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嘴角下撇,浑身的僵硬明显松动:“什么?死于废后胡氏?”

    我颔首,一字一句道:“是,没错。琳妃没有死于毒酒、毒汤,亦不是静太妃掐死。她的的确确是死于贡品芒果,死于她的瘾疹。”

    太后眉心一锁,怫然作色。谁让我兜了个圈子又指向她了呢。

    但我马上就解释了,“可娘娘,民女之前向皇后娘娘禀告过,这种瓜果在南洋也引发过同样的不幸。并非每个吃它的人都会出事,更不是每个有瘾疹的人,接触了就会致命。就像废后胡氏那个丫鬟,不就好着呢吗?换句话说,琳妃当时吃了些许,就一定会死吗?如果太医在侧,如果身旁有人呢?”

    太后听懂了我的画外音,眉头还是皱着。

    事到如今,我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太后,琳妃身居妃位,她的朱雀宫除了近身丫鬟冰清,一二等丫鬟、太监亦有不少。案发当晚,先帝离去后,琳妃遣冰清陪同,冰清却交代其他宫人不要进去打扰琳妃。”

    冰清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事后能稳妥的清除掉毒酒。

    作为近身丫鬟,她很清楚主子的秉性,知道主子绝不会单独小酌,放任她与毒酒在一个环境中也不会有危险。但其他宫人进去万一碰翻了或者接触了,恐怕会有所察觉。何况,她本来接受的命令就是毒杀先帝,那单独害死琳妃也实在没必要。

    以致冰清回来发现琳妃死了,崩溃、惊慌的她才会在院中失足,才会神智错乱,体现在对连公公——再去劈一遍柴——的吩咐上。也正如此,她马上就去找了废后胡氏。

    她并不知道,她的主子没有死于毒酒。可她依然不清白,毕竟琳妃过敏发作时,如果有人在身边,如果马上施救,还真不一定会死。

    当然,按照琳妃的死状来看,她应该是因过敏引发喉头水肿导致窒息死亡。这种情况发作的很快,即便有宫人在侧,也不一定会处理。而这深宫内院叫个太医,早把时间耽搁完了。

    只是这一点,就没必要让太后或者圣上知道了。

    “太后,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您可以派人去南洋或者广西询问。民女的意思是,若非废后胡氏意欲杀害先帝波及琳妃,若非她买通了琳妃的丫鬟,那丫鬟干了亏心事不让其他宫人进屋,琳妃未必会严重到死亡。所以,凶手自然是废后胡氏啊。”

    太后的嘴唇颤抖着,明显对我的归罪结论颇为意外。

    但琳妃的死因在她的心中萦绕了太久,她已经背负了太过沉重的心理负担。听得这话,她当即就触动了。

    “你、你不认为是哀家、是哀家给她瓜果,才、才导致的吗?”

    我跪在地上,语气比刚才要诚恳地多。“娘娘,自打入宫以来,您与琳妃相扶相伴,多少贡品您都与她分享,包括那价值万金的螺黛。不仅是琳妃,您还照顾着静太妃、贤太嫔,照顾着这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长夜漫漫,宫廷深深,当年的胡氏多么跋扈,磋磨着大家。您虽然力量微薄,却也尽着最大的努力保护着别人,若非您有情有义的善良之举,何来后宫黑夜中的星星点光?”

    这话并非是恭维,而是我在起居注中看到的真实记录,也是我心中有感而发。

    当年的珍妃受宠,却未恃宠而骄,每每在圣上喜悦褒奖时不要金不要银,要的都是免除胡氏对妃嫔或者对宫人的过分处罚。

    她替琳妃出过头,替静嫔挨过打。郡主甚至被她仗义之行震动,忍不住想要提起。

    或许,闺阁中想要当个女侠的梦想,入宫多年,心中火把也未曾熄灭。

    太后怔怔地看着我,皱纹再次变深,肩膀塌下。

    倏然间,她好像变了。从霹雳狠绝的当朝太后,变为了一个饱受折磨的老人。

    我甚至在恍惚中,看到了连公公瑟缩的身影。

    那场磨难,于当年经历过的每个人来说,都如梦魇,经久不散。

    太后眼圈终是红了,她挪开视线,看向了窗外。口中模糊不清的呢喃:“哀家、哀家不敢面对。一年了,哀家始终压着,不让圣上去查……”

    横亘在心头的大山动摇了,我胆子也壮了不少。

    跪着上前挪了两步,我又恳切劝解:“娘娘,这不怪您。胡氏甚至祸国,更何况谋杀一个她瞧不上的妃嫔?您送贡品之时的善良之心,是无论如何不能磨灭,不能歪曲的。而圣上,他日理万机、日夜操劳,作为母后,您亦在他身后支撑、辅助着。若您与他为当年善举有了矛盾,有了龃龉,如何对得起您眷眷母亲之心?若为此圣上伤心伤神,天下与家国,何其受损?”

    一颗泪珠停在了太后面颊上。

    “娘娘,此案本就非您之过错,您千万不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更无需为此愧疚自责,以致伤身。圣上英明,怎会不知?娘娘,与其拦住圣上,瞒着圣上,母子之间白白生了猜忌,倒不如坦白通畅的将一切都说开。娘娘,您觉得呢?”

    “没错,这话朕赞同。”忽然,偏殿门外传来声音,圣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了。

    太后身子一颤,若非把持住扶手,似乎都稳不住。

    母子二人四目相对,我多余的很明显。

    我知趣的就要跪着告退,然而出乎预料,太后忽然按住了我的肩头。她扶着我站起来了。

    我傻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顺手当成扶手了,只忙着跟着她的节奏起身,恭敬地搀扶太后站稳。

    圣上大步走了过来,直至太后身前。后者再也忍不住,终于扑到了圣上肩头痛哭。

    母子二人的身影后,殿外门口,是谢宁轩正朝我招手。

    我缓慢松开太后的手臂,后退几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偏殿。

    这场风波,总要圣上与太后去面对,去亲手解开心结。

    “怎么样,太后问你什么了?”一出宫殿,谢宁轩就拉住我的手焦急的上下打量,不住地问,“难为你了吗?你还好吗?”

    我三言两语将方才的经过讲述,听得谢宁轩频频蹙眉,手劲都不知觉大了。“太冒险,实在太冒险了。若是太后狠心,你恐怕会有危险。”

    我回握住谢宁轩的手,也深感后怕。

    还好,我赌对了,太后依然是当年那个热血热心肠的良善、护短之人。

    “你们呢,把真相和圣上说了吗?”

    “嗯。”谢宁轩也简单说了两句,瞟一眼殿门,压低了声音嘱咐,“羽书,如果我没有料错,圣上等下就会传召你,要给你赏赐。你应下便可,这本就是你的功劳,但别提……”

    话没说完,郡主匆匆跑来,说皇后叫我们过去。

    谁知,皇后问的也是同样的问题。显然,她也正担心太后的怒火会波及自己。

    趁此关头,我还将沈渊博旧案半真半假解释完毕,保证陈家不会据此连累,算是保住了我们的交易,皇后颇为满意。

    “茹贵人呢?”我回头看了看门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的话可不能让她听见啊。

    郡主冷哼一声:“谋算本郡主和宁轩哥,还打量着能活吗?”

    “啊,她……”

    “不要操心旁人了,义妹,你……”三殿下说,但话头再一次被打断。脚步声响起,圣上与太后竟就出来了。

    糟了,谢宁轩刚说什么来着,别提什么?三殿下又要嘱托什么,我都还没听完啊!

    对比进去前的紧绷僵硬,此刻的太后身形舒展,表情稍霁。圣上扶着太后走到正殿上首坐下,亦对着皇后首肯,让皇后也坐下。

    皇后肩头微微塌了,明显松了口气。

    “宁轩,宁叙,此案核查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其余不必再查。”

    谢宁轩与三殿下毫不意外,齐齐应声。

    “今天的对话,除了殿中这些人,朕不希望还有旁人知悉,你们明白吗?”

    “明白。”

    “好了,朕说过,此案盘桓在朕心头,如有能破案者重赏。宁轩,宁叙,你们说吧,想要什么?”

    三殿下上前一步:“回圣上,此案微臣与宁轩的确核查了一年之久,亦翻查人证、物证无数,但微臣惶恐,此案最终却并非我二人查证。”

    郡主听到圣上要赏赐,早就把一开始的畏惧抛到脑后了,这会儿也不顾忌,直接说道:“是啊圣上,这案子是阳远的义妹查出来的嘛!”

    虽然早知道他们会为我铺路,我此刻还是忐忑不安。别弄巧成拙,让圣上反感呐。

    但圣上真的没有发火,只是看向了太后。在我的胆战心惊中,后者竟然也点了点头。

    不追究我身份作伪,藏匿后宫,翻查宫廷秘案了?

    我真是赌对了!

    “好吧,王氏羽书是吧?朕一诺千金,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殿中所有目光都朝我投来,有皇后的审视,三殿下的鼓励,郡主的雀跃,和谢宁轩的钟情。

    我咽口口水,吞下满腹的紧张,朝前走了两步。

    我应该回答什么?要什么赏赐?电视剧一般的都咋演的来着,是不是可以要个诰命?女子一般都是诰命赏赐,是不是?

    大脑激烈的思考着,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情愫,正不受控制的弥漫上来,逐渐席卷全身。

    看着坐在上首的太后,想起琳妃与贤太嫔,想起这个深宫里的每一个女人,好似一幕幕电影画面映现。

    我的心,一点一滴沉了下去。

    太后文能参与科举,武能围猎拔群;琳妃一手好字不比皇子老师差;贤太嫔古琴弹得出神入化,曾打败过名满京城的琴老夫子。但是故事的最后,她们都湮没在这座宫城里,成为史书中一个符号,一个标点。

    “嗯?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圣上再次追问。

    许是我们完成了嘱托,皇后投桃报李,解围道:“圣上莫急,许是女儿家有些话不好意思说。”

    皇后特意在“女儿家”三个字上咬重了发音,她应该是在提醒我。

    但此刻的我,脑海中竟只有一句话:女儿家,女儿家就低人一等了吗?

    金夫人“女中君子”名动京城,嫁人后却只能教授自己的女儿,在她不幸遇难后,还得烧掉爱女作品,留个所谓的“清白”;何小姐遇人不淑,在这个世道中,唯有自尽寻个解脱,而她的弟弟,宁私刑报复,也不能公开姐姐的遭遇,更因缘由有违人伦,就连始作俑者都被轻判;采花大盗中的受害者,不过是人之原始欲望,就因冠上“寡妇”二字,被谋杀了,都被夫家唾弃,终成乱葬岗的一缕幽魂。

    大青民风开放,海清河宴,落定在史书中,或也有“泰真之治”的美名。可于女性而言,何尝不是世道之艰。

    “义妹,义妹!”郡主小声呼唤,“说话呀!大胆的提!”

    三殿下剜一眼妹妹,却见上首主宰未恼,又朝谢宁轩递去眼神,似乎在说,这比想象中顺利啊。

    这一刻,我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个不经意的说教与抱怨,一个个怀念当初的向往神情。

    我的体内忽然注满了勇气,像是无数个女性都来到了我的身后,在默默地为我打气。殿中尊贵如圣上,亲近如谢宁轩,这一刻彷佛都不存在。

    我只能看到太后,看到也曾渴望自由的一颗女儿心。

    我朝太后走近两步,重重地跪下。虽然这个赏赐是圣上应允的,但我要的,只有太后能给我。

    “禀太后,民女所请非一人之请,所求非一人所求。民女自入京以来见过无数女子束于一针一线,困于四方天地,即便她们也有着不凡的才华与能力,即便她们也有着伟大的抱负与理想。”我深吸口气,匍匐在地,语气坚定,“民女斗胆,请开先例效仿前朝,开设女官,准女性入官场,入仕途。释女性之力量,殊女性之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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