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卓霖眼皮颤了颤,鼻尖传来丝丝缕缕的浓烈苦味儿。身侧有一人正拿着缺口的蒲扇轻轻扇着临时搭建的小土灶,熬药的瓦罐冒着腾腾热气,“咕噜咕噜”的声音传进贾卓霖耳朵里。

    那人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继续回身看了眼瓦罐咕叽道:“差不多了。”她往罐柄上盖上一小块粗布,黑色的药汁缓缓倒进碗里。

    “给,自己起来喝掉。”贾卓霖离近了才发现熬药的是个年纪比他小上两岁的女孩子。女孩神色疲惫,伸出抬着药碗的手,目不转睛的盯住他,大有一副你不接药我就不放下的气势。

    空气凝涩间,贾富贵冲了进来。他一下扑在两人面前,哀声哭喊道:“哎呦,好弟弟你可醒了。”说罢两行泪水又开始淌在脸上。

    贾卓霖不自然地咳了咳,只得连忙伸手拍了拍贾富贵的肩膀安抚他。那贾富贵一下收回眼泪,抬起袖口擦干净泪水,扶起贾卓霖,忙说道:“这是赵姑娘,昨天正巧碰到她在街上行医,二话不说就来救命来了。”

    说罢,又转头颇为谄媚的朝着女子笑道:“赵姑娘是天大的好人”

    贾富贵说话间,贾卓霖只是木然地盯着地面,目光空洞呆滞,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他开口冷冷打断贾富贵的话头,“何必救我,就这样让我死掉不好吗?”

    贾富贵神情一滞,登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身侧的人却突然发起了脾气。

    她怒声说道:“想死便去死吧,我最见不得你们这种人,想死就不要喝我的药,免得白白浪费了!”

    “哐当”一声,她将药碗重重往贾卓霖身侧一掷,满脸恼怒地开始收拾药箱子。

    贾富贵连忙拉住她,“青鹊姑娘,青鹊姑娘,你不要和我兄弟见识,他,他他烧糊涂了。”

    赵青鹊收拾东西往外走去,贾富贵连忙道:“青鹊姑娘可一定还要来啊!我兄弟伤得重的很呐。”她回身看向两人,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会再来的,你且叫他吃药。城里起疫病,我得去看看。”她说罢顿了顿又继续道:“你若是不吃药我就不来了,我只救那些想活命的。”

    见她双眼灼灼看向自己,贾卓霖终于端起了药碗,一点点咽进去苦涩的药汁。喝完抬头便望见赵青鹊的嘴角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她朝两人挥了挥手,踩着草鞋急匆匆跑了。

    贾卓霖望着赵青鹊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贾富贵瞧见了伸出手拍了拍,“诶,别看啦,人家姑娘都走了”,他性子直白,用肩膀抵了抵贾卓霖满脸的戏谑。

    贾卓霖回过神,不回他只问道:“你方才说城里出疫病,是怎么回事?”

    贾富贵敛起笑意,神情颇为严肃。“这瘟病传得快得很,咱们这段时间就莫要进城里晃啦。”

    “那个赵姑娘呢?”贾卓霖双眉紧蹙,语气担忧。贾富贵倒掉瓦罐里的药渣子,回头说道:“赵姑娘是就是专门治病救人的,恰好路过青州,便留了下来,你莫要担心就是。”

    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的人迅速变换着,沈澈右手结印,双指并拢划过两眼,眉心红光一闪。谢棠凝眸细细看着她,出声道:“你是如何习得这通灵的术法的。”

    沈澈手上动作不停,幽幽瞥了谢棠一眼回道:“这可是我老本行,那槐妖由人所变,人死都会有未完成的夙愿,只要知道他在乎什么,我们就能找到他。”

    谢棠扭过头,看向面前迅速回闪的三人。他看见贾卓霖看向赵青鹊时脸上浮起的羞涩之情,不由满腹狐疑。人为什么会脸红,他不清楚也不懂,当然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需要懂。

    赵青鹊给贾卓霖上药,贾卓霖痛得满头大汗声音都颤了,也只轻声细语地朝她说:“青鹊你轻点吧,轻点吧,就像你对其他人那样轻点吧,再这么用力我可就要痛死啦。”

    “痛死你好啊。”赵青鹊一面狠狠地说,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小了手劲。

    青州城瘟疫肆虐,赵青鹊为了采药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爬上悬崖峭壁,穿烂了一双又一双的草鞋。贾卓霖看在眼里,病还没好就开始给她打下手,两人之间虽话不多却极为默契。

    终于,随着青州城最后一个病人转危为安,从赵青鹊的草堂搬了出去,她如释重负,看着一旁煎药的贾卓霖笑出了声。

    正在挥扇子的贾卓霖看见她一直紧皱的眉头此刻终于舒展开来。两人在阳光底下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滑稽模样不由大笑出声。

    贾卓霖想好了。等青州城的疫病一好,他就跟着赵青鹊。她行医治病,他就给她晒药煎药。他还要带上富贵,若是不带他,他那张嘴巴一定要骂遍自己祖宗十八代,狠狠骂自己没有良心。

    可是,赵青鹊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瘟病突然来势汹汹地扑在她身上。贾卓霖轻轻扇着碗里的药汁等着它放凉再端给青鹊。

    他回头透过昏暗的烛光,看到赵青鹊在黑暗里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赵青鹊靠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月亮,眼睛一眨也不眨。

    贾卓霖端起药碗,坐到床边递给她。赵青鹊不停咳嗽着,面孔涨得通红,看了他一眼后伸手接过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从怀里拿出干净的帕子轻轻擦过她的嘴角。边擦着,边温声细语地说:“你好好吃药,等你好了,我们便一道出城。好吗?”

    赵青鹊咳得眼泪汪汪,双手捂着胸口喘着大气费力地说:“我从老天手里抢命,老天大概是看不过去,如今,倒也要把我给收去了。”

    贾卓霖低首垂目,突然翕动嘴唇站起来,扭头轻声说道:“不会的,其他人都能好,你肯定也能好,你莫要胡思乱想,每日只好好吃药就行。”

    哀怨就像瘟病一样涌上赵青鹊的身体,她眼睛里一丝光亮不在。之后无论赵青鹊说什么,贾卓霖只默默地照顾她,纵使赵青鹊到后面开始发脾气,他也任由那些瓷碗砸在自己头上。

    一日,贾卓霖带着一包桂花糖回来,远远就看见许久不出门的赵青鹊站在门口。

    他连忙跑过去,笑着将桂花糖递给她。“秋天到了,这桂花糖又甜又有香气,你肯定喜欢。”

    赵青鹊看着他一言不发,伸手接过桂花糖看了又看。她突然抬头望向他。此刻,贾卓霖才看见她眼眶里积蓄着的泪水。

    像是委屈极了,眼前之人突然伸手紧紧抱住贾卓霖,贾卓霖一愣,刚想伸出手抱抱她,赵青鹊便将他狠狠往外一推,就要把门关上。

    她哽咽委屈地吼着,“你不要再来了,不要进这个院子,我会自己照顾自己。”

    贾卓霖立刻伸手挡住,出声反驳道:“不,我陪着你,那些草药如今我都识得,你想要什么药,跟我说,我便煎给你。”

    赵青鹊不听他的话,自顾自又关门要赶他出去。她没有力气,更推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委屈至极,突然大哭起来,汹涌澎湃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颤着声音说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死啊。”

    听罢,贾卓霖脸色一变,连忙说道:“我不是,你莫哭,我马上走,马上走。”贾卓霖松手,木门重重阖在眼前。

    门内的赵青鹊靠在门上,浑身上下哆嗦不已,身子承受不住地缓缓往下滑,嘴里轻轻嘟囔着,“哪还有什么药啊,都给病人用完了,我没给我自己留。”

    她哼笑一声,眼泪挂在下巴上,只是这虚弱无力的声音永远都传不进门外用力拍门之人的耳朵里。

    贾卓霖一如往常又要去蹲在赵青鹊的门口,贾富贵看着他风吹日晒地去守门,像是实在看不过去。

    他蓦地开口道:“别去了,你去了也救不了她。若是染上疫病,青鹊姑娘的好意就……”

    一直沉默的贾卓霖突然大声吼道:“我如何救不了她!”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牙关紧紧咬着。他伸出手紧紧抓住贾富贵的衣襟。

    贾富贵突然红了眼睛,眼泪淌过他丑陋的脸颊,顺着崎岖的面皮大颗大颗掉在地上。“哪还有什么药啊,没了,都没了啊!青鹊姑娘不让我和你说。”

    贾卓霖瞳孔蓦地一缩,抓住衣襟的手不住颤抖着,几乎惊恐地望着贾富贵,随即身子像没了支撑轰然倒地。

    “好弟弟,好弟弟。”贾富贵紧紧抓住贾卓霖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严肃正经地说话。

    “你听我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救不了她。”

    眼前之人陷进虚无,突然起身要往外跑,“我去找别人救她,她救了那么多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贾卓霖听不见后面的呼喊声,他冲到大街上,一家家敲门,他求那些曾经救助过的人。可他们只摇摇头,听见赵青鹊得了疫病,连忙就把门关上。

    泪水不受控制地坠落,一颗接着一颗打湿他的衣衫。他不放弃,求到一个男人时,男人嫌恶地一脚踹开他,明明当初男人跪着求他们救他一命。

    男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叫了官府。官府的人来了,只当贾卓霖疯病又犯了,一顿毒打,打得他浑身鲜血迸溅。

    贾卓霖一身硬骨头对着男人开始大骂,他又开始怒斥那些围观的人没有良心。

    那男人当众被骂得面红耳赤,直接叫官兵割了贾卓霖的舌头。

    贾卓霖躺在地上,神情痛苦到极点,嘴巴艰难地开合:“你们救救她吧。”一刀下去,他满口是血,终于断了话音,再也念不出来。

    剧痛传遍身体的四肢百骸,不住涌上来的血沫子堵住了他的嗓子。贾卓霖口里呜咽嘶吼着,还在瞪直双眼求人。

    他的模样太过骇人,围观的人四散而去。

    沈澈突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她看到远处站着的自己和谢棠。

    她突然变成了贾卓霖,她痛得浑身颤抖,无数的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骨头被一根根打断的声音。嘴里血气翻天,呼救不成。

    谢棠发现身侧之人的眼睫不安的眨动,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暗了眸子迅速地出手点了她的后背。

    沈澈瞬间睁开惊恐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突然感觉有湿润的液体划过面孔,伸手摸了摸,移到眼前只见指尖上闪着像水光一样晶莹的光芒。

    她又流泪了,她想。

    贾卓霖死了,被官兵的红缨枪戳成烂肉,血液飞溅在青州城那棵最大的槐树根上。树叶一片片地往下落在他身上。

    贾富贵把他扛回来时,他身上早已没了温度。他敲敲赵青鹊的门,颤声道:“青鹊姑娘,你出来看看卓霖吧。”

    话音未落,木门倏地打开,眼前之人早已骨瘦嶙峋,虚弱得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她看见贾富贵神色凄惶,身上沾了许多血,愣了几秒,就往房间里冲去。

    她忍着痛苦,走路晃来晃去,身形不稳到好几次都要摔过去。

    干草上睡着一个人,那人睡得很死,一动不动。

    赵青鹊一下跪在旁边,她大睁着双眼,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声音。她看了又看,胸膛不住地快速起伏。

    这人半点呼吸都没有,用一条草席蒙头盖住。只是从草席下伸出的四肢依稀可辨。

    她弯折着骨头突出的脊背,先是小声抽噎着,然后声音逐渐变大。赵青鹊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直掉。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油锅,不停地往下坠进深渊。内心的苦痛积蓄到难以忍受的地步,鲜红的血液突然压抑不住,大口大口地从喉咙涌出。

    随即,赵青鹊软了身子,倒伏在贾卓霖身上,断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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