么来了?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苦苦搜寻。我看到了什么,无意中的影像,存储在大脑中,被现在这一幕唤醒了?是什么似曾相识?

    漫无目的意识流转,脑海中又出现了城楼上的孟秋帆,持长枪着铠甲,貌比潘安,赫赫威风。他脚下蹬着一双官靴,底部侧面的白边,和黑布颜色分明,在日头下是那么的清晰。

    宫中洒扫下人不知有多少,甬道也好,假山小道也罢,处处洁净如新,走一遭鞋底不沾一点灰,又有何奇。

    眼神下意识往下,落在了我灰扑扑的鞋面上。对面的岚枫,鞋面也脏得很。三个人中,唯有郡主鞋面如新。是哦,她都是走路中间,鞋自然干净。

    等下,鞋面,干净?

    咦,对哦,我见过的她,鞋面也是干净的。不止是她,身后那个小太监,弓腰迈步向前递盒子时,我不也看清了他的身形装扮吗?

    犹如小蝌蚪找到妈妈,脑海中几个毫无关系的画面突然就生出了联系。心中涌上一层或激动或骇然的热流,我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郡主和岚枫唬了一跳,齐声问:“怎么了?”

    “我知道是谁在跟踪咱们了!”

    “谁?”

    “茹贵人!”

    “茹、茹贵人?”郡主方了,“她?她不是个女的吗?”

    我机警的瞧着窗外,森森道:“是她身边那个太监。咱们入宫那日,你在正殿陪太后说话,不是打发我出来了吗?正碰到茹贵人来请安,得知你在,她身后的太监递给慈宁宫丫鬟一个盒子——大抵是手抄佛经——后,他们就走了。我当时离得不近,加之与茹贵人很久没见,并没有认出她来。”

    但我这人有个坏毛病,见人时,总要不动声色的偷偷打量一番,下意识记住人家的穿着打扮、姿势仪态。这在查案中,时有成为线索的发现口,但更多时候,都是废纸一张,空占着大脑空间,没什么用的记忆片段。

    因此当日瞧着宫装女子和她身后的太监,我也没当回事。

    直到现在,桌上这只差不多的盒子唤醒了我未曾留意的记忆,更在它与对比鲜明的鞋面的映衬下,串起来了。

    “当日我瞧着茹贵人,也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太监,收拾的蛮立整的。想着是宫妃身边侍奉的太监,也该如此,便没有多想。但姐姐你瞧,我和岚枫的鞋面。”

    郡主低头一看,“咦”了一声:“怎么脏成这样?”

    主子们因着平日被簇拥,已经习惯走在路的中央。而下人们,无论是陪着主子,还是自己个儿行走,都得贴着墙壁、花丛。

    这在平日,其实没什么区别,毕竟宫城洒扫下人众多,处处都窗明几净、几无灰尘。

    但别忘了,那东西六宫通往慈宁宫的花园,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春分祭典,而专门更新草木,以致花园道路两侧,堆着不少草屑灰尘。

    走在中间的茹贵人、郡主,自然不影响。可我和岚枫鞋面脏成这样,为什么跟在茹贵人身边,从储秀宫前往慈宁宫请安的太监,鞋面却光净如新?

    是的,我注意到了,就在他迈步向前露出鞋面的那一刻,我留意到了。

    而方才,意识流的大脑,也助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人——孟秋帆。我为什么会想起他?自然是因那晚跟踪者轻盈如燕的身形与脚步,令我当即就判断,此人有些功夫。

    现在谢宁轩查实,此人并非孟秋帆,且不是任何有身手的羽林军。那么宫中,什么人还有功夫?

    别人我不敢说,茹贵人身侧这个太监,定然有些身法。

    凡会武功者,身体协调性更优,走路不似常人以全足踏定,皆先以两脚趾轻触地面,呈现走姿的轻盈与稳定。这种情况,我在浮生与邓科身上皆看到过。

    换句话说,那位从两侧皆是灰尘的花园中走过,却鞋面干净的太监,一定会武功。

    跟踪我们的人,其实是他,对不对?

    郡主听完我一五一十的推论,身形一凛,大怒道:“还敢派人跟踪我?反了她了!好,好!我这就去禀告太后,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还敢跟踪我!”

    “姐姐!莫要轻举妄动!”我慌忙阻止,“这还只是我的推测,一得先得到证实。咱们不便出面,吵起来于己于彼都无好处。二来,咱们得先琢磨清楚,她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如果说还是不满于李怀远的处置,这都过了将近一年了,选择这个时点鬼鬼祟祟,是有什么特别含义吗?”

    怒气渐渐从脸上消弭,郡主答不上来,思索着坐了下来。

    我亦咬唇沉思着,心中隐隐有个猜想,不太成熟。

    好在这更衣屋内也备有纸笔,我得以将问题藏在不起眼的回信中,装好递给岚枫。

    “还是一样的,出了宫就回王府,莫要耽搁逗留。今晚,谢宁轩会去你们府上,见到他人,才可以递出这封信,明白吗?”

    岚枫庄重点头,将信藏在小衣内,定了定神,这才朝宫门离去。

    望着她的背景,郡主轻叹口气:“天都黑了。哎,义妹,咱们先回慈宁宫吧,再晚,怕是太后要派人来寻了。”

    我点点头,跟着郡主机械的往回走,心思还在茹贵人身上,并没有注意脚下道路七转八绕,与来时走过的路岔了口子。

    直到眼前出现了昏暗的宫墙,郡主眯着眼张望:“哎呀,咱们这是绕到哪儿来了?我怎么瞧着有些陌生?”

    一条甬道,我们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个院落,大门紧闭。

    我从沉思中拔出,勉强巡视了一圈,抬头看向院落的牌匾,字迹模糊,灰尘厚重,眯眼努力分辨才认出来——钟粹宫。

    “哦,好像是钟粹……”我正张口,忽然一阵邪风来,吹灭了我手上唯一一盏灯笼。

    这条甬道不知为何,四周都没有悬挂灯笼。这一下突然的黑暗,惊得我和郡主都叫了出来。

    郡主更是连声叫着:“钟粹宫!天哪,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快走,快走,义妹!这儿不详!”

    “什么不详?”我没听明白,就已被郡主拉住手臂,拽向反方向。

    “钟粹宫,冷宫啊!”

    “冷宫?冷宫不是……”脚下一顿,我登时想起了起居注中读到过的文字。

    淑妃脾气不好,满宫也就与一位宜嫔关系融洽。她的起居注中,宜嫔出现次数很多,不是帮忙带娃,就是一起吃吃喝喝、看戏听曲。俩人也没少一起挨过废后胡氏的罚。

    淑妃身死后,宜嫔也因顶撞圣上被囚禁,终生不得出。

    而她的宫殿,如果我没记错,那就是钟粹宫啊。

    怪不得名字有些熟悉,果然是冷宫。凡是关禁闭嫔妃的地方,就是俗称的“冷宫”。

    嘿,那这不是峰回路转了吗?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呀!

    “什么,你疯了吧?我不去!”

    “姐姐,她可是先帝的妃嫔,还是淑妃的好友,活过了高岭之变的呀。她并不是纸上冷冰冰的几行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对淑妃、琳妃有着最鲜活的记忆,咱们去问问,一定能知道线索。”

    “宫里太妃又没死绝,接着去问她们呀!”郡主连连后退。

    “这不是没机会问了吗?这位先帝妃嫔,咱们平日里过来寻,一定会惹人注目。今天误打误撞,反而无人注意,大好的机会呀!”

    “那我也不去,太吓人了!”郡主摇头如拨浪鼓。

    见劝不动郡主,我只好退一步:“那、那好吧,我去。你帮我守着门口行不?”

    郡主呆住:“你、你要去啊?不行,你也不能去!”

    “可这真的是个……”我话没说完,远处有脚踏声传来,似乎是巡逻的羽林军。

    郡主被吓了一跳,往后一靠撞到了门上。宫门上的小门门闩被撞掉,砸在地上,在寂静的夜中很是响亮。

    “没事姐姐,别怕。实话实说迷路了,想来也传不到太后耳……”我安抚着,话还没说完,领口就被郡主扯住,舌头都要被勒出来了。

    下一秒,郡主将我扯进了冷宫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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