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灯火辉煌,每逢大相国寺百姓交易时更是热闹,明日是四月初八,大相国寺将会有一场浴佛斋会,官家尊崇道教,并不注重大相国寺的斋会。

    不过大相国寺历史悠久,已成惯例,因而比平时都要热闹,先帝在时,常会到相国寺体察民情,裴序边走边想若先帝在,大相国寺会有怎样的光景。

    街道两旁,灯笼高挂,烛光摇曳,映照着青石板街道,裴序走在人潮中,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与远处的琵琶声、笛声交织在一起。

    裴序沿街而走,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他内心的声音,有一瞬仿佛放空,这样也好过周旋在权利中心,在这片刻里拥有了空隙。

    走至相国寺桥前,裴序在攒动的人影中望见了熟悉的身影,灯色煌煌,交错的人影中,一对男女比肩而行,少女羞怯低头,而她身侧垂眸注视她的,却是少年储君。

    杨澹离李寸微一步之遥,他负手漫步,视线总时不时的落在李寸微身上,少女身着若草色衣裙,一颦一笑都被暖黄光晕笼罩。

    杨澹忽地转头向相国寺桥桥头看去,裴序匆促回头,撞入眼眸是一抹月白身影,她跟在两人身后,局促又好奇。

    愣了半晌,裴序才回神,在看向哪儿的时候,只剩卖书画首饰的商贩,那一瞬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在人间游离,美得不真实。

    裴序总想起素玉在汀园湖心亭生气的神态,见过她哭,见过她愁,她的万般神态都落在他心头,久不能忘。

    素玉是痴人,她的爱恨嗔痴真切,哭是因害怕,气是因他的误会,可她那般行事谁人不误会。

    过路人的推搡让裴序醒神,他是来相国寺买酒的,怕再遇杨澹和李寸微,裴序绕道走了另一条路。

    寺庙内外的灯火亮如白昼,集市热闹非凡,街上卖酒的小贩太多,杂技艺人再空中翻飞,只差一步就触碰到看客。

    再往前去就到了酒楼,前面一条街卖杂货的多,这里则是招待有身份地位的贵族。

    汴京的酒类多样,各家都有专门的技艺,口感各异,杨捷喜喝烈酒,看向其中一家打眼的旗帜,裴序刚跨出一步,身后忽然有人攀住了他。

    那人手劲极大,勾着他肩的手上提着油纸包着的杂嚼,缃色窄袖,虽未说一句话,裴序却已猜到此人是谁。

    “衡岳。”

    “别后安否,裴青士。”

    薛淮山探头凑到裴序面前,已有五年未见,裴序还如从前一样,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旧友重逢,裴序有许多话想问,可此刻该说些什么,又有些茫然,他笑对薛淮山。

    “许久不见了,衡岳。”

    薛淮山一怔,蓦然笑出声,“裴青士,你变了,是这状元做得不高兴?还是驸马做得不高兴?”

    薛淮山银丝束发,剑眉星眸,比当年多了几分清朗俊逸,不过他笑起来还是那样明朗快意。

    薛家被贬扬州,对薛淮山好似并无影响,裴序瞧不出任何的不对劲,也不好再去提那些过去的事。

    “相别五年,不止我汴京也变了,物是人非更与谁说。”裴序眸中蕴着一抹悲色。

    薛淮山拍了拍裴序的肩,朗声道:“虽说我诗书不及你,但玩乐解闷还是高于你的,不请我去吃盏酒?”

    “你喝过酒了?”

    薛淮山闻到了酒香,是元丰楼的琼浆,“好啊,你有酒一个人喝了,你不知道我调回汴京?”

    “让人心寒啊,裴青士,我以为我们情谊深厚,原是我一厢情愿。”薛淮山矫揉造作地抬手抹泪,像极了唱戏的。

    行人打量着薛淮山,顺带着用怪异的眼光打量裴序,裴序蹙眉反手叩住了他的手腕。

    裴序正色道:“薛衡岳。”

    薛淮山满腹委屈地收了声,转瞬又攀上了裴序,又关切问道:“青士,你这副模样俨然就是有心事。”

    裴序被薛淮山架着往元丰楼去,不管薛淮山如何盘问,使尽了浑身解数,裴序愣是没同他说一个字。

    薛淮山皱着眉想,裴序还是这么闷,叫他多说一句话都是不肯的。

    街道上流动的小贩越来越多,裴序和薛淮山来回避让。

    “青士,来吃一块。”薛淮山打开油纸,递给裴序。

    裴序还未拿起桂花糕,就见薛淮山捏皱了油纸,惊叹一声,“青士,快瞧是那家的小娘子如此貌美。”

    相国寺桥的另一边,行人熙攘,那抹月白身影淡然脱俗,人潮哄闹,声色变幻不停,灯火下裴序只看得清素玉发愣好奇的模样。

    薛淮山定睛一看,蓦然一怔,直到身穿藕荷色衣衫的荷盈转过身来,视线相撞荷盈也愣了一瞬。

    去岁他在扬州与荷盈相识,如今再见还是竟能凭着身形认出她来,荷盈温柔娴静这一点他在杨澹口中听过不下百遍。

    时隔一年,荷盈没曾想过再遇薛淮山会是在大相国寺前,万人闹巷,薛父在被贬前曾任户部尚书,至少她和薛淮山再遇应该是一场宴会。

    银竹顺着荷盈的视线望向桥的另一边,竟然是裴序和薛淮山,二人仪表堂堂,引得不少过路的小娘子瞩目。

    素玉抬眼望过去,见到是裴序,素玉即刻低下头,她曾说过再不见裴序,如今是他忽然出现在面前,这算不得她见裴序。

    荷盈抿开笑,穿过相国寺桥,素玉不愿过去,“我说过不再见裴青士,就不会去见他。”

    银竹拽起她的手,不争气地说:“公主走了,你一个人愣在这让拐子来拐你?素玉,有些话我都不知该如何同你说。”

    银竹心里还气着素玉,可同她说什么都只觉是对牛弹琴,况且这会荷盈动身见人,她不得不先跟着。

    说教素玉是个艰苦的活儿。

    “银竹,你也生我气了?”素玉听得出她不耐烦的语气,她道,“我做得不好,还请你见谅,你若不喜欢我,待到祈福过后,我就走。”

    银竹看她眼眶发红,又不忍说什么,谁叫她认错认得快,说话又说得软,偏生长得漂亮,那里舍得多说两句。

    “有什么事,等回去说。”银竹放软了语调,彼时她和素玉已到荷盈身边。

    荷盈浅笑颔首,“裴青士......薛衡岳。”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喊了薛淮山。

    薛淮山刚回汴京少有人知他,而她常住皇城,与薛淮山相识实在奇怪,不过他依稀记得杨澹曾说过,裴序与薛淮山在汴京时是同窗。

    薛淮山收回搭在裴序肩上的手,拿着桂花糕的手不止该如何放,最终心一横伸到了荷盈面前。

    “淑庆公主,吃块桂花糕吧。”薛淮山声音带着局促的颤抖。

    荷盈险些被他吓到,还剩的两块桂花糕,漫着清甜的香气,扬州时薛淮山也曾给她带过芙蓉糕。

    裴序余光轻扫薛淮山,他拿着糕点的手轻颤着,呼吸也快了不少。

    “多谢薛衡岳,我不爱吃糕点,在扬州时我就说过了。”荷盈轻笑着回拒了她的桂花糕。

    在扬州就不喜欢?银竹眼中生疑,荷盈分明是爱吃甜食的,况且当初在扬州薛淮山送的糕点,荷盈都吃了,怎么到了汴京就不爱吃了。

    素玉眼馋地盯着薛淮山手中的桂花糕,裴序眼睫低垂着,视线掠过素玉。

    “淑庆公主,说过这话吗?”薛淮山明亮的眼眸生出意思疑惑,他不记得荷盈说过这话,否则也不会将糕点递出去。

    荷盈眉眼弯弯,轻柔地笑道:“说过的。”

    银竹瞥了一眼素玉,在荷盈耳边低语:“公主,素玉想吃,今夜她没吃些什么。”

    她瞧着这桂花糕像是出自张三娘家的,她家的桂花糕会抹一些桂花蜜在油纸边增甜增香,她家的糕点可是不好买的。

    “你和素玉喜欢去份新的,不必吃剩下的。”荷盈俏声回道

    荷盈朝薛淮山问道:“薛衡岳回汴京多久了?”

    “已有半月。”薛淮山收回手,裴序顺其自然地替他拿着糕点。

    “嗯,大哥其实同我说了你回汴京任职,扬州一事始终没来得及答谢,日后薛衡岳可向我讨一个东西。”荷盈笑言,一字一句都进退有度。

    当初她在扬州落水,是薛衡岳救了她,还未来得及答谢,就已回了汴京,说来也巧,那时杨澹在扬州任职与薛衡岳相识,三人因此结缘。

    “让让——”

    一仆妇匆匆冲两人缝隙中穿过,她背着竹篓往桥的另一边去。

    薛淮山眼疾手快的拉过荷盈,银竹和素玉相互扶着往后退了一步,待她走后,荷盈即刻拉开了距离。

    “多谢薛衡岳,这几日我要在大相国寺为长公主祈福,我该回了。”荷盈抬眼看向银竹,银竹拉着素玉对两人福身。

    裴序重新系好了油纸,薛淮山上前一步,“我在大理寺任职,淑庆公主我送你三人回去。”

    银竹瞅着离这不远的大相国寺,那需要他来送。

    裴序并未说话,听到薛淮山的这句话却跟在了他的身后,荷盈默认了薛淮山的护送。

    银竹紧跟荷盈,有裴序和薛淮山在,银竹便不再盯着素玉,反倒打量起了薛淮山。

    “薛衡岳刚回汴京,可还习惯?”荷盈走在河边,河里倒映着几盏精巧的花灯,薛淮山离她一丈远,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真切荷盈的话,他向荷盈贴近一小步。

    “淑庆公主,方才的话我未听清,可否再说一遍。”薛淮山弯腰去听,荷盈往旁边退了步,银竹见此扶住荷盈,以防失足落水。

    “薛郎君,就送到这儿吧。”银竹道。

    银竹出声,他才惊觉刚才那一步差点把荷盈逼退到河里去了,薛淮山忙道:“抱歉,淑庆公主。”

    荷盈笑意不显,从在扬州薛淮山大抵就是这样,她倒不在意。

    “无妨。”荷盈正了正身子,“薛衡岳可别忘了日后找我换谢礼,今日时辰不早了,便先走了。”

    大相国寺就在跟前,今夜她们也逛了许久,明早还要随相国寺的师父们念诵经文。

    皎月明明,一辆华贵马车停在酒楼前,行人自觉避着走,一只白细玉手撩开帘子,里头坐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侍女搀扶着下马车。

    “翩翩,你今日约我出来作甚,明日不才是斋会么?”云岫戴着帷帽站在河边,眼前是繁华热闹的街巷。

    裴云照挽着她的手,二人漫步河畔,裴云照欣喜道:“是明日斋会,今日也热闹不是,我怕你闷着,先前的事我还没同你说是不是,就想着一并出来走走,说说话。”

    那天裴云照将阿沁的话一字不差的说给了宁安郡主,当天夜里裴云照就揪着裴序去见了人,裴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了,但宁安郡主还是罚着裴序去跪祠堂。

    裴云照也因此事被关在府里不准出门,也就没进宫去和云岫说这事,今日她得空约着她出来,将没说的话讲清楚。

    云岫心倏的一紧,她盼着这件事另有隐情,又怕这件事就是如此,可总是要听个明白,这样想着,云岫道:“行吧,那你说给我听。”

    “哎哟,我将来的好嫂嫂,你竟信不过我,我哥哥这人,我最是了解的,他绝不可能和人私会,你听我慢慢和你讲。”裴云照说及私会二字时瞥了一眼阿沁。

    阿沁手心一热,生出许多汗来,即使是她亲眼见到的,但被裴云照一盯,仍旧心里发慌。

    裴云照把那天裴序说得话一字不落地讲了出来,若不是为这解开这个误会,她才不远记这么多东西,平日裴序总考她诗文,已经够她伤神的了。

    “只有救命之恩?”云岫问道,“那为何要私下见面,收了她的玉呢?”

    裴序既只是好心之举,又何必要再与素玉相见,又为何不早些和她说,要叫她伤心好一阵,若她不知晓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糊弄过去了?

    裴云照道:“哥哥就是这个性子,当时也是那小娘子先近的哥哥的身,哥哥可一步未上前,况且那块玉,只是石块罢了,哥哥认得这些东西,都见过,自然知道什么是好的。”

    云岫正想着些事,又听见裴云照娇声叫了句“嫂嫂”。

    “罢了罢了,裴青士的为人我是相信的,翩翩,这两日我心里愁坏了,哭了足足两日,哭得眼睛都肿了。”云岫略带哭腔的说着,险些又哭了出来。

    裴云照听得心软,安慰道:“云岫我不知你如此难过,可你得相信哥哥,家风严谨,自不会出些丑事,将来哥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还有母亲帮衬着,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我想着你心里难受,故而带你出来逛逛,吃些甜糕果子,总会好受些。”裴云照挽着她沿河走,夜风清凉,拂过水面带起一阵涟漪,推着花灯顺水流动。

    “翩翩,你为我和裴青士想了这么多,那你可有喜欢的人?”云岫侧目看她,帷帽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却遮挡不住裴云照娇艳的侧脸,即使隔着一层薄纱丝毫不掩其姿色。

    裴云照手心忽地一紧,底气不足地反问:“怎么说起我来了。”

    “你若有了喜欢的郎君,我自然是要替你把关的呀,总不能随便一个人就把你娶走了。”云岫缓过劲来,转而忧心起裴云照。

    裴云照在汴京的才貌双全,但汴京才貌双全的比比皆是,可汴京的好儿郎可不多,但凡有些身份的,私底下通房小妾只多不少。

    但又将话说回来,裴云照家世显赫,有才名,有身份,宁安郡主也会为她相看个好人家。

    云岫道:“翩翩,我知宁安郡主定会为你选个好人家,可你呢,也要你喜欢不是。”

    裴云照闻言,微微叹了口气,“云岫,我倒没有喜欢的郎君,汴京的风流才子,总叫人伤心,你可记得孙家二郎的事?”

    孙家二郎,汴京出了名的浪荡,留恋勾栏瓦舍,风流诗作了一首又一首,秦楼楚馆唱的都是他的词,前阵子孙家二郎在马行街被人摁在街上被揍了,至今都没查出是谁找的人。

    云岫蹙眉,厌恶着说:“提他作甚,总不能宁安郡主要你与他相看?”

    “云岫,母亲的心思,我当真是猜不透,找人揍了孙家二郎的,便是我舅父。”裴云照声音哀怨,“你也别与别人说,舅父本也是为了我好。”

    此言一出,云岫眼中闪过片刻惊愕,宁安郡主竟然想让翩翩嫁给孙家二郎。

    “不说这些了,张三娘家的桂花糕不错,待会再带你吃点别的。”裴云照牵着云岫,加快了步子,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旁铺子高挂的灯笼,灯光漫天。

    行至相国寺桥桥头,裴云照放慢了步子,桥边有老翁摆着摊儿动作娴熟地画着糖画,行云流水似绘丹青,糖味焦香,裴云照走了两步回头来。

    “这个老虎可以做两只吗。”裴云照瞅着他做得栩栩如生,心念一动便要了两只。

    裴云照全神贯注地盯着老翁熬糖,兴致盎然地问:“老伯,您做这几年了。”

    “小娘子对这有兴趣?”老翁抬起皱巴巴地眼,借着灯光看清了裴云照,他笑得慈爱,“姑娘是有福气的人,将来会与所爱之人共度余生。”

    裴云照又惊又喜,疑问:“老伯还会看面相?”

    “姑娘眉目清秀,喜乐无忧之相。”他道。

    他的一番话哄得裴云照喜笑颜开。

    云岫无心听她二人的对话像这种阿谀奉承的话,在皇宫中她听得厌烦,坊间一个老伯都编得出来哄人,她自然是不信的。

    河边起了一阵风,吹起帷帽的轻纱,借着轻纱的缝隙,云岫抬眼朝桥对面望去,目光幽幽地落在河对面的锦衣华服的一行人。

    好生眼熟的几人,身形、衣裳、仪态。

    云岫手指发颤轻轻地撩开轻纱,仔细看了看,终于看清了人,心下漫起一阵阵恶心苦涩的情绪。

    是裴序,还有荷盈,而与裴序离得最近的是素玉。

    彼时裴云照正满面春风地拿过两只糖老虎,见云岫怔怔地盯着河对岸,她将手上的一只递过去。

    “云岫你在瞧什么?”裴云照浅尝糖人,甜而不腻,入口便是清香的甜味,她本想向老伯说一声,只可惜再回头见着人了。

    云岫久不答话,而她手上拿着的另一个糖人云岫也未接,裴云照问:“云岫?”

    她不回应,裴云照就顺着她的视线往对面看去,这一看让裴云照手中的糖人掉了一只。

    裴云照心里生气,可面上仍旧温和,倘若她现下发作要去把裴序拉过来,只会失了面子,何况她也见到了熟人,现下只有先稳着云岫。

    前几日才将他和素玉私会的事儿说清楚,现如今又遇上了,什么样的祸害到处跑,闹得她裴家不安生,这次裴云照记下了素玉的长相。

    “云岫,这大街上算不得私会的,许是恰巧遇着了,你瞧不还有淑庆公主和薛衡岳,云岫莫要多想,只有你才能做我未来的嫂嫂,别的人我都不情愿她嫁进来。”

    裴云照安抚着云岫,她指尖发白,悄然放下面纱,在帷帽下黯然垂泪,虽说裴云照说得在理,可看见裴序同荷盈一行人交好,又与素玉走得那般近,怎能叫她不伤心。

    裴序可有半分想过她的感受?

    云岫爱哭,但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泪,她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裴云照临走前特地回望了一眼裴序,见他将手里的东西给了身侧的人,顾不上管裴序,裴云照追着云岫上了马车。

    她本想让云岫今日出来逛逛,看看百戏,吃吃杂嚼,只是为让她开心些,如今倒好,反让她见着了这一幕。

    云岫小声呜咽,裴云照那里听不出来,见她哭得小心谨慎,裴云照眉头紧锁。

    “云岫,快别哭了,前两日就哭过了,莫把眼睛哭坏了,哥哥这般行事,我回家告诉母亲去。”裴云照佯装愤然,“你可知那日我与母亲说了私会一事后,母亲罚哥哥跪了一夜的祠堂,一日未曾进食。”

    裴云照道:“你虽说还未嫁进裴家,可母亲早将你当作了自家人,为了备了好些东西在府上,成日便问我你喜不喜欢,再者说,哥哥对你也是上心,早前也向我打探过你的喜恶,我便叫他自己来问你。”

    “哥哥性子温吞,外人觉着他识礼数,实则是个木头,不会说些漂亮话,叫他去问你指定没问成,今日这事我又要叫母亲为你讨个说法。”

    “快别哭了,好云岫,好嫂嫂,日后我们裴家都是向着你的。”

    裴云照拍了拍云岫的手心,抱着她俏声说:“云岫,别哭了。”听着逐渐淡下去的抽噎声,裴云照松了口气,“母亲为你备了一只云纹镯,叫我挑个好日子送你,待下次见你就拿来。”

    马蹄声渐远,消失在喧哗的闹巷,灯火不灭,散了好些行人,街道宽敞了起来。

    大相国寺前薛淮山和荷盈同时回头望去,裴序和素玉的相隔很远,素玉一只手背在身后,裴序则与薛淮山对视一眼。

    银竹看素玉发愣,出声问道:“还不走么?”

    素玉长睫低垂,眼波悄然流转,无声无息地瞥了一眼裴序,手心的桂花糕还留有余温。

    素玉快步回到银竹身边,荷盈向裴序和薛淮山道别。

    薛淮山眉尾一扬,意味深长地看着裴序:“你把桂花糕,给那个小娘子了?”先前给他桂花糕都不情不愿的,怎么见着来人了反而接过了桂花糕。

    薛淮山啧啧两声,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他正色道:“青士,你可是有婚约在身,怎么还与那小娘子眉目传情?”

    “我没有。”裴序低声反驳。

    “青士,你是在愁这个?”薛淮山长舒一口气,仰头看向酒肆上挂着的灯笼,眼眸中倒映着灯火,他道:“那可有的你愁的。”

    裴序说不清他为何要下意识地接过薛淮山手上的桂花糕,接过的那片刻,是伸手的,还是薛淮山递给他,裴序已然分不清。

    庭院深深,堂外石阶旁,几株槐树枝繁叶茂,院中石灯在夏夜明晃晃的,正堂内杨月坐在上座,一脸肃穆,坐在一旁的裴云照秉着一口气不敢言说。

    杨月得知裴序再与素玉见面,她缄默许久,沉寂压抑的氛围与院中金蝉鸣声形成对比。

    裴云照从小就知道杨月不喜欢裴序,可为什么不喜欢,她并不知其缘由,抑或是说,只有些许感触,难以知晓其根源在何处。

    裴序是他的亲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裴云照苦着一张脸,想不通母亲为何对待裴序如此严苛,也想不通为何裴序要再见素玉,还偷摸给她递了东西,这件事云岫没看见,她也没与杨月说。

    “柔嘉公主也瞧见了?裴序又见了那姑娘。”杨月冷哼一声,暗道跟他爹一个德行。

    裴云照挑着些重要的答:“瞧见了。”

    杨月冷声问:“他如今人在哪儿?又去了襄王府?”

    裴序待在裴府时间屈指可数,反倒是将襄王府当作了家,三天两头往外去,也不知是要做些什么。

    “去将你哥哥寻来,我有话要和他说。”杨月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又道:“你今夜也累了,待你哥哥回来,你便去歇息罢,这几日你的诗做得如何了,汀园雅集中你的诗文,很是一般。”

    裴云照僵笑,听着杨月的话不做辩驳。

    “母亲,哥哥的为人,我再相信不过,先前哥哥也解释过了,您就不愿意同哥哥讲讲,这次您又要罚他吗?”裴云照极少违逆杨月,但见到她不苟言笑的模样,便也猜到接下来裴序将会如何。

    闻言,杨月从容地捧起一盏茶,眼眸轻眯,茶水清香与夏日夜风相撞,清爽舒适。

    “去寻你哥哥来,这是我说的第二次了,事不过三。翩翩,你也不听话吗?”她不回答裴云照的话,只叫她去找裴序来。

    裴云照缓缓起身,逐渐挤出生涩的笑颜,在杨月的注视下退出正堂。

    跨出门的刹那,裴云照才觉自己愚蠢,怎么会说出那番话,这么多年,母亲对哥哥的态度始终如一,又怎会因她的三两句愤愤之言改变。

    究竟是为何会如此,从小到大,裴序进退有度,不曾有一分一毫的差错,怎么就到了母亲这儿,就这般的不堪。

    裴云照凝眉想着,穿过回廊时,她一时不查与人撞到了一起,她抬眼看去,眼神骤然一寒,面前人身着嫣红罗衫,发钗横斜,发髻松散,身上隐隐有着沉香。

    “姑娘。”夜里黑,她摸着路往前走,竟然撞上了裴云照,只好低声下气地行礼。

    她一开口便是怯生生的语调,汴京的男人最吃温言软语,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其中一位,裴云照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火气烧了起来,她抬唇一笑。

    “这会是要去爹爹?”裴云照含笑问她。

    即使天黑着,可这位主子对她笑得瘆人,她心惊胆战地垂头,偏生是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最是找人厌烦,勾得男人不思上进,沉醉其中。

    啪——

    夜间一清脆的掌声回响,恰好有风拂过,裴云照消了些火气,被她掌掴的女子,连忙跪下,呜咽着声音说话。

    “姑娘,饶了我吧,我还要见裴大人。”她不敢捂脸,两行泪说掉就掉。

    裴云照哼笑一声,她都打了她一掌,竟然还想着见她爹爹,是仗着她爹爹宠她,还是想要顶撞她,一个家妓还能翻天来了?

    “这会要来不及了,姑娘就放了我吧。”她又娇声道。

    裴云照笑着上前,停在她身侧,眼神示意身边的侍女,侍女会意,上手拔下了她的钗环,扒了她的褙子。

    那家妓惊慌失措地捂着胸口,方才的妆发全乱了,愤懑地质问裴云照,“姑娘这是作甚么。”

    “不管你是谁,我明日不想见到你,滚出府去,否则有千百万种让你在裴府生不如死的办法。”裴云照笑得娇艳如花,是渗着血水的花朵,她附身看清了她的脸。

    裴云照不再理会她,刚走出两步就听那家妓不甘心地喊,每一字都充斥着愤怒,她道:“这府里又不止我一个,姑娘就这样断人后路,我盼着姑娘将来的郎君也如此待你!”

    裴云照停住脚步,狠绝回眸,身侧侍女随即上前掌嘴,一掌又一掌落下,三两下就嘴里就渗出了血。

    “到天亮吧。”

    说罢,裴云照离开回廊,掌掴声传了很久,什么时候消下去的裴云照不在乎,现下最重要的是她要把裴序找回来。

    裴尚进不纳妾,外头看去他是个清正廉洁的中书令,私底下却养了不知多少家妓,如今她尚能叫冲撞她的家妓滚出去,可那么多,府里那么多,她那里管得过来。

    裴云照边走边想,这些年府上的家妓,母亲一个都没管过,任由她们自由在后院行动,可母亲当真就这般无动于衷,由着父亲胡来?母亲就不恨父亲?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裴云照想不出杨月究竟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但凡杨月稍加管制,府里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家妓。

    府门前,裴云照等着裴序回来,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从昏暗灯火下走出两个高挺的身影,薛淮山送裴序回府,见到门前的裴云照不由得愣了愣。

    一别五年,从前那个小姑娘出落得娇艳欲滴,有了贵气尊威,少了天真澄澈。

    薛淮山桃花眼一眯,勾唇轻笑:“裴小娘子,好久不见。”

    裴云照老远就看见了薛淮山,薛家当真调回汴京了,裴云照眉眼含笑,把怒气藏了起来。

    “挺久了。”裴云照的笑意渐渐收敛,她闻到了裴序身上的酒气,再看薛淮山一副轻挑散漫地姿态,裴云照登时垮了脸,再笑不出来,怒道:“刚回汴京就带我哥哥去吃酒,你安的什么心!”

    薛淮山心里直喊冤,分明他见到裴序时他就喝了酒,怎么怪到他的头上了,可转念一想,他若不担下这罪名,那裴云照自然又要问他,于是他讪讪笑道。

    “阔别多年,一时兴起喝了点,时候不早了,青士既有你照看着,我便先回了。”话落,薛淮山一溜烟消失在巷口。

    裴云照喊道:“薛衡岳!别让我再见到你!”

    裴序并没喝醉,他抬眸看裴云照,哑声问道:“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母亲要见你。”裴云照平复心绪,她轻声裴序问:“哥哥,你为何要再见那个素玉,为什么?”

    此言一出,裴序明白了裴云照等在这儿的目的,也知道母亲为何要见他,母亲要见他,从来都只是为了惩戒训斥,无一例外。

    “巧遇。”

    “哥哥,不管是不是巧遇,你都不该再和她接触,寒了云岫的心,为此她伤心了好几天。”裴云照心知裴序说的真话,可为何要偷偷给素玉递东西。

    裴序眸光忽沉,心蓦然一顿,不知该如何回答裴云照。

    月色无声,幽光暗浮,二人穿过回廊,直向正堂去,只见杨月端坐在主位,峨眉轻挑,目光轻扫裴序。

    “裴序,跪下。”杨月声若寒冰,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是在处置一个犯了错的下人。

    裴云照一听,眉心微凝,出声喊了一句,“母亲!”

    杨月不看裴云照,只冷眼看着裴序,扑通一声,裴序跪到在地,可他的脊背挺得板正,犹如林间松竹。

    院中风声簌簌,穿堂风吹过,裴序黑发如墨,衣袍如竹,即使跪着也温雅清正,他不卑不亢,烛光映着他柔和的眉眼。

    “为何要与那姑娘再见?裴序你是不是喜欢她?”杨月垂眼看他,他恭顺识礼,谦卑温和,一举一动都与当年的裴尚进相似,这样的裴序,心里是否也藏着一颗污浊的心。

    “回母亲,只是巧遇。”裴序温声答道。

    “裴序,你与柔嘉公主的婚期在即,不要生出变故来,你既犯了错,就去祠堂跪着罢。”杨月长舒口气,又冷冷说了些话,“裴序,这桩婚事是官家定的,这背后有多少弯弯绕绕,你应当比我清楚,襄王府是个空壳子,多少人盯着你舅父呢。”

    “去祠堂罢,我累了。”杨月扶额起身,不曾再看裴序一眼,裴云照看了一眼裴序,却不敢说些什么,只得随着杨月一道离开。

    交谈之中,裴序也不曾抬眼看杨月,直到脚步声远去,裴序才起身去祠堂。

    起身之时裴序忽然摸到了腰间两块润滑的佩玉,可他记得自己只常佩青玉,而他腰间却多出来了一块玉,那块碎玉被青玉遮挡,若不细看,这块玉几乎与衣裳融于一体。

    裴序回忆着晨间女使的动作,是她将两块玉搞混了,又或许是这块玉更适合青白碎玉。

    幽暗寂静的祠堂,供奉着祖先的牌位,案前摆放着香炉贡品,裴序跪在供桌前,正对着牌位,这儿是他在裴府待得最多的地方,只要稍有过错,他便会被罚到此处。

    次数多了,时间久了,裴序也就习惯了,幼时他还会想问母亲为何要对他如此严厉,可年岁渐长,他始终没能得到一个答案,只当是自己做得还不够。

    恍惚间裴序见到了幼时的自己,他追着杨月,跟在母亲身后,他问:“母亲为何不抱抱我,翩翩彻夜都缠着母亲。”

    他看向被杨月牵着的翩翩,他艳羡翩翩能得母亲的宠爱,他每每见到母亲与翩翩温声细语的说话时,他都会想是否是他做了错事,惹得母亲厌烦。

    裴序自问每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君子六艺,他无一不佳,可始终得不到母亲的一个笑颜,再后来,他想或许并不是他的不对。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他已不再对母亲的回眸有所想念。

    嘎吱——

    裴序愕然回神,一回头便是裴云照正偷摸开门,她手里拿着糕点,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后才进了祠堂,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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