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翙到昊州了,第一件事就是来道歉,他带了不少东西,秋山道:“客栈放不下这许多东西。”

    老掌柜站在后头,欲要下跪,王大侠立刻把他搀起,笑道:“老人家,你寿数太高,我们可承担不起。”

    郑翙深知秋山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忙道:“当然放不下啦,而且也不能放着,旧宣你来看,这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比如说这几匹料子,拿去裁衣服极好,这几盒珍珠宝石,镶个钏子缀个插梳都还勉强。刘姑娘,你瞧瞧,可还入眼——”

    柳频云正和惠辞立在窗边翻花绳,闻言挑眉一笑:“我哪儿看得出东西好坏,郑先生可问错人了。”

    郑翙尴尬一笑。惠辞补了一刀:“郑先生,我姐姐姓柳,杨柳依依的柳,不是刘。你叫错了。”

    郑翙:“……谢小柳姑娘斧正。”

    惠辞转头看他:“我不姓柳啊。”

    郑翙:“……”

    惠辞嘻嘻一笑。

    秋山倒也看不下去郑翙被个小姑娘戏弄,惠辞一搅,他也不好继续冷着脸了。

    “金羽兄,这些东西我都不缺,你若真有闲钱,我倒可以给你指个去处。”

    郑翙忙道:“什么?”

    秋山走到窗边,指着北面:“顺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将军府,那儿现在正缺钱。”

    郑翙却瞬间黑了脸:“我与朝廷的人不投缘。与那高虔,更无话可说。”

    “这位知音,你打哪儿来的?”不知何时,秋一澈来了。他扶着门,一看郑翙,笑了:“原来是你。我说谁呢,这么讨厌姓高的。”

    郑翙不能不讨厌高将军,他家里为守昊州城尽了钱财尽了性命,早已做好了人在城在,人亡城亡的准备,高虔带着兵守不住也就罢了,人死了死了的,他却投降了?这算什么?!

    郑翙看着秋一澈的脸,不住惊讶:“这位难道是?”

    秋山言简意赅:“我爹。”

    秋一澈摇摇晃晃走进屋里来,郑翙如何讶然如何好奇,他仿佛全未注意,只摸了摸新缎,点了点宝石,然后道:“这赔罪也不够啊。”

    他转身,瞧着郑翙,随手点了几个方向:“你知不知道,你的人,险些把我们家几口全埋了。你御下不严啊你。”

    郑翙很知道这一点,尤其今天看见柳频云,他更是忐忑:“您教训得是,晚辈实在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赔罪。”

    秋一澈道:“伸手要东西总是不大好意思,这样吧,我就要两样。行不行?”

    郑翙快被他弄糊涂了:“您说?”

    “一样,粮食,”秋一澈笑着,“另一样,药。”

    郑翙不接话了。气氛几乎沉郁起来,柳频云和惠辞的翻花绳活动也到了尽头,于是她慢慢收绞红绳,插了句嘴:“郑先生,我有句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郑翙看向她:“姑娘请讲。”

    柳频云道:“四个字,来都来了。”

    郑翙要是真没这个念头,他都不会来昊州城。这地方是他的家乡,更是他的伤心地。

    郑翙脸上阴晴不定:“……钱一送过去,立刻就会被吃去大半,我可不养朝廷的蠹虫。”

    这个柳频云就不懂了,不过,有楚瞻在,应当不至于吧?

    秋一澈道:“粮食和药不就是让人吃的嘛。”说完,他也无奈:“我也不知现在的章程和以前一不一样,我也看不上高虔,他做了让人看不上的事。但我们在这里说这些,也只是空口白舌,究竟钱会不会被吃掉,不知道。这事情,只有——”

    他指指将军府的方向:“只有在那儿的人知道。”

    最后郑翙会如何选,谁都不清楚,他留下那些绸缎珠宝就离开了。众人猜他还是愿意的,毕竟郑翙肯定不想看着昊州二次沦陷。

    秋一澈对那几大盒珍珠宝石很感兴趣,又因为他的房间最大,所以一应大物件都放在他屋里。秋山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挑拣着珍珠宝石。

    秋山收拾着桌上的剑谱,把能用的都挑出来,不能用的也收好。他沉默地做着一切,直到秋一澈搭话:“这枚还不错,没那么乌。海外来的吧。”

    他扫了一眼,的确是颗还不错的红宝石。

    “镯子做早了,是吧?”秋一澈笑。

    秋山慢条斯理地把被揉皱的废纸碾平,答道:“不早,我送的更好,再者,云儿对这些都是泛泛。”

    “是么?未必吧,小柳好面子,喜欢也难得明讲的。”

    “你娘倒很喜欢这些。我们俩打赌,她输了给石子儿,我输了给宝石。碧玺、翡翠、猫儿眼……走哪儿都戴,林子里钻三天,人一出来,她光鲜得像大小姐,我像给大小姐牵马的。”

    秋一澈盯着红宝石,那葡萄酒般的石体,竟能透见对面花瓶里插的几枝花儿——鲜艳、珍贵、模糊……

    秋山道:“说了去春风关,你又不肯。”他整理着,忽然理到一张写着“任风月”的。

    秋一澈并未察觉,继续道:“你说把这些卖出去,能换多少粮食呢?够不够军营吃十天?”

    “……够吧。”

    秋一澈忽然看见一块翡翠,很感兴趣地捡起来:“这个你娘看见肯定喜欢。你看看,看看,诶,别理了,你看看先——”

    秋山不甘不愿地抬起头来,双眼微红。秋一澈愣了愣:“你这孩子。”他放下宝石,招手:“过来,爹嘱咐你几件事。”

    秋山走过去,被当成秋一澈那把烂剑的替代,秋一澈道:“第一件,让你王伯心姨别再找什么方子了,以后都别忙了,我就这样了,对不起大家,也只好对不起了。”

    秋山赌气道:“你自己去说。”

    “第二件,多和小柳相处相处,”秋一澈道,“不是调侃你,这事是个正经事,你好好听我说,有三个缘由,第一,上天下海,只这一个;第二,这姑娘不畏死;第三,纪家小公子说的事听着很好,我倒觉着很危险,他们姓纪的无论男女干起事来必见真章,你后面不要去别的地方,小柳得跟着纪禛去丰州领功,你也得去。”

    秋山垂首:“我都省得。”

    秋一澈笑笑:“……第三件,咱们家的名声。”

    他们一直在为了这件事努力,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康则、逃出来的战俘、庞问卿的证词……

    秋一澈没说完,拍了拍秋山的肩背:“行了,你去吧。别理了,晒太阳去。”

    秋山只好出去了。他安静地走到对面房间里,惠辞正在睡午觉,心姨和王大侠又去将军府了,云儿正坐在窗边,做着他被赶来做的事——晒太阳。

    柳频云察觉到他的靠近。因为惠辞在休息,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相视而笑。

    秋山不禁抬起手,碰了碰她耳鬓边垂下的发丝,阳光透过,发丝纤细红彤,像他刚看过的红宝石。

    云儿微笑着,也抬起手,指尖却落在他的佩剑上,那是她挂上去的剑穗,她的手指柔柔穿过本就很顺的穗丝,不知是梳理还是拨弄。

    秋山想去捉她的手,然而她盈了香气的袖子顺着小臂弧度落下,教他不敢去冒昧那雪白肌肤,所以只捉住自己送的镯子。

    冰凉的银丝,温润的宝石,细细摩挲,圈锢娇懒的手腕。

    那手忽然顺势向上,轻易地反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

    她手心温热,就这一点,也不能叫肌肤相亲。

    其实柳频云并没有用力,是秋山自己慢慢半跪下来,叩伏在她膝上。

    夏日阳光落在脸颊上,有些炫目。

    柳频云任他伏着,突然歪头看了看,逗逗他鼻尖:“……何处不可怜?”

    秋山笑了,眼睛仍然闭着。

    ……

    秋一澈果然走了。在交代完类似遗言的话之后,他丢下了未竟责任,发扬了秋家的新传统,跑了。

    王大侠伤心,心姨遗憾,惠辞变乖了,秋山把昊州城内外翻了一遍,郑翙也来帮忙找。他们谁都知道,这一次,再也找不到秋一澈了,可还是要找。

    谁都来帮忙,连纪禛也来了。他怕被拒绝:“我是真心实意。”

    没人怀疑他。秋山好像彻底丢下了那些小脾气。纪禛也拿到他手下的报告:有人骑着一匹马,天不亮就走啦。

    城外只有大大小小的渡口。

    看着奔流向东的太江水,秋山对柳频云说:“说不定我爹是跳江了,他一个人,怎么走得到春风关。”

    柳频云坐在荒渡的木板桥上,弯腰捧起冰凉江水,郑重道:“庄主,记得在入海前上岸,到家了,别漂了。”

    用不着办葬礼,惠山上庄主大人的衣冠冢青草累累,他早已是一只讨债鬼,不必活人操心。

    “回去么?”柳频云稳稳地把水放回江里,好像那真是秋一澈的灵魂。

    秋山想了想,在她身侧坐下来,同她踩着同一只废船的船舷。太江边渡口多得是,一个傍一个,船来船往,人走人留,他们霸占一个不算过分。

    “不回去。”秋山说。

    “在这儿干嘛?”

    “……晒太阳。”

    柳频云说了声“好”,于是依偎在一起,两只雏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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