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昏迷中醒来,不知过了多久。

    脖颈火辣辣的疼,我想伸手揉一揉,手腕和胳膊随即传来痛感。我这才意识到,我被五花大绑着,根本动弹不得。

    眼前倒是没有黑布,我伸伸舌头,口中也没布条塞着。

    不怕我看,不怕我叫。

    这是笃定万无一失,这是打算杀我灭口?

    我发出的动静被外面人听到,旋即推门进来。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来人立在门口的一瞬间,较之屋内昏暗,他背后的光晕,极不自然。他就像是从仙境走下来的仙子,美到不像世间的凡人。

    是孟秋帆。

    今日他未着铠甲,粗布麻衣,发髻也垂着几许,与那日我见到的凛凛威武完全不同,大抵是刻意装扮,以掩盖身份。

    但颜如冠玉、宸宁之貌,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他走进来,将门关上。我听到稀稀疏疏的雨声,打在春木蓬勃上,与他此刻阴鸷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垂下眼帘,也冷笑了一声。

    不同于刚刚意识到我被袭击的恐慌,在我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冷静下来,也意识到,在凤仪宫没听完整的那句话是什么。

    “私离营地”——彼时谢宁轩和三殿下,正讨论孟秋帆私离营地的事。

    而孟秋帆,来人既然是他,他图什么,他想干什么,他背后是什么人,我早就一清二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孟秋帆也听到了我的冷笑,他拖过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寒声问:“你笑什么?”

    剑眉微蹙,竟丝毫不改他的美貌。

    此情此景下,我或许该问谋划的种种疑点,该问共谋的起因与脉络,或许还该套套话,问问防守的松紧,尝试逃跑。但比起这些,自白马书院案后,那始终盘桓在心头的疑惑,更令我在意。

    我抬头看向孟秋帆,忍不住阴阳怪气:“原来你没有聋?那你明媒正娶的娘子被辱时,你听不见她的求救声吗?”

    一层寒霜浮于他的眼中,被恨意碎裂。

    他抱臂靠在椅背上,讽刺道:“还真是有刑推官的质素,难怪谢宁轩选你当女捕快。怎么,死到临头了,还有空关注别人的冤屈?”

    “冤屈?嗬,你也知道她死的冤?我当你铁石心肠,没有人性呢。”

    孟秋帆轻笑一声:“她冤什么呀,高嫁得的利,何府没得吗?六礼一样可没少她的。攀了这门富贵,还得寸进尺想要别的?那我给不了她的,我弟给她,不一样吗?哦,还有个姓方的,也是一等一的高门,于她何家出身,算不得辱没,她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你妈个头!

    我被他事不关己的语气、高高挂起的态度激怒,不禁狠狠握拳。若不是我被绑着,就算打不过,我也要给这个禽兽一记耳光。

    “你既不愿意,当日不娶就是。何苦应下一桩你不满意的婚事,又要瞧不起人,乃至不把人当人!”

    孟秋帆纹丝不动,语气波澜不惊:“娶了她,我才能入伍。仅此而已。”

    入伍?

    我霎时想到垂云垂柳曾经的八卦,说孟秋帆正是新婚后入的羽林军,及至新婚妻子死亡,则调往了西域。

    而在此之前,即便他中过武举,他母亲也不准他从军,以免重蹈覆辙。

    “所以……”我瞪着他,难以置信竟有人这般丧心病狂,“所以你只是为了让你母亲放开手,就不惜牺牲一个无辜女子的清白,乃至她的性命?”

    “什么叫我牺牲她的清白?”孟秋帆竟还反问,“我可碰都没碰过她。”

    “那孟秋堂,孟秋堂……他居然形容我姐姐像处子一样……”何慕卿凄厉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我震惊无比。原来孟秋帆根本没有和何小姐行夫妻之实。

    怪不得他婚后驻守在京城,也根本不回家;怪不得孟秋堂对辱嫂恶行念念不忘,多年后还有肖想。

    “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不受控的颤抖起来,“你、你根本不好女色,是不是!那你可以和离,可以休妻,新婚后你已经如愿入伍了,为什么不放她走!你锁着她在孟府,又根本不想要她!”

    有隐隐的青筋在太阳穴抖动,孟秋帆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你不如问问你自己,问问你们女人有多贪得无厌!孟府大娘子的地位有了,还想要我行那苟且之事,还大言不惭说什么生个孩子!不要脸,下作!”孟秋帆倏地站起,怒火中烧,“还敢应我母亲的要求,给我的茶水下药!”

    我被孟秋帆寥寥数语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震撼,一时无言。

    孟秋帆却似被触到痛点,大发雷霆,自顾自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都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只愿报效朝廷,去军中奉献!她就是不准,就是不准!我哥死了又如何?他身子骨那么弱,死在边疆有何稀奇!但我不一样,我不一样,我可以立下汗马功劳!我也做到了!我杀退了前来侵犯的宵小,我做到了!”

    有奇异的红光自孟秋帆眼中一闪而过,他像被附体了一样,一改冷峻寡言,竟说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细。

    “她非要让我成亲,说什么那才是正途,为人子嗣的必须。自己选了一个又一个的姑娘,问也不问我的意见!好,我依她!我娶了!可以放我自由了吧?却又不准我离京,只准在羽林军中效力。那能有什么作为?我要的不是孟府的庇护,被人人当作金尊玉贵的主儿,连稍微危险些的任务都不肯交给我!她,她还三天两头派人来,要求我回府住,要求我给她生个孙子!”

    我终于听明白了,此“她”非彼“她”。但无论哪个她,在孟秋帆心中,都是自己理想之路的绊脚石,厌恶不已。

    “用各种理由骗我回府,入了夜,何氏便变着法的勾引我,搔首弄姿,温柔如水。谁要她这样了!堂堂一个大家小姐,有没有点教养!她这样下贱,和窑子里那些货色有什么区别!”

    我被他的妄言激起怒意,大骂道:“她是你的娘子,她想要个爱护她、疼她的夫君,有什么错!”

    “怎么没错!她还给我下药!她和我母亲,以为背着我下到我的茶里,我就意识不到吗!”

    下药,他又说了一遍。

    我愣住了。

    “把那腌臜东西放进我的茶中,我就能就范?给她一个孩子?做梦!我趁没人注意,将他倒进了宾客酒中。我怎么可能会愚蠢到中这圈套,竟想……”

    脑袋一瞬间犹如星火迸溅,周身血液冲向大脑。

    “是你!你把下了药的茶水倒入宾客酒中?在你弟弟宴请同窗的宴会上?天哪,你弟次日会精虫上脑,胆大包天至玷污有妇之夫、玷污自己的亲嫂子,竟然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

    我的骇然大叫,却没有激起孟秋堂更进一步的反应,他只是森森一笑。

    恐惧弥漫,我的嗓子像被火烤着。

    “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意识到他是被药驱使……那天早上他闯进你的院落,你之所以让开、平静的让开……天哪,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你故意引诱你弟犯下这不伦罪行……你、你想报复你母亲?”

    难怪!难怪!

    何小姐投水后,孟秋帆就自请去了边疆。什么自请?根本就是孟母看清了儿子面目,被吓得再也不敢管束,他才得以如愿!所以他去年被召回京,也根本没有回府住过。

    他竟然为了报复掌控欲强的母亲,干下这等人神共愤的脏事!

    孟秋帆依旧卷着嘴角,带着瘆人的笑。他轻声道:“关我什么事?我弟一贯好色,暗自肖想嫂子,我那是成全他呢。你当他喝了药才那么胆大?呵,他那杯,是姓方的误喝了。”

    姓方……方向杰!天哪,那个儒雅的公子,唯一事后耿耿于怀、无法原谅自己、以至对女子碰触PTSD的公子!我说怎么一场醉酒,他就能荒唐至此,竟然是中了春药的缘故!

    他死了,他也死了……

    “那何氏不是口口声声说想要个孩子吗?我这不也是为了她好吗?哪知她那么古板,还投水自尽?搞得多么贞洁烈女似的。”孟球帆轻蔑的说,“动静引来了我母亲,她那时候知道怕了、错了、后悔了?晚了,晚了!一直念叨的孙辈,什么血脉传承,什么承欢膝下,我弟这不是替我完成了么,她又怕个什么劲?”

    “禽兽,禽兽……”我抖如筛糠,涌上的恶心、憎恶裹住喉咙,竟吐不出其他谩骂的词汇。

    这是个反社会人格,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的话。变态,变态!

    “我禽兽?”孟秋帆悠悠反问,“我早就说过,我不想娶妻,不想为了延绵子嗣困在孟府、困在京城,我想做翱翔的鹰,想在史书留名,我有什么错!是她,是她们,非要用为人子、为人夫的身份绑住我!”

    我操,他还委屈了?

    眼前人依旧丰神俊逸、轩然霞举,但皮囊下,他比阴沟地鼠更肮脏!

    吞下喉间浓郁不适,我大声嗤笑:“你可以反抗,你明明可以不答应,谁还能强逼了你?别把你自己说的那么清高,根本是你压根不和女子欢好吧!你根本就没那能力,是不是?所以你对何小姐没有半分怜悯,你看不见她的仰慕、羞赧和痴情,你只会觉得她算计!哼,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我故意丢出尖刀,想狠狠扎死他!

    孟秋帆眯起眼,一张俊脸现出危险的意味,竟然更显风流。他缓慢的蹲下身子,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疼痛立即钻入大脑,额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我不是个男人?”孟秋帆呢喃,轻飘飘的。唯手劲倏大,似要捏碎我的骨头,“我杀伐果断,追击敌人百里之余,斩头颅无数。论英勇,我可堪比卫青霍去病!你敢说我不是男人?”

    还敢和古来名将相比?

    见我挣扎,想要把下巴释放出来,再次骂他。孟球帆又冷哼一声,“呵,王羽书,我瞧你倒不是个女人,不知害怕是吧?你信不信我就在这儿上了你,让你和你的好情郎,再也没脸面对对方!”

    说着,他就来撕我的衣服,我被绑着,根本无力反抗。

    我也没想反抗。事实上,他反驳我的话语一出,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我拿情事辱他人格,于男人而言,下意识的反应也该是情事。他威胁在这上了我,本该是第一反应。但他最先展现雄性威势的,却是军中服役的成果。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被女人辱骂时,该有的反应。

    何况,现在看着他是在撕我的衣服,可我被五花大绑着,不解开绳索,外衣都撕不下来。他暴怒的扯着我领口衣襟,却因着绳索,根本不足为惧。

    他只是想吓住我。

    可笑!

    我丝毫没有尖叫反抗,只冷冷的看着他,看他的脸色逐渐黑沉,眼神越发阴骛。

    “好,好好好,不愧是谢宁轩看上的女人,胆量真是不小。难怪兄弟两个都念念不忘,那谢宁辕世子之身,竟也喜欢你这种卑微下贱的女人!”

    我终是愕然变色,落在孟秋帆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笑。桃羞杏让,美的惊心动魄。

    “还真是你?嗬,两兄弟还都是情种呐。”

    这什么意思……啊,他是在诈我?

    我上当了!

    变了又变的脸色,我呲目怒瞪,恨不得唾他一脸!

    孟秋帆愈发得意:“怎么,没料到我竟知道这种隐秘?你以为就你心上人有脑子?还处处给我使绊子,处处给我下套,联合宋璃那个花架子赶我出京……妈的。”

    越说越气,孟秋帆咬牙,腮帮子轻凸。“不就是读过几年书么,就以为自己神算无疑了?还不是让你落入了我手?等谢宁辕去了幽州,死在幽州,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得瑟几天!”

    他露出挖苦的笑,毫不掩饰自己的痛恨。

    我身子一僵,对他话语中的恶毒和莫名其妙的说辞,忍不住惊惧。

    二公子,二公子为什么要去幽州?

    而这时,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的孟秋帆,眼中也迸发出幽森的怨毒,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恨恨骂道:“就谢宁辕那个软条虫,无用书生、纨绔子弟,废物一个!”

    怎么又突然调转枪头,抨击起二公子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隐隐意识到,他此刻泄露出的情绪,是他深埋心底,最深最赤裸裸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情绪,会和二公子有关?

    我咽下了直白的好奇,变种法子,改用话语激他。“二公子是纨绔子弟?他在书院埋头苦读,胸怀远大抱负理想的时候,你还坐在孟府深闺绣花鸟呢吧!”

    孟秋帆果然再次被我激怒,又猛地逼近,捏住我的下巴。手劲之大,透露着满满当当的杀意。

    我才不怕他。

    他本就想杀了我,我伏小求饶,也不会换来他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既然结局都是死,我定要死前扒下他的脸来,让他也体会一下被人侮辱的感觉!

    而且,我会死吗?

    呵,未到结局,未见分晓!

    我死死瞪着他,看他腥红血丝布满的眼眸,闪过阴毒的光泽。

    孟秋帆松开了手,他又想到了什么阴招?

    “胸怀大志?怎得,你还肖想他有金榜题名的一天?呵,”孟秋帆露出古怪的笑,下颌扭曲,“你不也很聪明么,也被蒙在了鼓里?看来谢宁辕这小子是打定主意,不告诉你这个贱人,也不让抢走他心上人的哥哥知道了。正好,他离家出走的那天,我正好无声无息搞死他。或者……”

    他阴阴一笑,好似妖妃祸国。

    妈的,老天爷真是瞎了!

    “死在幽州好了,勉强赐他一个殉国的名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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