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午膳准备好了,太后请您去用。”有丫鬟来叩门。

    郡主回道:“知道了。徐院首走了吗?”

    “还在殿中。”

    徐院首是太医院副院首,常年为太后诊平安脉。我随着郡主进殿的时候,正听见他恭敬地说:“……基本写完了,再行校订,就呈给太后过目。”

    太后转着手中佛珠,慈声道:“你也辛苦了。”

    “太后哪里话,微臣能写就这本《瘾疹集》,全因太后指点。若非太后询问,微臣都没发现太医院中竟缺失了这类医书,实乃大大失职。”

    “徐院首也莫要谦虚,你花费一年时光走访各地,写成这本书,日后也能流芳百世。”

    徐院首忙拱手叩拜:“医者本分,微臣断不敢居功。来日此书若能为普罗大众一解伤痛病忧,那也是太后功德。”

    这话说的有水平,太后露出些笑颜:“行了,你回京来,哀家也就放心了。去吧,歇着去吧。”

    太后发话,徐院首不敢耽搁,唯告退时看见郡主,又恭维几声后,这才出殿,还差点撞上门口与丫鬟说话的起居注嬷嬷。

    郡主已经走到了太后身侧,笑道:“原来徐院首这段时间老不在京城,是得了太后首肯,四处游历撰写医书去了呀。太后真是慧眼,阳远听着,还是太后发现太医院竟少了个医书?叫什么,瘾什么来着?”

    太后拍了拍郡主的手,似对医书的话题不太热切,笑笑未语。

    这时,梅江姑姑验完毒,奉上了筷勺。郡主接过来,就对着清江鱼大快朵颐,看的我直吞口水。一面想着,原来主子们用餐的时候,起居注嬷嬷并不会在一旁候着,实时记录主子的每一口进食。

    事实上,除了宴会等大型场合,起居注嬷嬷基本都是在殿外候着。至于主子进食多少,则由收拾残羹冷炙的丫鬟略略算算,告知则已。

    这个漏洞可真不小。

    饭后我问郡主,她却说,吃个饭有人在旁边守着多烦啊,一般家常进食,谁允许她们站在一旁碍眼了?

    哦,那我就明白了,起居注嬷嬷所谓的偷懒,其实是代代君主授意的。

    难怪琳妃死亡当夜,她的菜色记录的明明白白,可她到底喝汤了没、喝酒了没,却没有任何记载了。

    “其实义妹,”郡主侧侧头,“我有些想不通的是,静太妃临终声称,她走进朱雀宫正殿,见殿中唯有琳妃。这真是奇怪,一宫主位光近身侍奉的下人就有四名,更别提外围的丫鬟太监。静太妃杀琳妃的时候,她宫中为什么没有旁人?”

    是,这确实是个问题。

    谢宁轩之前已经查证过,高岭之变前夕,朱雀宫有宫人十二名,除了冰清外,还有两个一等丫鬟,三个二等丫鬟,六个太监。动乱当夜,有三人去内廷司取东西,跟着大部队及时逃走了。

    其余下人在之后的记录中没有详细记载,这主要源于动乱之夜宫中死伤无数,之后一月封宫,废后风声鹤唳情绪极端,动辄杀罚宫人,在即将病败时,更是处死了无数人为自己陪葬。以致动乱平息后,先帝带人回到宫城时,看到的是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朱雀宫的下人,也是埋葬在这深宫中的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无数蝼蚁之一。

    即便如此,这座皇宫内,依然有人活了下来。朱雀宫人,按照之后残存的记载,应该生还了四个人。

    这一点很关键。琳妃死亡当晚,朱雀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当日静嫔进殿,没有丫鬟作陪,冰清跟着先帝去了皇子居所后,是否还有人到过朱雀宫,恐怕天下唯有这四个人清楚知道了。

    可惜之后一段时间,记载是混乱的。这四个人被安排去了什么地方,未曾清晰记录。谢宁轩和三殿下追查许久,才在外放出宫的宫人记录中找到两人,然而二十年过去,早已不在人世。

    还有两人始终下落成谜,有线索指向,他们一直未曾出宫。

    顺着这个迟迟未解开的疑虑,我们索性下午又去了内廷司,这次目标不是起居注了。

    大小管事都为了春分典礼忙的不可开交,郡主得以随便寻个借口,就带着我溜进了档案室,翻查起历年宫人遣派记录、晋升名单。

    然而忙活了一下午,吃灰吃了一肚子,成果寥寥。我和郡主沮丧的回到慈宁宫,郡主推门就要抱怨,下一秒,却被地上的一封信止住了话头。

    “真是倒霉,这一天天的,真够……咦,怎么有封信?”郡主捡起一看,封面上没有字迹。

    “有人进过咱们屋子?”我狐疑问,“岚枫来了?”

    “不会。若是岚枫,必会等我回来,外面的丫鬟太监也不会只字不提,又不是不认识。”

    对呀,这可是慈宁宫内,任何人进我们屋子,外面的丫鬟也会提示的呀。

    郡主已经打开了信封,展信一瞧,松口气道:“嗨,是宁轩哥的信。”

    “谢宁轩的?”我诧异了,忙接过来细看,“嗯,是他的字。但这内容——”

    “阳远展信佳:

    蓬篙居士过去多数话本不甚叫座,不知者众。正撰写新话本,拟云姐妹花之故事。成书后,交由你手。

    府中一切都好,勿念。

    宁轩”

    郡主瞥一眼,托腮懒懒道:“怎么又说蓬篙居士?你俩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净说些不打紧的闲话。今天这封倒是短了些。咦,义妹,您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汗流浃背,郡主的话犹如一阵风,全没灌入我的耳中。

    满身满心,只剩下恐惧二字。

    犹如森森浓雾,我处在其中,恐惧化作看不见的僵手,自头皮缓而沉重的抓下。这是寂静岭,我似乎处在寂静岭中——这不是谢宁轩的回信。

    我按住胸口,粉镯在衣襟里晃荡。

    是谢宁轩的字。我信中问蓬蒿居士最新的话本内容,这封回信也是恰恰好的回答。

    但这错了。

    身体被轻微的摇晃,有人正紧紧捏着我的胳膊,迫我从海浪尖的扁舟逃下。

    “义妹,义妹!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

    眼前重影缓慢的、一点一点的清晰,意识自混乱茫然,到逐渐回归本身,我已汗湿后背的衣衫。

    “姐姐,现在,可还能出宫?”我一字一顿的问,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暗哑。

    郡主一呆:“出宫?这个点儿?宫门已经下钥,出不去了呀!”

    眼帘阖上,从未有过的绝望之弥漫。

    “怎么了,义妹,到底怎么了!这不是、不是宁轩哥的回信吗?是他的字啊!”

    “就因为是他的字,才不对。”我用力的说,尽管语气还是那么软弱。“姐姐,劳你现在出去问一下,下午的时候,茹贵人是不是来过?”

    “茹贵人?”郡主一愣,但见我面色凝重,还是挑了帘子出去。

    片刻后,她回来点了点头:“是,丫鬟说她下午又来送佛经,还陪太后略坐了坐。”

    果然是她。

    我深吸了口气,越发觉得情势不妙。

    “义妹,到底怎么回事?”

    “姐姐,你知道我和谢宁轩的通信,为什么是全无章法的闲谈吗?”

    “不知道啊,我这不是问你呢嘛。为什么呀?”

    因为我们用了密码,一个很简单的密码,锁住了真实的通信内容。

    我生怕被发现,让人看到我和谢宁轩的信件往来。三殿下和岚枫固然可靠,可架不住中间遇到麻烦,不得不假手他人。唯有信件加密,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身处内宫中,与谢宁轩和三殿下分开,老爹又远在直隶,我唯有和郡主依偎。可我们在宫中最大的依靠,太后,却是反对查案的。也即,一旦真实目的曝光,加之我现在身份不做好,若扣上个作伪欺君的帽子,怕是郡主也救不下我。

    这也是谢宁轩一开始不同意我入宫查案的理由。所以,我二人早在入宫前,就约定了通信加密,用了极其简单的一招——每句第二和下句第三字,连起来,才是真正的信件内容。

    为什么选第二第三个字?

    因为去岁二月初三,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姐姐,你回忆我们之间的信件,明白了吗?”

    郡主眼睛向上看,念叨起她最为诧异,那封让她送去太岁的信件。

    “‘以太岁入药痊愈’……‘国子监枫树下祷告百日’……啊,这不是说……”

    “没错,连起来其实是:去见太医院守门老太监,他处有线索。还有那封说蓬篙居士话本是否杜撰宫庭隐秘的来信,实际内容也与面上不同。信中最后,谢宁轩还问我,为何要查孟秋帆,是否代表宫中有危险。”

    郡主眼睛圆瞪,双手击掌:“啊,还真是!妙啊,简单有效,而且外人不清楚你们约定好的数字,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秘密呐!”

    我没有因郡主的夸赞感到自得,心中唯有沉重。

    “你再看这封,”我将信递给郡主,“这能是他给我的回信吗?”

    郡主低头快速读出,旋即身子一震:“……这、这,天哪,虽然一字一句是对你上封信的回答,但的确没有暗号!天哪,义、义妹,这、这说明什么?你的信、信被截留了?”

    大脑已逐渐恢复理智,我思索着说:“恐怕不是我的去信被截留,而是有人凭空造出这封信来,试图让我安心。”

    郡主的丫鬟岚枫,是我们刻意留在宫外、便于在宫内行走的人。谢宁轩若有回信,一般都让她来送。毕竟郡主过去在宫中小住,谢宁轩或三殿下,几乎都没有来看过她,今次也得如常,否则必会引起太后怀疑。

    也即,这封回信丢在我们房中,未曾由岚枫送来,这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但岚枫离宫是昨日的事,她在宫外由邓科接应,她若有所不测,御青王府立即就会知道。而从今日风平浪静来看,我的信,已平稳的交到了谢宁轩的手中。

    他去调查了,所以今时没有回信。

    那为什么屋中丢着一封?岚枫可没来啊!

    但茹贵人来了。

    在宫门下钥后,屋中突然出现一封谢宁轩的信。如果我没有和他约定什么暗号,如果我们没有说好往来必由岚枫经手,那么,我收到这样一封信,是不是该安心?

    郡主还是没听明白,眉头更深:“安心,为什么安心?安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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