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虞忽地觉得有些奇怪。

    这种感受来得极快。

    点到为止,似是而非。

    但却又在心底某处无限蔓延开来。

    父亲生死未卜,她几日都浑浑噩噩。

    兴许……是错觉吧?

    桑虞强行压下那些杂乱思绪,试探问他,“之后如果遇到危急情况,我还能找你吗?”

    程岐一听便知桑虞没说实话,是在敷衍他。

    她惯会使这种手段,顾左右而言其他,如从前那般。

    男人忽然就有些厌烦。

    对方这般反复横跳,又带着几分直白的话语,莫名就显得他先前那些胡思乱想很可笑。

    她是有恃无恐,认为他就一定会下意识照顾着她吗?

    “你既然已经有了攀附的对象,就不要再问我了。”程岐冷声道:“这一次之后......”

    他不是她可以有事没事戏弄一下的对象,也并非是所谓的安全牌。

    她这次受伤,他便已经有几分昏头。

    这样的鬼迷心窍......

    一次就够了。

    “你好自为之。”

    ......

    慈安宫内。

    摇扇的宫人立于两侧,微打折蒲扇。

    太后胡令懿倚在琉璃美人榻上,眼眸微阖。

    时过黄昏,殿内两侧点着几盏西番莲洋琉璃灯。

    案几上上两盆碧落桃花开得正艳,灯影下,疏疏密密的花影打在她的石青缎长裙之上,粼粼微光,明艳不已。

    此时胡姑姑提着一盏宫灯,引着魏延璋走近。

    胡令懿似有所感,借着力起身,朱色的丹蔻在莹莹灯火的映衬下分外耀眼,见人来了才幽幽开口,“魏卿来了,快赐座。”

    她语带笑意,仿佛唠家常一般,“祁闻还真是,看你看得紧巴巴的。”

    明明年过四旬,却依旧丝毫没有损害她的美丽,反倒为其增添了几丝独特的成熟韵味,“哀家申时不到就着人去请你来了,结果酉时才见到人。”语罢,似哀怨似调笑地看了过来。

    面对着这样复杂的视线,魏延璋恭恭敬敬地行完礼,才堪堪落座。

    不为所动,“太后赎罪,微臣来迟。”

    胡令懿见他还是这般,意兴阑珊地垂着眼,打了个哈欠。

    咬了口旁边宫人递来的葡萄,娇笑了声,“魏卿能力虽强,可这有时也太冷淡了些......既如此,那便也不逗你了。”

    “你是祁闻手底下的最得力的人,哀家也有件小事想交给你办。”

    她说着,起身向魏延璋走来,“今年殿试,皇帝亲选的状元郎,你可知晓?”

    魏延璋微微颔首,“听闻是苏州云安府出身,颇有才学,殿试时所作的文章引得龙颜大悦。”

    “果真如此吗?”胡令懿的语气倒是一下子平淡许多,“就是可惜,冲动了点儿......年纪轻轻,根基尚且不稳就学人舍命当英雄。”

    魏延璋想到那些派去的杀手,尽量表现得面色如常,“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胡令懿目光微凝,半晌,忽地走近,“知慕少艾......”

    “魏卿言之有理啊”她像是被宠爱的小孩终于发现心爱的玩具,眼底全是好奇,“这么看来这程岐还是个性情中人。”

    “颇有祁闻当年的风骨啊。”

    这话魏延璋是断然不能接的。

    对方与胡太保的关系亲密无间。

    若是他口出这等狂言,拿如今朝堂第一人与一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对比,那才是真的嫌命长了。

    不过一个合格的属下,自然明白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他恭敬道:“太保英姿,岂是那程家小子能比拟。”

    胡令懿以手掩面,似乎是因昨日睡晚以至于今日时辰到了有些困乏,“魏卿。”

    “这两日你若得空,亲自去看看那人,然后给哀家也描述描述。”她扶了扶鬓发,缓步朝内室方向走去,带着几丝疲惫的声音徐徐传来,“看看是怎样的绝色美人,让新任的状元郎抛却理智,英雄救美。”

    魏延璋见上首的女子终于肯吩咐正事,背部不自觉地松缓些许,扣身行礼应了下来。

    片刻后,朱色的大门徐徐合拢。

    胡令懿脚步微顿,侧身凝视着魏延璋离开的方向。

    身侧,胡姑姑低眉敛目,“依您之言,那程岐......”咱们可是需要分些注意力。

    “他?”胡令懿的语气骤然转变,甚至隐隐有几分刻薄,“这样的人不配和我的闻郎相提并论。”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暮色西沉,暗色已然丝丝缕缕浮现,快要到宫门落锁的时间了。

    片刻,又再度搭上了旁边那只搀扶着她的手,“就算是小皇帝不老实,那也无关大雅。”

    当下的,是准备她待会儿的正事。

    “扶我进去沐浴梳妆。”

    殿内外侧的灯烛熄灭几盏,室内陡然变得幽暗许多。

    甜香袅袅,暧昧的氛围喧嚣其上。

    ......

    树干上的枝叶更加繁茂,时近初夏,一切都变得有几分燥热。

    桑虞望着手里的信,兀自发了会儿楞。

    来京城后,程岐的态度就开始急转直下,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但不知为何,她心底的烦躁竟越发明显。

    她本打算去找魏延璋。

    有合作关系在,让他信守承诺帮助寻找她父亲想必不难。

    谁料程岐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她昨日刚安顿完,对方就踩着点儿送来了信。

    大致意思是叫她再耐心等上一天,无论生死,一定给她送来消息。

    可......她哪里等的?

    几乎是她刚草草收拾完,就开始动用她能动用的一切渠道去寻找父亲的下落了。

    距离那晚的刺杀已经过去快两天了,她甚至不敢再去细想。

    父亲一把年纪,身体也不算好。

    如此颠簸,又过去了这么久......

    桑虞的眼眶不自觉有些酸涩,她不想哭,哭是她可以利用的武器,是她宣泄情感的道具,怎样都好。

    但独独......不能是她无能为力的证明。

    她不想哭的。

    喉头涩意上涌她有些迟钝地端起桌旁的茶水,手下用了些力,拼命想要克制。

    家里如今主事的只她一人,她需得镇定、冷静。

    表现得云淡风轻,表现出喜怒难辨,就像那些大家族培养的继承人一样。

    可是......

    母亲难产故去后,父亲便是她最亲的人。

    哪怕他身患绝症,本就时日无多。

    哪怕......

    桑虞手下的力道渐渐加重,随着拼命咽下的动作,蓄满的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砸进茶盏。

    她只有父亲了。

    无论如何,她都没法承受的,她也是绝对等不了的。

    哪怕是蜉蝣撼树,哪怕是无用功。

    桑虞胡乱地擦了擦眼眶旁的湿润,理智稍稍回笼几分。

    她初至京城,贸然去求上魏家的人,估计会引来很多明里暗里的关注,但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人微言轻,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人注意的,大不了之后找个理由搪塞一二。

    窗外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引得鸟雀在枝头鸣啾连绵。

    门房的小厮来福跑了进来,“小姐,外头、外头来人......”

    来福语气后怕,桑虞看了他一眼,“谁来拜访,把你吓成这样?”

    家里老人的孩子,这次为数不多也跟着一起来了京城的仆从。

    因着是家生子,所以桑虞和他偶尔也不那么尊卑分明,会打趣两句。

    谁料来福听了她的话,语气更加苦哈哈。

    一路飞跑,这会儿气息才匀顺,“魏、魏小侯爷。”

    魏延璋?

    桑虞神情一怔,显然也没想到是这号人。

    一时间,心底反倒涌上几丝说曹操曹操到的荒谬感。

    她赶忙吩咐门外的侍女,“月弥,你先去把魏小侯爷迎去前厅,说我正在更衣,片刻便至。”说罢,手下不停,拿起桌岸上的清茶水,配着皂荚抹匀在眼下,像是在消肿。

    微风轻起,沿着长廊走至正厅,男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魏延璋今日穿了一席浅青暗纹直缀,不同于上一次紫檀色那般的庄重严肃,这次则是增添了几丝春夏交接时的葱茏盎然。

    月牙白的腰带点缀,更显得整个人身姿如玉。

    其实站在桑虞的审美来说,她是很喜欢人穿亮色的,而非除了黑白灰便见不到其他任何色彩。

    更主要的原因,大约是他人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吧。

    桑虞回了一礼,随着魏延璋一齐入座。

    魏家的老侯爷已经仙逝,其实如今应该称他为魏侯爷比较合适,只是魏延璋年岁不过二十出头,又配上这样一张俊美锋利的面容,大多数人加个“小”字唤作魏小侯爷好像也很好理解。

    “才安顿好,魏侯爷久等了。”桑虞客气道:“正想与您详谈,也是巧了。”

    女子一席黛青色的衣裙,浅金披帛搭在肩上,看得出来是妥帖收拾过的。

    只可惜她眼下的青黑甚浓,哪怕是敷了脂粉,也依旧掩盖不住。

    细瞧着,像是还有几分肿。

    是今日早些时候偷偷哭过吗?

    魏延璋心下微动,沉默了会儿,忽然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客气,我与你年岁相仿,不过好运得了份祖上的基业。”

    他静静望来,“你唤我的名字便可。”

    桑虞悄悄瞥了眼对方的神情,心底稍稍安心几分,但还是礼貌道:“承蒙魏侯爷厚爱,但规矩如此,还是照旧吧。”

    魏延璋盯着桑虞有些冷淡、像带着一层面具一般的模样,心头骤然有几分不喜。

    对她这般对待他方式的不喜。

    明明前些日子初见时,她还是一脸鲜活,而他自认为,两人当时的相处还是颇为愉快的。

    怎的如今第二次再见,反倒变得畏畏缩缩了?

    这种情愫来得快去的快,魏延璋一时有些难以说清,但他当下确实并不想桑虞如此同他说话。

    就和......对待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和那些猫猫狗狗差不多。

    他......希望她依旧是生动的,就如之前那般。

    甚至,可以更过分一点儿。

    魏延璋的思绪有一瞬的放空,似乎也是被自个儿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着了。

    但他到底不是那种畏缩不前的人,只是需要时间思索。

    男人的目光扫过桑虞,举着茶盏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下,而后,掩饰性地轻啜了口茶水,补全了后半句话,“桑虞......姑娘,我认为,我俩应当是能算朋友的吧?”

    大抵她这种女子对于这种朦胧的好感都是很敏感的。

    桑虞自小跟随父亲时有外出,在察言观色和探知情绪上,颇有了解。

    以至于几乎是魏延璋说完这话的下一瞬,她便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他话里的善意。

    她正打着腹稿,忽地听到魏延璋语气微扬,“对了,我有一事想问你。”

    逃过一劫,桑虞心下稍松了口气,谁承想,一口气还没呼出去,就忽然听见对方语带好奇地问她,“你......”

    “认不认识今年殿试的状元,程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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