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事定下,婚期在半年后。大事半了,沈集宁又回书院去了。他这样刻苦,自然引得众人连连称赞,独纪柔远不理人言,越发寡言,众人以为她是害羞,都不去惹她。而三夫人同沈夫人等人一起置办嫁妆,虽说忙碌,却也自有一份轻松在内。

    其中最轻松者莫过于月牙,她对纪柔远的沉默寡言别有理解,认为这种心灰意冷是一个安全信号,总而言之,现在整个纪府,除了柳频云,所有人都认为这门亲事已属板上钉钉。

    而柳频云的隐忧也并不是没人看出来。

    这日绿笛入城来送东西,三夫人说要多给纪柔远分些,便叫了柳频云过去代纪柔远挑选,其时纪禛正在三夫人这边陪着谈笑,绿笛在一旁站着,堂中放着几口大箱,都是晒好的山珍海产。

    三夫人放下茶盏,温和道:“这里头的鱼胶今晚就叫厨房给柔远蒸上,其他的——绿笛,你同云儿说说罢。”

    柳频云依言走到绿笛身边,正想向她笑一下打个招呼,转头却迎上绿笛冷冰目光。柳频云心下不解,忽然生出些许不安,迅速选了几样后就想告退,三夫人却叫住她:“叫小丫头们带回去就是了,云儿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余光中是绿笛屈膝行礼退下,柳频云越发不安,甚至想难道纪柔远的打算已经被发现了,但看三夫人的神色,并不是生气,反倒反复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纪禛起身告退,三夫人也不大在意的样子,只抬手示意柳频云坐到榻前来,嘴里也没什么正事,东拉西扯地问了许多问题,什么‘到府里多少年了’,‘青波馆的莲花如何了’之类的。

    柳频云越发审慎,垂眉顺眼,慢慢答着,三夫人终于道:“我平常也少去青波馆看柔远,都是孩子们到这儿来请安,好在青波馆那处也没什么事,可见你侍奉姑娘很是尽心。”

    柳频云额角一跳,正要开口,三夫人却没给她机会:“姑娘的婚事也定了,原说呢,你从小同姑娘一起长大,该陪嫁到沈家去的……”

    ……

    青波馆内,月牙挑拣着送来的山货,听小丫鬟汇报说庄子上的绿笛姐姐来了,也是一怔:“她怎么也没来见见姑娘。”那小丫鬟愣愣的,其实根本不认得绿笛是谁,闻言就道:“不知道。”

    “那你云儿姐姐呢,东西都回来了,人又去哪儿了?”

    小丫鬟依旧道:“不知道。”

    月牙无言一阵,转进里间回禀:“……正是农忙,庄子上事多,绿笛姐姐就先回去了。”

    纪柔远半伏在榻上看书,闻言轻轻颔首。月牙心下纳闷,她多少也能察觉到纪柔远心中远近亲疏是如何在论,若是往常,纪柔远不说追问,怎么也该露出一二怅然。

    她也不多言,正想退出去继续做活儿,纪柔远轻声叫住她:“月牙,你等等。”

    一盏茶后,月牙糊里糊涂地走出正房,听见前头传来声音:“姐姐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只见云儿沿着影壁走来,步履轻盈缓慢,午时阳光穿过影壁,间歇落在她身上,那淡漠面容、雪青裙衫都随着日光显隐,时明时晦,就好像,就好像她这种人,也会有什么心事。

    云儿没有注意到她,月牙也在犹豫要不要上去说话。

    论年龄,云儿并不是青波馆里最大的;论服侍的年岁,云儿连她也比不上;而论忠心贴心,终属张妈妈那几个老嬷嬷最好——月牙对纪家人也说不上什么忠心,不过是生在纪府,也只能在纪府罢了。

    月牙不服她的事太多了。

    但这几年下来,月牙也不敢像从前想的那样事事冲在前头了。纪柔远面上脾气极好,暗地里却异常执拗隐忍,或许服侍像她这样的人,用云儿那种平淡的态度是最好的?尤其是最近……

    月牙怔怔地想着,不妨间,柳频云已走到她面前。一照面,两人都看出对方神色有异。她们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前后着走入耳房。

    柳频云此时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心情,她将三夫人告诉她的话说完,月牙却没那么震惊,细细打量她一眼:“——难怪。”她目光极复杂,柳频云蹙眉:“难道你听见过风声?”

    月牙道:“没有,不过我知道,夫人向来不太喜欢你。不要你跟着姑娘去沈家,也是正常。”

    她们嘴里说的夫人,向来都是沈夫人。柳频云只觉莫名其妙,月牙笑道:“不过,得罪夫人的也不是你。其实,别说夫人不喜欢她,这院子里的,就没几个喜欢她的。大家都是尽心服侍,她不过占着在姑娘小时候服侍了两年,怎么姑娘就事事头一个想着她?”

    原来是在说绿笛。柳频云不言,月牙继续道:“到了迟园,她又事事都和夫人对着干,教得姑娘时常想着大夫人,连亲娘也不亲近。”

    柳频云看了她一眼:“是这样么?”月牙一怔,脸上微臊:“夫人这么想,又不是我这么想。我只是不服绿笛罢了。”

    柳频云道:“她将姑娘从旧京护送到行在,姑娘事事想着她也是应该的。”月牙脸色微沉:“你为她说话?你可知人家在庄子上过的什么神仙日子?很用不着你平反。”

    “我知道她过得好,”柳频云冷冷道,“人家过人家的,我过我的,羡慕无益。”

    月牙怒极反笑:“好,你真个有品格,难怪三夫人喜欢你,所以叫你留在她身边,日后好服侍公子,真有福分!我是不配和你说话了。”

    柳频云纳闷:“你怎么忽然捻酸呷醋的,你对公子有意啊?”

    月牙一震:“胡说!”柳频云摊手:“那你告诉我实话啊。”

    月牙偏头不理她,柳频云猜出几分:“是不是你也要留在府里了?”

    月牙转头看她,短短一瞬,眼里竟已含了热泪。

    “姑娘今儿赏了我首饰,叫我过两日就回迟园去,我爹娘一直在迟园当差,全家团聚才好。”

    柳频云默然,月牙死死咬牙,她逼迫自己太紧,眼泪反倒滚了出来。柳频云犹豫一下,递出手帕,却被一把挥开!

    “用不着!”

    柳频云心下无力,正欲转身出门,月牙抬手撸了两把眼泪,抬眸看她:“我知道以前许多地方得罪了你,你别介意,横竖以后也见不着了,咱们各自打扫门前雪就是。”

    柳频云无奈道:“我倒想问,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月牙梗着脖子道:“没有,只不过咱们脾气不合,就是处不到一起去。”

    柳频云轻声道:“我倒没这么觉得。”说完,她心烦意懒地转身出门了。

    今日三夫人明示暗示,她也把话听得明白。若她真是‘云儿’,或许会高兴也说不定,毕竟纪禛不招人讨厌,纪禛似乎也不讨厌她。

    柳频云越想越烦躁,三夫人说今天她回来就收拾箱笼,明儿一大早就去正房,但柳频云手里除了钱,别的什么也不存,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明白这事纪柔远肯定知道,看着青波馆绿树青水依然,却觉这个地方陌生得很。

    她一刻也坐不下去,提步就朝外走,却被一声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纪柔远半伏在窗下叫她,看她笑得暧昧喜气,或许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呢。

    柳频云扫了她一眼,纪柔远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云儿,你怎么了?”

    柳频云道:“没怎么。我去看看鱼胶泡上了没有。”

    纪柔远忙道:“叫其他人去就是了,你过来——再过来些。你……你不高兴么?”

    柳频云心下勃然大怒,面上略绷:“什么高兴?”

    纪柔远面露犹疑:“叔母没同你说么?”

    柳频云忽然明白过来,她离开青波馆的事是由纪柔远主导,沈夫人厌恶她——先不说到底多厌恶——可这么几年下来,依旧由着她在青波馆侍候,何以在纪柔远成亲前把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调走呢?

    柳频云神色柔和下来,低声道:“是说了。”

    纪柔远竟拉住她的胳膊,道:“不知你知不知道,哥哥是很喜欢你的——不过他没提过,我自己看出来的。咱们一起的时候,他不是常常问你话么?”

    柳频云道:“那,姑娘怎么没先同我说一说?”

    纪柔远却笑道:“你瞒我什么?你同书房的问卿不是很熟么?我还用得着问?”

    闻得此言,一股怒火瞬间冲上柳频云的喉头——过去这几年,她为答应纪柔安这事后悔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比得上此时此刻的后悔!好半天,她才勉强忍住气,仍旧低声道:“那姑娘怎么不疑心我和庞问卿?”

    纪柔远道:“我想你应该不大喜欢他那种呆呆的人。”说着,她也察觉到哪里不大对劲了,忙又道:“其实这事也是巧了,我同叔母说的时候,只说不如让你留在府里,后头那些话,是娘告诉我的。”

    她说完便真诚地看着柳频云,心下忐忑,难道说自己回错了意?这事叔母已经安排好了,但若云儿不愿意,她去说一说,叔母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的。

    好半晌,云儿垂着头道:“我只想问姑娘,为什么不要我在身边了。月牙父母俱在,离开青波馆尚有天伦之乐可享,可我在这世上,既无亲眷,难寻家乡,唯一熟悉可信者,只有你。”

    柳频云说完,抬头看向纪柔远,后者唇瓣微动两下,不知想到什么,竟是一副冷静压抑的神情。

    纪柔远道:“沈集宁于我而言并非良人,往后你若跟着我,会很辛苦的。”

    柳频云想反问:难道现在就不辛苦?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按照纪柔远所想,露出了失落又羞赧的表情。

    纪柔远小心地问:“你真的不愿意么?”

    柳频云想说“当然不愿意”,然而,纪柔远已经决定推开她了。但造成这种情况,促使纪柔远推开她的人就是她自己,是她在纪柔远想要倾诉时敷衍以待,是她在纪柔远问她是不是想过得安稳些时点了头。

    当然,纪柔远认为她是一个可靠的人,但她们彼此心知肚明,这种可靠,并不意味亲密,她可以派她在中间传递书信,交换礼物,这种事就算被长辈知道了也无所谓,或许三夫人他们本来就心知肚明,但纪柔远永远不可能将有关性命的事托付给她。

    亲密与可靠,往往不能兼备,而当选择来临,人往往会选择前者。

    柳频云在这一刻并没有感到懊悔,她的疏离谨慎是正确的,在纪柔远将她推开的这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原著里的“云儿”了。她本该感到轻松,然而六年前那个夜晚里,忽然出现在她脑海里的问题,又再次出现了。

    她不再是“云儿”,那“云儿”会是谁呢?

    纪柔远还在等她的答案。

    算了。柳频云轻轻叹息。

    随便怎么说吧。既然纪柔远认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那么为了逃婚计划的顺利进行——

    “我没有不愿意。只是不解姑娘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纪柔远顿时放心,眉开眼笑:“我方才说了嘛,是娘告诉我的,她只说叔母有这个意思,我怎么好告诉你?”

    柳频云走出青波馆,总觉得来往的人都知道什么,在悄悄地观察,她受不了那些或歆羡或评判的目光,直往花园深处走,不想刚穿过假山林,便看见小桥上站着一个人。

    她转头就走,纪禛却叫住她:“云儿,来得正好,帮我淘一下砚。”

    内宅中并无书童,纪禛也不喜欢带丫头,此刻在小桥上作画,样样都只能他自己来。

    柳频云站在桥头道:“我不会。”

    纪禛本埋头在宣纸上点燃荷花,闻言停笔看向她,目光奇异:“怎么了?总不会还有人欺负你。”

    难道纪禛还不知道?柳频云犹豫了下,道:“公子说得我好像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

    纪禛唇边漾起一丝笑意:“你不是螃蟹,你是一座雪山,谁会那么想不开,往雪山上撞?”不等柳频云说话,他又在纸上轻描两下:“是不是绿笛生你的气了?”

    好呀,原来他全都知道!柳频云登时大怒,正欲甩袖走人,纪禛却先她一步挥挥手:“继续去散你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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