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滴答滴答的水滴顺着蚕愿典当的屋檐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水洼。

    院子里,两只绿萤围绕着杨梅树此起彼伏。

    屋子里,两人默默扒着饭,谁也不曾言语。

    一连几天,蚕愿典当内皆是如此。

    大暑过了。

    天也晴了。

    晨露初生,两人刚走进石阶小道,就听到半山腰阵阵钟声回响。

    “好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了。”奈愿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感受着清新自然的空气。

    头顶的树枝微微摇动,翠绿色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出迷人的光芒。

    奈愿微眯着眼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触摸头顶的绿叶。

    阳光透过缝隙洒在她的手上,脸上,身上,在阴凉的山林里为她带来了一丝暖意。

    身旁,穿着一件湛蓝色格子衬衫的男人抬头望着她,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奈愿。”他突然开口。

    眼前的人回眸,冲他嫣然一笑,“嗯?”

    男人看着她脸上因笑容挤出的小小梨涡,心中涌现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

    “没什么,就是叫叫你。”他低下眼眸,很快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

    奈愿撇唇。

    “茶惊祭,看看我们谁先爬上去!”她扬眉,挑衅般说道。

    “幼稚!”

    “到底比不比嘛!”

    “你看后面那是什么?”男人勾唇。

    奈愿回头,“什么都没有呀?”

    她又疑惑地转过身,顿时眼睛一瞪,“茶惊祭!”

    那人已经离她十米多远,正冲着他招手。

    “你个混蛋!骗子!”

    男人扬唇一笑,不甘示弱地挑衅回去:“我又没说不比呀!”

    话音刚落,他又转身迈步向前。

    “不算不算,茶惊祭!等等我,重新来!”奈愿紧随其后。

    两人在山林间不断奔跑着,不一会儿,已经快接近了半山腰。

    奈愿喘着粗气,看着前方的人,大喊道:“我不比了,你耍赖!”

    前面的男人笑吟吟地扭头望向她,眉毛一挑:“兵不厌诈,你没听说过吗?”

    奈愿朝他摆了摆手,她不和他计较了,她实在没力气了。转而就趴在小道旁的一棵小树上,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我……我实在爬不动了。”

    茶惊祭看着可怜兮兮的某人,心情一阵大好。多日以来的沉闷,渐渐消散。

    他原地坐在石阶上,眼神紧盯着下面的人,微微眯起眼角。

    许是阳光正好,清风徐徐,茶惊祭的眼眸忽颤,在奈愿抬起头的一瞬间,又立刻垂下,却怎么也掩不住心口的悸动。

    “走吧,只有一小截了。”

    奈愿闻言抬起头来,这会儿,他正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看着她,一脸的嘲笑。

    她生气地抬手冲他比了个鬼脸。

    茶惊祭轻嗤一声,幼稚!

    八分钟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半山腰处的平地。

    此时,太阳已经高升至半空,比早间更温暖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

    “呼~”奈愿踏上最后一节石阶大喘着气,累得直哼哼。

    茶惊祭瞥了她一眼,“你之前不是很能耐吗?怎么现在这点路就让你累成这样了!”

    奈愿气结,今天倒是让他给装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抬腿走向他,刚刚迈出一步,就见到茶惊祭的眼睛突然睁得溜圆。

    “你怎么了?”奈愿皱眉问道。

    他不说话,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她的脚尖。

    奈愿低头一瞧,竟然是一只蜘蛛爬上了她的鞋头,“啊!我去你丫的!”

    她大叫一声,猛地一甩,那只蜘蛛就掉在了地上,随后奈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脚踹飞了它。

    “啊!”

    没成想,茶惊祭躲避不及,奈愿的那一脚竟直直地踹在了他的身上。

    他痛得双手捂住腿,上蹿下跳直咧牙。

    “奈愿!你故意的吧!”

    “我哪有!”

    奈愿见他一瘸一拐的,心中低笑,让你刚刚欺负我,遭报应了吧!

    “行了行了。我们快进寺庙吧!”

    奈愿忍住笑,得寸进尺地再次踢了茶惊祭两脚,然后利落转身进了寺里。

    这下,他是真的站不稳了。

    被气的。

    今天星期一,寺里人很少。

    奈愿和茶惊祭一前一后地踏进寺门,走进偏殿的时候,荆衡已经等候多时。

    对了,他如今不叫荆衡了,而是叫沉心,他的法号。

    沉下心,断是非,了红尘,四皆空。

    “施主。”

    “沉心大师。”

    奈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王琴和汪筝的牌位已经立在了正中央。

    她上前取了两柱香,一柱递给了茶惊祭。

    两人沉默不言地点香拜了三拜,然后插在了香炉里。

    奈愿看了一眼身旁的茶惊祭。

    他似乎并不在状态,一直低着头,垂着眼。

    奈愿抿嘴,也没开口说话。

    她知道,他心中有事,他一直对王琴的死耿耿于怀,他内疚自己先入为主才造成了她的死亡。

    “你信轮回转世吗?”奈愿突然抬头看着桌上的牌位,好奇地问道。

    茶惊祭仔细看着香炉里的烟,起起伏伏的,他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奈愿撇了撇嘴。

    反正她信。

    茶惊祭察觉到身边的人不乐意了,微微勾唇一笑。

    他转过头,目光直视着她,语气坚硬且诚恳:“我信。”

    奈愿闻言一怔,旋即又恢复如常,她不自在地轻轻哦了一声,不再看他。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疼,她抬起手遮住眼眸,今天晴光无限好。

    上过香后,沉心大师将两人送到门口。

    “大师请留步。”奈愿微微躬身,礼貌而客套。

    沉心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寺里。

    茶惊祭回头看着眼前掩映在山林里的寺庙,嘴角微翘。

    奈愿见他嘴角含笑,便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道:“笑什么呢?”

    面前的人收敛起嘴角的弧度,看了她一眼,又目视前方道:“如果有一天我和喜欢的人生死两隔,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追随她而去。”

    奈愿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她愣住,“你、你说什么?”

    茶惊祭没有回答。

    奈愿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可是你喜欢的人或许,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呢?”

    他依旧沉默。

    只是眼神看向远处,悠远绵长。

    他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得爱她爱到极致。

    生命既枯燥又漫长,必须全身心交托给对方。

    他可以陪她生,也可以陪她死。

    这对于他来说,是正常的爱,是真正的爱,是永恒的爱。

    良久,他才道:“不说了。”

    旋即转身下了石阶。

    奈愿愣了片刻,回过味来,连忙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喂!我最讨厌说话只说一半的人了!”

    茶惊祭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我现在又没喜欢的人,也许我就只是嘴上说说呢!”

    “哦。”奈愿应声。

    下了山,奈愿先叫茶惊祭回家,她则去了小巷。

    小巷依旧阴暗,五花音乐早已不存在了。

    整栋楼空荡荡的。

    她敲了敲门,沉闷的声音逐渐回荡在楼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畏首畏脑的人从门里钻了出来。

    “陆飞。”奈愿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陆飞一顿,看着眼前的人,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他害羞地抬了抬眼镜,然后又低下了头,“你……你怎么来了?”

    奈愿透过他身后看到了门后转角桌上的那个手办被擦地锃亮,她沉默了一下,才踌躇开口道:“网上的那些帖子是你发布的吧?”

    面前的人身子一顿,手不知所措地扣着门把手。

    他的动作已经出卖了他。

    奈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微微一笑,“谢谢你,陆飞。”

    “我替王琴和汪筝。”

    说完,她转身下了楼。

    身后的人慢慢抬起了头,看着她的背影,嘴里轻声呢喃,也谢谢你。

    奈愿刚出大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吴盈。”

    前方的人身子一顿,没回头。

    奈愿走上前,她还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淡蓝五花连衣裙。

    “吴盈,我想和你谈谈。”奈愿浅浅开口。

    吴盈没说话,也没回头。

    奈愿就看着她的背影,“你一早就知道,对吗?”

    她还是没说话,但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

    “你爱古筝胜过爱你自己。”

    奈愿垂下了眼眸,留下最后一句话,默默转身离开了。

    吴盈听到身后渐渐消失的脚步声,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些,她缓缓转过身,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嘴唇上是鲜红的牙印。

    她的双手紧握着裙子,衣料都快被她扯坏了。奈愿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一遍又一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蚕愿典当里,奈愿坐在窗边看着外边的月色,不停擦拭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架古筝和一把小提琴。

    上面缺的弦被警察局留作证据密封了,再也拿不回来,奈愿只能用阿蚕吐得蚕丝补齐了缺弦。

    她轻轻用手拨了下琴弦,声音清越,筝筝齐鸣。

    “铃铃铃——”

    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竟然在此刻响起,两人不禁心头一颤。

    院子里的骨铃摇晃得厉害,铃声不绝入耳,好似是为了祭奠着谁。

    奈愿将小提琴和古筝齐齐封存进了保险柜里,想必它们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昏黄的灯光下,奈愿拿出记录本,该写第三页了:

    古筝一共有21根琴弦,包含四根绿弦。

    它一直推着我向前走,我踉跄前行,穿过萤火虫闪烁的丛林,到了尽头,发现是你。

    生于尘埃,溺于人海,死于理想高台,的你。

    点点萤火飞进树叶中就藏好了,这尘世间的暴雨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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