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远处传来一道道敲击声,它们透过空气,宛如无尽的哀念,缭绕在满是雨珠的夏村里。

    天空很暗,绿意盎然的树木也变得灰蒙。

    唯有一只橙黄豆粉蝶划破单薄的天际,寻着沉闷的声音飞去。

    蝴蝶起起伏伏,待寻到声音的尽头,绿意彻底消褪。

    干枯的梨树,灰褐的墙面,倒塌的房梁,以及锈迹斑斑的铜片。

    蝴蝶轻轻停在门匾上,那被灰尘掩盖住的橘红色“秋梧果小学”摇摇欲坠。

    “当,当,当——”

    枯树下,一个年轻女孩轻轻敲击着铜片,声音悠远沧桑。一阵风吹来,这铜声逐渐被孩童的笑声盖过。

    “春之雪,下村里,秋无果,冬有花!兔子笑,眼睛红,蹦蹦跳跳,随风游。花折断,无人问,摇摇晃晃,雪中行。”

    梨树开满了白色的花,纯洁如雪。

    小孩们在树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嘴里的童谣一遍接一遍。

    春风得意,铜片轻晃,梨花落下。

    圈子里蜷缩着的小身影活像歌谣里的小白兔,花瓣随风堕入白毛间,顷刻没了踪迹。

    “冬有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冬有花是白毛怪。”

    “白毛怪,白毛怪!”

    小白兔被坚硬的石子驱赶到偏僻的角落,任人奚落。

    春风无情,花折枝断,零落成泥。

    秋梧果小学彻底废弃了,因为那的人说这个名字不吉利。

    “当,当——嘣——”

    铜片掉落在地,画面支离破碎。

    倏地,天上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

    雨水糊住眼睛,奈愿看着手中的小锤,这个故事太悲伤,连她都分不清虚实了。

    “下雨了。”

    茶惊祭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个大叶子,就这么支在奈愿头顶。

    “汪汪汪!”茶茶在脚边仰起头。

    “去,没你的份!”

    “噗。”奈愿忍俊不禁。

    “跑还是不跑?”茶惊祭也傻傻地笑。

    “跑与不跑都会湿。”还不如慢慢走。

    结局已定。

    瓢泼雨幕中,一只小白狗走走停停,还时不时地回头。后头两个身影并排走着,闲情逸致,仿佛在散步。

    预报说是小雨,可看这架势,似是要把这么些天以来的燥热全化作雨水。

    两个落汤鸡再加一只落汤狗悠哉悠哉地回到县城,两人先到周边店里买了合身的衣服换上,又将茶茶身上的雨水擦干,再去吃了热面。

    到了宾馆,雨势才渐渐缓和。

    两人一狗一进屋就躲进被窝里,谁也没出声,只听着窗外的雨滴滴答滴答地落下。

    阿蚕躺在竹篮子里,哼哧哼哧地啃着桑叶。

    茶惊祭翻了个身对着窗户侧躺着,单手枕于脑后,就看着拴在那处的骨铃。雨水溅到骨铃上,又顺着边缘滑下,外边的天也渐渐沉溺。

    “铃铃铃——”

    就在这时,熟悉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骨铃晃动地厉害,雨水四溅,铃声震耳。

    还不到九点,怎么?

    奈愿疑惑地裹着被子坐起身,茶惊祭也转过头来。

    “有花死了多久了?”呆滞了一分钟,茶惊祭莫地出声。

    “汪汪汪!”听见了熟悉的名字,茶茶止不住地叫着。

    奈愿想到之前夏辉说过有花死了……“一个多月了?”

    糟糕!

    “七七四十九天!”两人异口同声。

    完了,这是骨铃在提醒他们时间不多了。

    “有花的心愿一直都是要找到家人,可我们该怎么告诉她?”奈愿实在不想让有花心中美好的幻想破灭。

    “没办法了,如果有花心中的执念得不到疏解,她会灰飞烟灭的。”茶惊祭边说边掀开被子,穿好鞋之后,他将窗子上的骨铃解了下来握在手中,镇定地看着奈愿:“早点让有花死了心,你也不想看到她彻底消失吧?”

    奈愿沉了眼色,她知道茶惊祭说的是对的,可她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残忍了。

    “汪!”

    “茶茶,你也觉得要如实告诉有花吗?”奈愿拿不定主意。

    “汪!”茶茶舔了舔她的手,然后一股脑跳下床,扒拉着门。

    “好,既然决定了,那我们就快出发吧!”奈愿掀开被子下床。

    “汪汪汪!”茶茶摇着尾巴。

    外面飘洒着的毛毛雨逐渐模糊了天色。

    两人一狗原路返回。

    这次没有再走小路,顺着大路进村,光辉小卖铺竟然关了门。

    “汪汪汪!”茶茶继续带路。

    越往里走,村户渐渐多了起来。

    夏村的发展确实挺不错的,家家都盖起了砖房,户户都有货车。

    再往前走,几栋土房子映入眼帘。

    奈愿感觉他们快走到了村子的尽头,茶茶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被土房子挡住的砖房,就一层,有四间。

    厨房里的灯亮着,依稀还听到女人说话的声音。

    “小辉啊,多吃点肉,来,全给你。”

    “留一点给你爸,你爸进城拉货了,还没回来。”

    “没事,小辉,多吃点,多吃点。”

    奈愿环看了四周,那辆拖拉机确实不在。

    突然,茶惊祭朝着自己扔来了一个东西,奈愿接住,是骨铃。

    “你不会是要打人吧?”奈愿看着他挽起了袖子,脸上郁气沉重。

    “诶!”没回应她,只见茶惊祭已经朝着光亮处走了过去。

    “你别冲动啊!”奈愿跟了上去。

    才到厨房门口,茶茶就已经按耐不住,直接叫唤着冲了进去。

    “汪汪汪汪汪!”

    里面的人立刻人仰马翻。

    “哪来的死狗!”

    “这死狗咋还在?”

    “赶紧打出去!”

    奈愿一进屋就看到打茶茶的扫帚被茶惊祭一把拽住。

    “你们是谁?”举着扫帚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应该就是夏辉那个重男轻女的奶奶。

    “怎么又是你们,快滚,滚出去!”

    奈愿实在不想称呼她为冬有花的妈妈,暂且就说小卖铺老板娘吧。

    她一看到自己和茶惊祭就变了脸色,像疯了一样。

    “妈,他们就是给抚恤金的那个。”夏辉端着碗饭,碗里全是肉,他赶紧拉住了自己的妈妈,看着他们笑吟吟的。

    死孩子,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贪财!

    奈愿恶心地别开眼。

    一听到抚恤金,屋子里原本还恶言厉色的两人瞬间笑开了花,尤其是那个拱肩缩背的老人。

    “抚恤金啊?快坐快坐。”她撒开手里的扫帚,赶忙拉了两个板凳出来,热情地招呼着,“抚恤金有多少啊?”

    都等不及问清楚来由,就忙着知道数额,真是小眼薄皮,一口两匙。

    茶惊祭忍不了也不打算再忍了,他举起扫帚就指着老人,“你们害死了她,还想着发财,做梦!”

    老人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茶惊祭举着扫帚上前:“我说的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老人被气势压倒,支支吾吾:“那死丫头是自己跑进冷库里的。她自己要寻死关谁的事啊?”

    “冬梅!你自己过来说!”老人又一把扯过旁边呆愣着的人。

    老板娘僵着身子,“我的女儿,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

    奈愿皱眉。

    “屁的!不能好好对自己的孩子,那生下来干嘛?”茶惊祭克制住自己不打女人,转眼看到夏辉还好端端地坐在桌旁夹着菜,气得将扫帚一把扫在桌上,一挥。

    “嘭嘭——”碗筷全掉下地。

    夏辉立马站起身:“你他妈有毛病啊?”

    “滚!”茶惊祭一把将扫帚戳到夏辉脸上。

    “噗噗!”夏辉吐着进嘴的渣子,尖叫着躲到老人身后。

    “你敢打我孙子?”老人一看自己的命根子被打,瞬间不管不顾地朝着茶惊祭就冲上来。

    “小爷我今天就破个例!”茶惊祭满不在乎地挥舞着扫帚。

    “啊!”老人叫嚷着,“冬梅,你是死了吗?你儿子都被人打了,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妈!”老板娘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拉开了老人。

    两人都挨了不少扫帚,身上满是灰尘污渍。

    夏辉躲在后面幸灾乐祸。

    慌乱间,谁也没注意到奈愿衣服口袋里的那一串铃正在响着。

    她扯了扯茶惊祭的衣服,制止住他。

    “有花只是生了病,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奈愿终于出声。

    “生病?你说的轻巧,那是个什么病啊?白化病!”老板娘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奈愿,“那是她倒霉,上天不眷顾她,还要来害我们整个家!我们哪里有钱给她治病?”

    “我明明都把她扔了,是她非要跑回来!”

    “她要是不跑回来,说不定还可以碰到……有钱的人带走她呢!”越说越小声,或许连她自己都心虚住了。

    “她可是你的孩子啊!”奈愿简直不可思议。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在电视上看得多了,但此时此刻真的听到,心中的恨意更深。

    “可是她除了浪费钱,什么也不能带给家里。”老板娘大吼:“我们已经是整个夏村里最穷的一户了!”

    “抚恤啊!”夏辉在身后小声地提醒。

    茶惊祭一瞪,他又将头缩回去。

    “是啊,抚恤。”老板娘喃喃低下头:“还好,她最后给家里带来了好处。”

    “呵!”奈愿冷笑。

    好处?

    什么好处?

    光辉小卖铺吗?

    钱还比不上一条人命。

    “她死在了冷库里,冷库的老板给了抚恤。”

    “再拿到一笔抚恤,小辉就可以上更好的中学了。你们说的抚恤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兜兜转转,又回到一个“钱”字上。

    奈愿已无话可说,“茶惊祭,我们走吧。”

    “汪汪汪!”

    “连茶茶都知道不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

    “汪汪汪!”

    “走开啊!”茶惊祭用脚踢开茶茶,举起扫帚一挥,旁边架子上的各种碗全掉在了地上。

    呯呤乓啷——

    摔个稀碎。

    “你个杀千刀的!”

    “死孩子!住手!我要报警了!”

    女人的尖叫不绝入耳。

    奈愿没了精力,忧伤的情绪占满整个身体,她转过沉重的脑袋,突然眼神一凛:“有花?”

    茶惊祭举着扫帚大杀四方的手一顿,什么“有花?”

    他慢慢转过头来,门口的光晕里,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女孩,正看着他,满脸的泪水。

    “有……花?”茶惊祭举着扫帚,一动不动。

    奈愿也没了反应。

    “汪汪汪!”只有茶茶来回地在门口转着圈叫唤。

    “什么?有花?”老板娘顺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口一滞,仿佛有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白毛怪?”夏辉疑惑地钻出头来。

    “别看,小心脏东西!”老人又将他头按了回去。

    “奈愿姐姐。”冬有花哽咽着。

    奈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走到她面前揽过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有花,对不起。”

    冬有花埋在她胸前没出声,但肩膀却止不住地耸动。

    “有花,你看着我怎么给你报仇!”茶惊祭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屋里的那三人。

    “有花?是有花?”老板娘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猛地推开了茶惊祭,窜到奈愿面前。

    她一把拽开奈愿,奈愿一个踉跄,茶惊祭赶紧扶住她,“你干什么!”

    女人不语,只紧紧盯着奈愿怀里,她能感觉到有一股视线也在紧盯着她。

    奈愿拨开茶惊祭的手,看着眼前的两人,女人半弯着身体,双眼直直对上冬有花的眼睛。

    “有花?这不可能。”女人双手捂住头,痛苦地闭上双眼。

    “妈妈……”

    “啊!”女人突然大叫,惊慌失措地瘫坐在地上,“啊——”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丧门星!她都死了!”

    “奶奶,不会真是白毛怪回来了吧?”夏辉死死盯着奈愿的身旁。

    “你发什么疯呢!”老人摸着夏辉的手安慰着,又冲着坐在地上的女人破口大骂,怒骂其不争气。

    茶惊祭冷笑一声,对着地上的女人道:“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不不不……”女人蜷缩在门的角落里。

    “我!”茶惊祭还想讽刺几句,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他回头。

    “奈愿姐姐,坏哥哥,我想回……当铺了,我想阿蚕了。”冬有花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女人。

    奈愿紧紧抓住她的手,“好,我们回去。”

    说完,她拉着冬有花就往外走。

    茶惊祭转过头来狠狠地呸了几人一声,夏辉脑袋一凛,躲在老人身后,像个鹌鹑。

    两人走后,谁也没去管地上的女人。

    直到“轰轰轰——”

    拖拉机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回到宾馆,两人收拾好东西立刻连夜叫了车回当铺。

    车上,冬有花坐在两人中间,怀里抱着竹篮子,茶茶就趴在脚边。

    路上,大雨又哗哗哗地下着。雨水划过车窗,哈个气就能写字。

    茶惊祭侧着身,反复写着两个字,直到外面的雨越来越小,车子渐渐停了下来。

    当铺到了。

    这里的雨很小,连院子里的泥土都没全被打湿。

    “汪汪汪!”茶茶到了新地方异常兴奋。

    有花提着篮子进屋。

    茶惊祭和奈愿没有立刻进去。

    他们站在杨梅树下,奈愿将衣服口袋里的骨铃拿出来,重新拴在了树枝上。

    “以前我从不信鬼神。”茶惊祭双手插兜,看着轻轻摇晃的骨铃,语声低沉。

    奈愿看了他一眼,轻笑了声:“以前我也不信,直到你来到这里。”

    “是吗?”他语调懒散,意味深长。

    呼~

    “太晚了,睡觉吧!”奈愿长呼了口气,先进了屋。

    今晚月色很弱。

    茶惊祭伸手晃了晃骨铃,唇角弧度渐深,“不管你是谁,小爷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一连几天都是多云转小雨。

    茶惊祭和奈愿在院子里杨梅树旁给茶茶建了一个小屋,还搭了一个瓦,甭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不会倒塌。自从来了当铺,茶茶就可以看见有花了。

    而冬有花也恢复了之前活泼的样子,一到晚上她手里托着阿蚕,屁股后面跟着茶茶。欢声笑语渐渐冲散了每个人心底的郁气。

    四天后,骨铃响动得异常。

    冬有花一来到当铺,就说她要走了,是个好去处。

    奈愿很为她高兴,“有花,我会想你的。”

    “奈愿姐姐,我也会想你的,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冬有花紧紧抱住奈愿。

    “谢她就不谢我了?”

    冬有花转过身来,歪头笑道:“坏哥哥,你和奈愿姐姐谁跟谁呀?我谢她不就谢你了吗?”

    “那你说我和她是谁跟谁啊?”茶惊祭挑眉。

    奈愿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冬有花假装沉思了好一会,等到茶惊祭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过去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茶惊祭低下头,冬有花凑到他耳边:“你和奈愿姐姐是……

    说个话还要偷偷摸摸的,奈愿没好气地瞥了他们一眼,她才不想听到呢!

    “嘻嘻。”冬有花说完,又回到奈愿身边,紧紧拉着她的手。

    “有花,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吗?”奈愿问。

    “肯定会的!”

    “汪汪汪!”

    冬有花蹲下身子摸着茶茶的脑袋,“茶茶,我走了以后,你要乖乖的,认真吃饭,我会想你的。”

    “汪汪!”

    “有花,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茶茶的。”茶惊祭嘴角含笑,眼里却隐隐有水光在闪动。

    冬有花突然抬起头来,很欠地说道:“坏哥哥,你不叫我死丫头,我都不习惯了。”

    “噗!”眼里的水光渐渐消失,茶惊祭挑衅道:“死丫头!”

    “嘻嘻。”

    “铃铃铃——”

    骨铃再次响起。

    “坏哥哥,奈愿姐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冬有花闪着泪光:“我会永远记着你们的,还有阿蚕和茶茶!”

    “汪汪汪!”

    “有花,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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