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是奔着杀人来的,楚瞻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高声道:“沈大人!快弃车骑马!”见已有平人杀到前来,便拔剑迎上去。

    他随手挥剑,吓退几个最前的,回头问:“可有兵器?”然车帘一揭,出来的竟是纪柔远。

    此时无法理论,楚瞻提缰回去斩断马与车之间的牵绊,提起车夫摔到身后:“柔远,快上马!”

    纪柔远骑术极佳,无鞍无缰也能骑,沈集宁却不行,她连推带拽把沈集宁弄上去,自己翻身上马,抱住马脖子,腿上一夹:“二哥!”

    两匹马登时箭一般飞驰而出,楚瞻乱中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平人竟然没追上来,甚至连一点追上来的念头都没有,他顿知不好:“下坡进林子!前头有埋伏!”

    纪柔远也不问,比楚瞻还快一步转向,两匹马灵活地钻进树林,不知这样绕了多久,纪柔远已经失掉了方向感,楚瞻才叫停下来。

    马上后头的两人已被颠得七荤八素,车夫本来好些,可他是趴在马上的,这会儿人昏过去,连胃液都吐干净了。

    沈集宁面色惨白,他是文官,平常都是乘轿坐车,便是骑马,也是小厮牵着,一等一的斯文富贵,与楚瞻纪柔远这样小时候把军营当家的人完全不同。

    楚瞻指出前头有个旧矿洞,纪柔远把沈集宁扶下来,面露忧愁:“二哥,马怎么办?”

    楚瞻下马,摸了摸他那匹白马的鬃毛:“玉轮。”说着,他将自己左袖缠臂的束带解下,划破指尖,在束带尾端写了个“平”,然后在玉轮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回昊州城去,去吧。”

    玉轮狂奔而去,闪电一般消失在山林间。

    沈集宁道:“我家这马只是凡马,没那么通人性。”

    楚瞻提起半死的车夫,对纪柔远道:“把这马放了吧。带着他进去。”

    这地方大约是什么人偷采私挖的矿洞,入口矮且狭,地上有水流出,仿佛泉眼,要猫腰爬七八步才宽阔起来。若非楚瞻早吃透了附近的情况,是绝看不出来的。

    楚瞻在外做了一会儿伪装,也进洞来了。

    “天快黑了,若天黑了玉轮还没带人回来,我们就出去。”

    纪柔远点点头,楚瞻又把随身带的火折子匕首等物给她,这才又站起来:“柔远,我去外头树上看着,你们听我信号——也不知这里头听不听得见,总之,等我。”

    沈集宁坐在一旁,闻言抬头:“楚将军,你没说是什么样的信号。”

    纪柔远垂头。楚瞻眼神有些复杂:“她知道。”

    楚瞻出去了,沈集宁怔了片刻,只觉自己是自讨苦吃,笑两声,冷了下来。

    纪柔远嗫声道:“表哥,你别生气了。”

    沈集宁:“凭什么?”

    纪柔远道:“……和离吧?”

    “不可能。”

    “休书也行。”

    纪柔远忽被一只手捂住,捂她的人快要气死了:“闭嘴,你是不是怕外头的人听不见,怕我死得太慢?!”

    纪柔远:“不会,二哥不会看着你死的。”说完,她默默地把沈集宁的手挪到下半张脸上。洞里太黑,沈集宁捂偏了。

    沈集宁却一下撒了手,他好像站了起来,走到远处坐下了。

    其实纪柔远很想和他说说话,她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表哥,表哥?表哥……”她摸索着地面向沈集宁靠近,“你听我说,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能那么过下去,我试过骗你的……”

    地上湿淋淋的,但并不脏污,都是石沙和泉水。她探着水流方向向前半爬半走,突然被截住。

    “纪柔远,你到底恨我哪里,”沈集宁弯腰,捏住她的下巴,“是因为当年在小白湖上你看到的事么?”

    纪柔远愣了愣,她早就不为这个生气了,可是积年的怨气让她不得不说出实话:“你要是觉得光彩,怎么不直接说出来?”

    沈集宁恨恨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那些女人,你觉得我会碰她们?这只是你的借口。”

    纪柔远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清楚。我根本不认识你。”

    泪水流到沈集宁掐着她的手上,温热的,和冰凉的泉水截然不同。

    “你认识我的,”沈集宁擦掉她的眼泪,语气忽然温柔起来,“柔远,表妹,你再想想,我们见过的。在京城,没有楚瞻的时候,我们说过话的。”

    纪柔远一点都不记得了。

    沈集宁一把抱住她:“我早说过要娶你,只不过谁都觉得我高攀不起。不记得了么?”

    假如纪柔远回答说记得,他就会放开她,可是纪柔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反驳,所以他不放开,死也不放开。

    矿洞入口忽然传来问询:“柔远,沈大人,你们方才在说话么?”

    沈集宁没回答。他抱着纪柔远,想到此刻楚瞻就在外面站着,聆听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隐秘、龌龊的快感。

    就这样等着吧,她现在依然是我的妻子。

    ……

    柳频云一行人正顺着山路往东寻人。

    山川莽莽,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方向。众人心里都忐忑,他们几个人,肯定是不够搜山林的,可要是借了兵,有些事就瞒不住了。明早有会要开,要是那时楚瞻还没回昊州,这事儿就必须报上去了。

    一路上,纪禛把纪柔远、楚瞻与他们的对话反复盘问了几遍,惠辞惴惴地对柳频云道:“我们应该也没刺激他们什么吧……”

    柳频云倒很确定这一对不会在国家大事上出格。他们只会在人生大事上出格。

    她这结论一说,除了纪禛,其他人都会心一笑。

    他们的搜寻很快有了成果。

    纪禛绕着只剩车厢的马车走了半圈,站定:“集宁的车。”

    秋山下马,挑起断裂的绊带:“是被斩断的。这个朝向……他是要回昊州城了。”王大侠在路边转了几圈:“这儿来过很多人。从山上来的。”

    本是来找纪柔远和楚瞻的,却发现沈集宁也出了事。

    心姨道:“没发现血迹。现在怎么办?”

    众人看向纪禛。如果说楚瞻和纪柔远不见了,那可能他俩只是出城遛马去了,可沈集宁出事,却是确凿无疑的。

    暮色如血,落日熔金,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笼罩模糊了原本的面容神态。

    “这附近没有山匪,”纪禛撩起车帘的手垂了下去,他直起身,“得回城,告诉高将军,有敌袭。”

    王大侠:“那走吧?”

    纪禛默然,他想继续找纪柔远。秋山道:“山中不知躲着多少人,不安全。”

    纪禛点了点头,上了马:“走吧。”

    一路赶回去,正碰见高将军在点将,也不能说他们迟了,歼敌救人是越早越好。白马玉轮温顺地看着所有人,柳频云一行人也心情复杂地看着它,既欣喜,又奇异,还有些莫名其妙。

    纪禛看过那束带,又传递给其他人。柳频云道:“说不定他们几个在一处呢。”惠辞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纪禛想跟着士兵们一起去寻人,高将军不应,纪禛最应该保护的是自己的安全。他还想争取争取,被不知什么时候上堂前来的王大侠一把扣住肩膀:“纪公子,在下有点事想请教请教。来,咱们这边来。”

    这一“来”,就直接走出了将军府。被称作“心姨”的尼姑和叫惠辞的小姑娘站在高墙下,云儿和秋山牵着三匹马站在一旁。

    王大侠松开手,拍了拍有点发愣的纪禛:“明知他不会答应。”怎么有点死心眼呢?

    “都回客栈去吧,我和少主去就行了。”

    柳频云嘱咐秋山:“敌人是山上来的,他们走得急,楚公子又弃了马,就说明他们没走大道,而是进了林子。我听说这边常有人私自采矿,记得多往山下的矿洞里找。对了,你学得来夜莺么?”

    纪禛走过去,听见这句很是疑惑:“会这个作甚?”

    “暗号,柔远和楚公子一听就知道。”她和惠辞的暗号就是抄这俩的。

    纪禛不说话了,秋山则摇头。惠辞探脑袋:“我会呀,带上我吧!”王大侠把她脑袋按下去:“我会。”

    柳频云叹气,把缰绳交出去:“去吧。”

    秋山握了握她的手。纪禛本要上马,见柳频云向他看来,又站住了。

    “……”柳频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秋山还握着她的手,这时轻轻一牵,把柳频云的视线引回去:“我们走了。”

    三个人在暮色中策马而去,柳频云又叹了口气,惠辞探头看着她:“柳姐姐,你方才想说什么?”

    柳频云摇摇头:“回去吧。”

    ……

    夜莺的声音在树林中响起,清脆细弱,谁也不会把这悦耳鸟鸣和暗号联系在一起。

    矿洞中,纪柔远蜷在靠近入口处,沈集宁坐得很远。听见鸟鸣,纪柔远埋在膝上的头抬了起来。

    车夫已经恢复过来,也知道了暗号的事,矿洞里极黑,他不知纪柔远的动作,担心纪柔远没注意到,忙提醒:“少夫人?”纪柔远道:“我在听。”但那鸟鸣没停,而且,比之前的更清晰,还变了一种调子。

    纪柔远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沈集宁问。

    “没什么,”纪柔远道,“说别动。”可能外面真的有夜莺吧。

    然而不过片刻,低矮的洞口传来沙石捻动的声音,像是脚步声,因那入口低狭,洞口的声音落在洞中人耳中清清楚楚。纪柔远以为是楚瞻过来了,等了片刻,外头却又恢复了安静。

    纪柔远有些不解,也回了几声鸟鸣,却没有回应。

    她有些着急,不知该不该出去。忽然被一只手按住,耳边是沈集宁松了口气。

    纪柔远推开他。

    沈集宁不理论,坐了下来:“别想出去。”

    纪柔远确实想。沈集宁这会儿堵在这里,她也没办法。为什么二哥不回复她呢?是没听见么?还是说,那些人已经找过来了?洞口透来的光越来越黯,天已经黑了。

    纪柔远低声道:“别坐这儿。外头看得见。”

    于是沈集宁换了个位置,不想刚坐定,便觉身旁掠过一阵风。纪柔远抓住机会就往外面窜,没走两步就被捉住裙子,通道里,两个人都不敢说话,角力片刻,沈集宁终于把纪柔远抓了回来。

    “你怎么谁的话都不听?”

    纪柔远道:“我就喜欢找死,管得着么你!”她再次推沈集宁,碰到他手臂,却摸到一手温热湿意,纪柔远手指缩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表哥?你受伤了?”

    被石头割的。沈集宁忍着痛:“别叫我!”

    “右手么?啊,右手。”纪柔远有点慌了,伤心也就算了,其实她真不愿伤了沈集宁。

    “别说话,别说话,”带着鲜血的手捂住纪柔远的嘴唇,阻绝那些慌乱无序的声音,沈集宁真的无力了,“柔远,我求你,别说话了。”

    纪柔远狠狠点头。沈集宁静了静,试探着松开手,纪柔远果然不出声了。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纪柔远脸颊上可能沾上的鲜血。

    “你乖乖的,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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