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西项人时,这帮子人正在山洞前修马车。秋山与柳频云把萧靖放到不远处一条溪水边,再骑着马过去山洞那边,他们假装是刚刚赶到,因听说两辆白马车进山后不曾不出来,就进来寻找了。

    两辆马车被重物砸坏,原本洁白的车帘也被浇成土黄色,其中一辆稍微好一些,西项人便把坏的那一辆还能用的部件拆解下来安装上去,实在没有替换的,便用刀剑自制。

    柳频云暗暗盘点一番,发现马全跑没了,人少了两个,行李更是少了许多。

    这种状况,他们真的还能去墨都么?

    李弥生独在山洞中闭目养神,脸色蜡白,静止不动。见到秋山时,他双眼一亮,竟也不说客套话,立刻就开口请秋山去帮他找萧靖——当然他说的不是“萧靖”,而是萧靖编造的假名,“薛奔”。

    “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为了掩饰焦躁,李弥生刻意放慢了语速,“我们到墨都去这一趟,对南方也是一件好事。”

    柳频云不大相信这话,西项人去墨都肯定是要搞鬼的,但是对南方有没有好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毕竟墨都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平人第一个就会想到南人。

    她故意道:“李门主,我看贵门人十之五六都受了伤,不如先折回大都,换几个人,修整几日再出发?”

    李弥生叹道:“已经定下的事,不好再改啊。”

    柳频云与秋山对视一眼,李弥生再次道:“任少侠,薛奔的事……”

    秋山离开去“寻找”萧靖,柳频云留下和李弥生聊天,见李弥生越说语速越慢,手又虚虚掩住肚子,便知他并不是装病。确定了这件事,没说上几句,柳频云便借口帮忙出去了。

    山洞前摆着两只马车的残骸,她转了两圈,找了个递钉子的活儿。

    这些西项人以为她听不懂西项话,就算她站在旁边,他们也聊得肆无忌惮,因为秋山和柳频云出现得突然,所以这会儿聊天的主题是他们俩。

    说到放肆处,也有人悄悄打量柳频云,见这姑娘神态安然淡漠,确实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才终于聊起别的。

    柳频云表面淡定,越听却越疑惑。这群人一直在说金川王,说墨都的金川王府,说金川王带兵打过的那些胜仗。真奇怪,金川王在西项人中声望这么高么?

    突然有人用南人话问到她:“刘姑娘,你见过金川王没有?”

    柳频云看了眼那人,那正是方才编排她和秋山编排得最起劲的人。她淡淡道:“没有。”

    “听说金川王喜欢用瓷器,就算是他的王帐,也摆满了精美的瓷器,”那人道,“你说,这会不会是用来防刺客的?”

    柳频云没懂:“什么?”

    那人笑道:“如果有人碰倒了帐中的摆设,若是金器银器,扶起来就是,看不出有谁来过,若是瓷器,一下就摔碎了,装也装不了。”

    柳频云道:“或许吧,不过我听说金川王身边常伴五百武士,应该用不着瓷器。”

    那人嗤道:“南边是这么传的么?哪有五百那么多,就……”他还没说完,洞里忽然传来一个低沉声音:“仁多!你过来!”那人正是仁多,听见李弥生呵他,肩膀一缩,朝柳频云皱皱鼻子,小跑着过去了。

    这一下便没人和柳频云说话了。众人又沉默地干起活来。

    而在另一边,秋山“找到”了萧靖,但他不能立刻就回去。

    西项人找了几天都没找到的人,总不能被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至少得磨蹭一个上午。

    不该一个人出来的。秋山靠在一棵杉树上,面无表情地后悔着。

    萧靖在小溪的另一边打拳,秋山本来没注意他,听见拳风,这才转过去看了一眼。

    “你为何不练剑?”

    萧靖道:“你别看我带着剑——我在牢里久了,忘了剑怎么使了。”

    秋山道:“云儿说你用剑救的她。”

    “格挡总是会的,那小姑娘的功夫我还不至于抵挡不住,”萧靖说完才眯了眯眼,“她说了么?”

    云儿当然没说,这种细节根本不必提。秋山看也不看站在下游的萧靖:“谎话连篇。”

    萧靖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我又不会害你。”

    秋山对此不置可否:“昨日早晨,我回去时,你和云儿说了什么?”

    萧靖心下暗惊。小柳姑娘已经同秋山说了么?不,若他们真如此亲近,他胡乱搅那几句,便不会教那小姑娘那般在意提防。

    不等他乱答,秋山又道:“那时云儿指着你要说什么,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他等了片刻,萧靖也顿了片刻,然而这片刻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打起拳来了。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她呢?如果她不肯告诉你,那我这里告诉你也没有意义。”

    问云儿?秋山潜意识里就抗拒着这个提议。他觉得萧靖是看穿他了,才故意说出这句话的。

    看人可真准啊。秋山有点生气地想着。

    *

    秋山回来得很快,李弥生都惊讶了,从他离开到回来,只怕一个时辰都没过吧?该说不愧是从不失手的任少侠么?

    柳频云正在担心萧靖会不会对秋山胡说什么,一见他归来,立刻走上去。秋山面色平静,好像太平静了些,难道在山里等无聊了?她揣测着,心想秋山对萧靖一直都挺防备,两个人应该说不了什么话。

    但是这和他们商量好的时间不一致,她还是觉得出了什么事。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秋山被柳频云拉到一边,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被牵着的手腕,道:“没出事,我不想等那么久。”

    云儿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这是不相信他的意思。

    “云儿,”秋山看着她,果然他还是想问出来,“昨天萧靖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柳频云怔了一下,旋即笑开:“我生气?什么时候?那个人说话随心所欲不大中听的,你这样凭空一提,我哪儿想得起来?”

    秋山道:“昨天我刚到的时候,我看见了。”本来打算等着云儿跟他说,等了一天一夜,什么都没等到。

    他连时间都点明了,柳频云也不好再说不知道,她拉长声音:“哦……那个时候啊……”一边拖延,她一边努力思考着借口。秋山好像有点生气,而且这点带着憋屈的怒气还是冲着她来的。这么看,萧靖肯定什么都没说,是秋山自己发觉了不对。

    既然是生气,不是伤心,那这就好办了。

    她压低声音:“……他劝我把前天晚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担心,不许他说,他硬要说。”

    这个借口不可谓不绝佳,和后面发生的事也对得上,她一说完,便有点无奈似的抬眸看着秋山,秋山的神色已然柔和,眉虽然他嘴里还是责怪:“受伤了也要瞒着我么?云儿,这一点都不公平。”

    柳频云朝他嫣然一笑,这一句是真话:“为什么要你跟着生气,我忍忍就过去了。”

    “那我以后也忍忍,什么都不说。”

    云儿笑着看他:“你忍得住?我才不信。”

    再次启程前,西项人重新买了马,比起被断了好几条商路的南方,北方买马便利得很,西项人甚至在马贩那儿发现了他们在山里走失的马,看那些马贩的表情,他们未必就不知道,可人人都装傻充愣,西项人不想生事,只好吃了这个亏,把自己的坐骑又高价买回来。

    因为耽误了好几天的时间,这次出发众人便加快了速度,这倒合了柳频云的意——萧靖和秋山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午时或夜里停下来休整时,秋山也极少和其他人说话,萧靖更是蒙头睡觉,谁也不理。

    出了苍山,前头便是平原。在半山上一眼望北,碧绿大地平坦舒展得不可思议,看不见边际,只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巨大的云朵轻飘飘浮着。这辈子加上辈子,柳频云都没见过这么广阔的平原,一时间,她觉得连空气都变得舒展了。

    路好走了,众人都觉欣喜,萧靖也从昏睡中醒来,他吃了颗药丸,眯着眼睛看了个来回,随口问了个人:“那两位呢?”

    被他捉住的人正是仁多,仁多指着草海上两个小点:“好前面去了。”

    萧靖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药效教血气一阵一阵上涌,他眼前有些恍惚,只看得朦胧丰茂的翠色,身边路过这些人,坐着的这辆马车,都像是幻影。

    仁多不想和这个怪人多待,他看着那张脸就害怕,正想提溜着缰绳离开,却听见车辕上瘫坐的人喃喃道:“可别跑丢了。”

    仁多只觉好笑,回头道:“两个大活人,怎么会跑丢?你当是小孩子呐?”

    *

    柳频云和秋山骑得够远了,回头一望,几乎要看不见马车了,两人这才停下。秋山下了马,柳频云小心翼翼侧坐过来,秋山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将马儿牵到路边,其实这里并没有人路过,他这是习惯使然。

    从这里向南望还能看见屏障一般的苍山山脉,若向东西两方,有的便只是漫漫无际的荒草野花了。

    方才在苍山上看,柳频云只觉原野夏草如海,略无它色,十分壮美,此刻身在其间,她却觉荒凉心惊——

    膏腴之地,竟然无人耕种。

    秋山道:“当年平军打过来的时候,这里全被火烧过一遍,农人死的死逃的逃,平人也不会种地,只会放牧。”他说得平静,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对于残忍,他很早就了解至深。

    风带着草海苦涩清冽的气息轻柔拂过,柳频云默然片刻,她盯着秋山的侧脸。他什么表情都没有,柳频云却觉得,他一定想起了很多事。

    “旧宣,”她说,“你转过来。”

    秋山依言,刚站定,只觉眼前一晃——云儿被风吹得有些凉,所以她的怀抱也有些凉,那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叫他动弹不得。

    他能感觉到,云儿的耳坠子正压在他脖颈上,冰凉的,一滴露珠般的碧玉。云儿动了一下,把他搂得更近,那玉珠也因此在他们之间碾转着。

    云儿在他耳边道:“真是个傻瓜,你要把自己怄死。”她直起身来,双手像捧着一朵棉花似的捧着他的脸:“往事莫追寻,未来须希望。多想些开心的事,知道么?”①

    说完,她放开手,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可以帮我摘些花么?我想做两个花环。”

    “好。”秋山呆呆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他走进荒草中,寻找起漂亮的花来。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身后有个大阴影,回头一看,两匹马和马上的云儿都在。

    云儿含笑朝他左手示意。原来他一直牵着缰绳的。

    “怎么不说话?”秋山有点窘迫。

    “我说了,你没听见,”柳频云勾住自己这匹黑马的缰绳,勾得秋山向她靠近,她笑得挺坏心眼,“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

    秋山看了她两眼,忽然扔开缰绳,黑马失了控制,不安地踢踏了两步,柳频云微惊,怕自己跌下去,正要去捉缰绳,她伸出的手却被秋山拦住,他一手牵着她的手强迫般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搂住她腰肢,一提一放,柳频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站在了实地上。

    秋山的手还没有放开,他声音近得几乎贴在她眼睫上:“云儿,一起选吧。”

    柳频云心口乱跳,脸颊忽然烧了起来,她不想让他看见,却不知垂着头会更明显。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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