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们的私语声越演越烈,耳朵处骤然爆发的嗡名声几乎要将她剩余的理智驱散。

    她们桑家一向是谨小慎微,怎么还会被官府的人找上门,还偏偏是她单独被召见进宫的这个时间点?

    门口处的小厮看见桑虞,这才像是找见了主心骨,“小姐!老爷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怎么回事?”桑虞的声音有些不稳,目光下意识搜寻着

    小厮叫金锤,是桑家采买来的,本来就是听说来了别处的富商,想着做活可捞的油水多了些,这才眼巴巴地赶来。

    谁承想好日子还没等到,先等来主家的牢狱之灾了。

    他暗自压下心底那些想法,一五一十道:“小姐您前脚刚走,后脚宫里便来了人来抓老爷,说是按规矩办事。”

    触及旁人看好戏一般的目光,桑虞面色如常地先进了府,“关了门再说。”

    待漆色的大门合拢,桑虞才问道:“王叔还有月弥竹风他们呢?”

    这便是问府里老人的意思了,金锤撇撇嘴道:“在,刚刚已经着人去喊了。”

    合着他早早搁门口表忠心,面对着那些不怀好意打量的视线,这小姐还是只顾自个儿从本家带来的人啊。

    他正想着,又听见桑虞语带安抚,向他看来,“好,你也辛苦了。”

    女子嗓音轻柔,如微风拂面,金锤哪里见过这种主人家,这么一句,心里的气登时便消了大半。

    看来弟弟说的也并不真啊,要不他还是先待着吧?不然主家一出事便去卖主求荣,那未免有些太过小人。

    金锤按按琢磨着,细长的眼睛一边还不停地在府内某几处扫视着,眉目间隐隐有些纠结。

    脚下没停,亦步亦趋地跟着桑虞往正厅走去。

    门外,一颗颗葱茏的树相互簇拥着。旭日从枝叶的间隙中铺洒下来,熹微碎光星星点点地投射在地面,树影随着微风曳动。

    栖在上头的鸟雀被风一吹,簌簌飞至另一片更加茂密处。

    “咔哒”一声,压弯几根细小的枝干。

    程府。

    屋内一片死寂,唯有漆金香炉内散发出丝丝白絮状的烟雾,萦绕周身。

    桌岸上的信摆放多时,裴易正滔滔不绝讲着查来的消息,“半个时辰前,宫中突然来人把桑宗彦给请走了,瞧那阵仗,估摸着......凶多吉少。”

    说是请,其实主仆二人心里皆知,一方的绝对强势下,哪怕桑宗彦为苏州首富,在他们眼里,恐怕也就和那掌灯的下人没什么两样。

    程岐眉目间隐隐浮上一抹忧色,“陛下前日夜间曾秘密召我入宫,商议胡兴勾结官员,地方豪强,贪污朝廷盐铁税一事。”

    “宋家是胡祁闻的爪牙,先前被陛下借贪污一案刚拉下马,如今......这是要到本家了。”

    他哂笑道:“还真是臭味相投。”

    盐铁自古以来都是官营,但同样的,官营垄断就意味着这是一种无法挑战的权利,其中有极大的油水可捞。

    官员有定价、收购、分配等一系列不对等的权利,往往与官场类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故而到最后,其实这盐铁一事也就是几人之间的大头利益分配。

    那些散落聚集在周边的,也能连带着得些好处。

    不过陛下要抓的鞭子,也不是这些局外人的。

    程岐凝视着那信封良久,保持着一个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把信展开。

    裴易的声音接着响起,隐约还有几分邀功的意思,“上次您吩咐过之后,咱们这边一直都有专人接收着桑府那边的消息。”

    “这回瞧见桑老爷的亲信小厮急急忙忙地走小道,瞧着是来咱这儿的,我便顺手就帮了一把。”

    被程岐似是而非地瞅上一眼,这才改口,“属下失言!是、是上次忘记给裴言那边知会一声了,您也知道,他那个死脑筋......”

    屋内又归于安静,落针可闻。

    桌上点了油灯,昏暗的一小团,照出暖黄的光,扑在程岐的面容之上。

    他看得极其认真,须臾,才合上那信,低垂着眼睫,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

    裴易知道这是自家公子在思考事情了,于是也默默地不再出声。

    窗棂未关严实,六月的风裹挟着几分燥意,丝丝缕缕地灌了进来。

    程岐的目光凝固在那信笺上,眼底神色几经变换。

    掺和进了不该掺和的事情,本就是没有回头路的。

    但......桑宗彦早就知道他在京城往后大概是凶多吉少,可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叫他想办法救他?

    反倒是,问他能不能保住桑虞的一条命,让她免受波折。

    程岐自幼被父母寄予厚望,他打小见的也多是两人联姻关系之下的权衡利弊与冷漠,如若是他出了事,恐怕家里想的第一件事也是会不会连累家族。

    至于他个人的安危,无论如何都是该被舍弃掉的。

    因此,他才格外厌恶欺骗,厌恶一切粉饰太平之下的谎言。

    思及过往,程岐面上的犹豫淡了几分,“这个节点下......”

    他初入官场即从五品起,本家势大,祖上有三人登阁拜相,又得皇帝青眼,重重叠加之下,本就是被旁人紧紧盯着的。

    但......

    程岐搁下了信,捏着它的一角,任由其被火烛吞没。

    被陛下频频当枪使,这些其实他都不介意。

    如若没有投名状,没有成本的投入,想在短期内就取得信任,得到机会,是非常难的,倒不如互利互惠,搏上一把。

    至少当下,和未来的很长时间,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只是有些恍惚——

    胸腔内的一颗心不受控地兀自剧烈跳动。

    好像每每涉及到与桑虞有关的事情,他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就会消失大半,他会变的有几分幼稚,甚至有一些不可理喻。

    他是这么冲动的人吗?

    程岐注视着火光将信完全吞噬,整个人缓缓松缓下来,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遮遮掩掩反而更会被忌惮,不如借力示弱。”

    裴易见自家公子面色放缓,这才如释重负开口,“那咱们现在是......?”

    “到底是多年的交情。”程岐顿了下,眼神微微往右侧挪动,“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

    天牢。

    程岐一席黑衣,刑部的官员早早得到陛下的命令,候在牢门边。

    听说是这位如今的红人来,各个官员脸上都有几分讶色,等见到了人,一副白净斯文小白脸的模样,眼底的鄙夷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胡尚书和李侍郎都不在,她们只得依着命令,恭恭敬敬等人进去。

    偶有一两个小狱卒聚在一块儿,窃窃道:“你说这程大人的权利会不会有些太大了......品阶不算高,却能来刑部提人。”

    “那是陛下抬举呗,谁让他运气好。”另一人接腔完,下意识左右瞟了两眼,神神秘秘地凑近道:“不过依我看,是这程大人年轻气盛,没看清这宫中谁做主呢。”

    现在投在小皇帝名下,不是明摆着和胡家作对吗?

    对方没收拾他,不过是没将他这种放心上,真想如何,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身侧的同僚提醒道:“得了,少说两句。”

    再怎么默认,明面上这天下还是小皇帝的。

    另一人自知失言,赶忙闭上了嘴。

    半空中鸟雀久久盘旋,叫声喑哑,拉出长长的尾音。

    牢内。

    这里常年不见天日,空气浑浊,囚牢里,囚犯脚上与手腕处的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咚轻响,并不算刺耳,却听得人心头一悚。

    潮湿与血的味道蔓延,无形中更添几分压抑氛围。

    程岐跟着那引路的官员一路向前,路两旁的囚犯们看见来人,三三两两地发出一阵躁动声。

    半晌,只听“咯吱”一声,空荡的地牢登时传出一阵令人牙酥发麻的开门声,伴着短靴碾地的微弱声响,桑宗彦被这动静惊醒,犹疑地睁开双眼。

    下一刻,身形修长的男子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对方撩开斗笠,露出了那张熟悉的清俊面容。

    是程岐,比之近两个月之前,他周身的气场似乎变得更加迫人。

    或许是仰视的原因,桑宗彦总觉得对方隐约有几分陌生起来。

    好在下一刻,男子冷淡的嗓音徐徐响起,“桑伯父。”

    桑宗彦大体上还看得过去,身上没有明显用刑的痕迹,大约是经此一事,精神头有些不佳。

    程岐放下心来,微微侧头扫过身后的官员,那人品阶比他低,又被这么暗示性地一瞅,权衡两息终是默默退下。

    待一切归于寂静,桑宗彦才叹气道:”程大人,你不该来的。“

    那封信不过是他走投无路之下,急病乱投医罢了。

    这些天他恶补京城的关系,多少也知道些他现在的处境,天子眼前第一人,人尽皆知。

    可越是人尽皆知,实则越是活靶子。

    他没想到程岐真的会来,内心猛然涌上几丝说不清的愧疚。

    “伯父秘密传信,晚辈自然是要来一趟的。”程岐倒是神色如常,素来带着几分冷漠与攻击性的眸子不咸不淡地望了过来,“您不必挂怀。”

    仿佛意识到什么,桑宗彦强撑着坐起身,“那你今日前来,是何意?”

    长睫恰好遮住了程岐眼底的一片晦暗之色,闻言,他这才取下斗笠,直视过来,“自然是有所求。”

    “不过......是在您提议的基础上。”

    “做一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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