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檐塔的白塔尖上浓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酣畅夜雨。气压低沉,京城比往日更早失了天光,星月无关。

    禁宫内,林树浑浑蒙蒙,枝头因风乱摆。巡夜的兵将刚一过,一道纤纤黑影翻身下树踏浪逐波,选择一亭梁,栖身其上,再次隐藏身形。

    无檐塔距离此亭仅需一跃便达,兵将已三轮巡视,时机众多,但这黑影都耐心等下,静看远方小闪交织蛇影,转眼钻云直至塔下。

    又一道黑影似乎是乘闪而下,与迟雷一道闷而无声。那人如黑幕一角,于九层之窗,飘然而入。与此同时,梁上涌出一道浓云,踏檐奔塔,紧随其后。

    楚碧岸左手掌贴第九层木隔,向下挥洒,遍塔施加护身阵法。正欲封窗,便察觉窗外有云降下,来人黑衣振风,塔外,哑雷暗声。

    “哥哥!”电闪频频,云相忆扒窗探头,如小蝙倒悬,衣展如翼。她似乎承受不住塔上的烈风,摇摇欲坠。

    楚碧岸拦腰将云相忆揽进塔中,灵泽覆窗,将风雨隔绝。

    云相忆一身男装,高束马尾,衣大袖长,更显她不知轻重。

    电闪银光照亮楚碧岸半张脸,夜凉人冷,他夹着一丝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云相忆发觉自己似履薄霜,发憷地指点耳朵,不敢做声。

    “偷听来的?”楚碧岸问。

    云相忆温顺点头。

    楚碧岸无奈地放她腰身,叹息道:“是哥哥大意了,一路上,可遇到了危险?”

    “哥哥放心,禁宫的守卫也不过如此,从入宫门开始,就没人发现我。”

    窗外一声惊雷,天河倾斜而下,流银成瀑。无论何人在这雨中,都会顷刻浇透。眼下,楚碧岸不得不将她留在身边了。

    云相忆依天时之利,有了依仗,开口道:“你来做小贼,我来给你探路把风。我可早就来了,就在那亭子梁上,哥哥来的太快,我呀,险些错过了。”

    “狂兄知道吗,他久久见不到你,一会儿不也要来了?”楚碧岸问道

    “哥哥放心,他不知道我来,正如你不知道我在偷听后便已先行一样。可是,你提起白日塔中经历时,那简单轻松的模样就是装的,狂哥哥当然看不出你的内息与平日不同,可我看得清。我知这塔内凶险,而你怎能一人犯险!”

    云相忆以怒气化坚冰,楚碧岸的冷峻神情有所缓解,他理亏说声抱歉,笑道:“我自是逃不过妹妹的眼睛。塔内我已设下防备,但事关紫衣人,我们仍需万分谨慎。走吧,东西在三层,我们速速下去,行动要快。”

    电闪频开道,雷鸣盖疾声。云相忆跟着前面时隐时现的迅捷黑影,那人好似黑莲浮动,浑身透出一股人间匪气,似乎对那宝物势在必得,一马当先。

    这些镜子仿佛翻转了整个世界的秩序,它们不再反射塔内的景象,而是映照出塔外九曲流水之下的深邃。宛如将观者的眼眸沉入了大地的深处,每面镜子都是一片漆黑,深邃得令人心惊。

    在无檐塔的第三层,白昼时镜中光浮无限,而到了夜里,这些镜子就像掉转了世界,它们不再反射塔内的景象,而是映照出塔外九曲流水之下的深邃。宛如将观者的眼眸沉入了大地的深处,每面镜子都是一片漆黑,如深渊般吸人眼目。

    闪电忽闪,深渊不纳一光。

    楚碧岸凝视着这些镜子,低声说道:“境中有古怪,这是……”

    “妹妹别看,此境能照心,会引动心魔作祟!”楚碧岸急忙遮住云相忆的眼睛,以防她被镜中的幻象所迷惑。

    云相忆却已经迅速扫视了九面镜子,她眼中所见,不过是九条幽深的水道,只有水流在其中缓缓流淌,条条水道,都与她无关。

    她轻轻拉开楚碧岸的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坚定。她在闪电的光耀里,注视着他的眼睛,“放心,没有心魔,只有哥哥,它们黑不溜秋的都挺老实的。”

    她的眼光落在白墙之上,那里似有金光一点。

    “图是在那里吗?”云相忆伸手指墙,她的直觉告诉她,那里非比寻常。

    楚碧岸见她不仅没有被镜子所扰,而且眼光精准,他会心一笑:“妹妹真棒!”

    说着,楚碧岸移光到墙。

    “这就是宝图?”云相忆看到那张薄纸在空中漂浮,虽然特征与密信描述相符,她依旧将信将疑。

    “或许是。”楚碧岸回答,还无法确定。

    “快,用狂哥哥的血试试真假!”云相忆提议急切。

    楚碧岸点头同意,从小瓶中弹出一滴血。这滴血保持着肝中藏血的状态,如婴儿酣睡在木叶间,含有其主的全部信息,比新流之血还鲜。

    宣纸触血,红色立刻渗透,纸间经纬乍显红丝,仿佛自绘出地图一张,随即倏忽熄灭。

    无论陶绝雾还是慕容公留下的密信中,都提到过慕容家的血可以开启宝图。虽然只有一滴,也能让宝图显现,只是时间很短暂。

    两人刚露喜色,以为找到了宝图。

    熟料,一股紫气突然从图内涌出,将血色吞噬,地图的轮廓退却成蓝色线纵横交错的网格。蓝线扭动成波,聚成水流,众蓝线乱穿经纬迅速聚于宣纸一角。

    腾地,纸角那里鼓出一滴妖红外焰,内蓝冶紫的诡异阴火,这火保持着慕容狂那滴血的形状,好像它便是引火之源。

    只见,火苗垂在纸角,坠坠欲滴,却像一颗冰凌,散发出寒气。

    这寒气和塔内的紫气交缠,铺满了整个空间。

    紫气盘桓之处,隐约有莲花的影子浮过,仿佛塔内的火焰和紫气,都在因这朵莲花的显隐而变化。莲花显时火焰和紫气聚集在一起,彼此供能;莲花隐时,二者短暂分离,快速位移。

    与此同时,九面镜子如伏兵猛然睁眼,九道火线射出充盈火滴,激那火苗向上,助其以火反噬。

    眼看宣纸一角将受焦燎。

    “糟了!”云相忆低喝,伸出手。

    “别碰!”楚碧岸急呼,但为时已晚。

    云相忆扯下宣纸使劲一甩,怎知那火苗不但不灭,还差一点儿转到她的手捏之处。

    楚碧岸迅速出手抢过,旋即松手。

    火滴下落,镜面复生粼粼光,把那火滴做影种,面面相传,滴滴复制。

    一时间,三千琉璃镜中火生,即将破镜而出。

    楚碧岸牵紧云相忆,急切道:“快跑。”

    两人正要破窗,墙皮轰然脱落,墙内浮出大量紫气,封锁道道出入口。这时,镜中火出,火势飞追而来。

    “下楼,红火在时不要攻击它,当心那些蓝紫火,那是噬魂火,沾染便有魔心入体。”楚碧岸冷静地指导着。

    云相忆立刻收回五毒砂剑影,看到‘宝图’正被火滴拽着,跟在火焰之中,怪可怜的。

    心中疑惑:‘它似不畏此火,难道真是宝图,即便不是,也非凡物,会不会有用呢?’

    在她迟疑思索间,人已被拉下一层。

    楚碧岸心念一动,意念如电,一道护身法阵在藏宝塔正门处开出一个阵口。

    “妹妹,出口在正门,见门立即冲出,不要犹豫!”

    云相忆从没见过他急促如此,心中一紧:“好......你也要一起。”

    “嗯!”

    身后红火渐薄,渐成蓝色,愈发逼近。

    楚碧岸挥手画阵,将紧追不舍的火焰暂时阻挡在二三楼之间。

    两人下到二层,却见珊瑚树下的老蚌突然尽数开口,喷出万根紫针。它们若窗外疾雨,钉入阵法之上,破阵而入,引燃了红心蓝焰的点点小火团。瞬间,‘追兵’颗颗怒焰倍生,将阵法冲得弯曲变形。

    云相忆见状一缩,怯怯道:“哥哥!”

    楚碧岸将他护至身前,推手送她到底层,“我无妨,你快走!”

    云相忆抓住机会,不拖泥带水,纵身冲出塔门,倾盆大雨瞬间将她淋透。

    她回身间,发动五毒砂剑影借来雨力,结水成绳,将绳重摆塔中,缠住楚碧岸压阵的手腕,竭力将他拉拽出塔。

    “哥哥。”云相忆一甩湿漉漉的马尾,快步踏到楚碧岸面前。她平复着气喘,而那扯动雨绳的手上,已有一道浅浅血痕。

    楚碧岸心中一痛,似在权衡,一手再启一阵,封门闭户;一手拉起云相忆,为她润泽伤口。

    塔中,二三楼间阵破,红衣蓝紫鬼不受限制,狂涌下来。有几只竟已打起了赤膊,魔心不懂忌惮,再被门口阵法拦住火焰时,便拔出簇簇獠牙,根根欲食生魂。

    在灵力的治愈下,云相忆的伤痕愈合,楚碧岸收回手,冷冷道:“你今日不该来,现在也不必在此了,快走。”

    云相忆上前一步,拽他衣袖,愤愤道:“你哄我,我都不会走,何况是这种话。难道你中了心魔吗?你是我哥哥呀,就算留下来会死,我也要死在哥哥之前。”

    塔门外,持阵之人似有震动,他淡淡地说道:“不会死,妹妹,就是……会很难看吧。”

    塔内此时传出裂帛之声,伴随着惨烈的哀嚎。原来是那张‘宝图’,在火滴的牵扯下,一路坠到了第一层。

    火滴种子借助其他火势,力量大增,竟撕破了‘宝图’的一角。‘宝图’如生灵智,在空中左藏右躲,慌乱无状。”

    楚碧岸望着那破损的‘宝图’,叹了一口气:“可惜了!”随即,他引来雷光天降,狠狠地击中了塔尖。众火霎时噤若寒蝉,定空不动。

    云相忆望着雷光,惊奇地看向楚碧岸。

    不过,她还有另一个疑问:“你方才说可惜,难道那图是真的?”楚碧岸周围环绕着灵光,他正操控着雷霆之力,听到云相忆的疑问,他回答道:“假的。真图遇血,不会有这些异动。只是觉得它或有可用之处,但也非它不可。不过要多费些心思,麻烦些罢了。”

    楚碧岸指头一挥,将雷霆编织成网,束住了那些狂态的火焰。他意在将火焰送回镜中,以子燃母,断了祸根。然后,再将这些火焰困在塔内,让它们以塔中的紫气为食,只需将塔燃尽,两物都可毁去。

    然而此法,全赖天时,今日恰有中正雷霆当空。楚碧岸必须引导几道雷电入体,先劈自己再炼它们。目前还好,雷只引下一道,劈在了塔上,但接下来的都要他亲自承受。到那时,即便他再小心引渡雷力,也难逃一身焦色。

    这一切原本可以很简单,只需唤出右手莲花便迎刃而解,但他记得陶绝雾所说的‘勿动莲’。然而,他也是实在不想让云相忆看到他被雷劈后的狼狈窘态。

    宝图浑浑噩噩,还在一层独自飘空,显得无依无靠。云相忆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哥哥的束缚阵法坚不可摧,我的身法也不赖。若我动用全部的五毒砂剑影之力,冲入塔中救回哥哥觉得可惜的假图,或许并非难事?’

    云相忆的目光在暴雨冲刷的塔壁上徘徊,心中快速盘算。虽然哥哥明确说那图是假的,但他还说了可惜,料想那图一定有些价值,可是返回塔中的风险又很大。

    她知道,塔内的火焰是最大的威胁,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手。若果利用五毒砂剑影隐身护体为掩护,外加哥哥的雷霆震慑火焰,应该能在转瞬间将假图取出。

    她回想着塔内的结构,计算着距离——不过几步远。

    她分析着情况——火焰都僵停在半空,没有威胁。

    哥哥的布阵使用的灵力,是天玑谷的术法,五毒砂剑影的波动并不会干扰他施法。

    她最终认为有救回的希望,

    心中有了决断,身便先行。

    “哥哥,我这就帮你将图取来,少些麻烦。”她信心满满。

    “妹妹!!!”他的话音未落,云相忆已经消失在雨幕中,身影如同幽灵一般融入了塔的阴影。

    他的一道雷霆紧随其后,撞入塔内,震得塔内火焰冲至五层以上。

    一霎时,包括雷霆、楚碧岸、云相忆的三股力量,相遇相助相冲,霸道无比,竟将这九层无檐塔拉入虚空,原地消失不见。

    在空荡的雨幕中,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哼。

    楚碧岸心中焦急,稳住身形,严阵以待。

    随着一阵紫雾缭绕,紫气从九流的水面浮出,汇聚成一朵妖冶紫莲影。

    紫莲投影在楚碧岸目前,显出云相忆落在莲心中,被四周蓝紫火啃噬,她的目光呆滞,身魂似乎即将分崩离析。

    ‘莲笙?’楚碧岸明知这一切是幻象,但妹妹的安危让他心乱如麻,难以自控。

    他的右手召唤出白泽,莲神随之而动。

    紫莲应神而来,带着无限的渴望环绕楚碧岸。一片紫叶飘落,拟作云相忆的声音,哀切地求救:“哥哥,救我!”

    楚碧岸闻声惊醒,握拳禁莲。

    他放眼于满空云雷,双瞳大放深渊,如无间旋涡。

    ‘云雷皆来!’楚碧岸集中精神,朝着天幕发出命令。

    云雷听命,瞬间劈向他。

    雷电击中楚碧岸,他将力量转化为千万剑影,以光再造塔形。

    他移云动雨,天月照透幽冥,使得隐藏的塔无所遁形,显现出来。

    月光一出,紫莲瞬时投入水中消失,幻障如蝶如花,瓣瓣碎落。

    “妹妹!”楚碧岸伸手向塔,身却向后一晃,险些跌倒。

    突然,塔内一道白光疾冲于顶,从内至外,塔尖以下瞬碎三层。

    只见,云相忆与脚下蓝紫火,先后破塔而出。

    她被雷月之光承载着,安全落地;而那些火焰,在雷霆的威吓下,回身啃噬着无檐塔,再寻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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