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汤汤，水波茫茫。
一艘木舶破开重重白雾，往南方行经而去。
船行不过数里，江上水雾愈发厚重，天空深处似有雪点子纷纷洒落，在这般严寒料峭的初冬，两名缭手打着赤膊坐在桅杆底下歇息。
“赶了一夜，可算过了均州。只是花姐这般着急作甚，咱人既到了南靖，那群北虞人自是不敢追来。”说话这人体格壮硕，股股汗液顺着脸颊，流进脖间层层的肥肉间隙，继而隐没不见。
另一人也不遑多让，皱巴着一张瘦麻子脸，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掉。
他抬手随便抹了把脖子，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到舱里去过早了，船板上就他们二人。
除去空中盘旋的呼啸北风，周围称得上是寂寂无人，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后才开口：“昨夜你在上头估计没听见，那么大动静，棺材里那女的怕是没了。”
“死了？！咱们岂不是白跑一趟。”胖子惊异，他是瞧见半夜各处起了灯，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满脸忧心忡忡，“离开南靖前，二堂主可是放了话，要花姐在师祖祭日前活捉人回去祭天的。”
提起这，瘦麻脸唉声叹气：“可不是，咱们这趟北上潜伏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把那位给活捉了，哪曾想她竟会死在半道上。”
“不过眼下虽说人死了，但尸骨尚存，花姐也不至于被长者们过于辩难。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人，刚离了生死关，还没歇两步，又得往回赶。”
听着瘦麻脸的话，胖子回想起这两个月来提心吊胆的日子，心里仍存七分惊悸。
他丧着脸叹了几口气，拍了拍瘦麻脸的肩，十分共勉，好在如今已身脱险境，心下稍稍宽慰几分。
瘦麻脸见他不搭腔，努力睁大一双豆眼，将昨夜种种悉数告知，话里话外引诱道：“老赵，你猜猜，这人怎么突然就死了？上船那日我瞧她不过就受些皮外伤，难不成是花姐——”
胖子瞧着瘦麻脸满眼的歪门心思，也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但不敢多想，连忙摆手：“这可不能乱讲。”
谁知瘦麻脸凑近他，用气声说：“听闻花姐曾在那位手里吃过大亏，花姐气性大，又隔着弑师之仇，难保不会……”
没等瘦麻脸说完他便叫停，一脸正经：“慎言！你我同在花姐手下做事，这么多年了，她的为人你不清楚？那群北虞人内讧得厉害，这人又死得蹊跷，没准是她们自己人的手笔。”
瘦麻脸见他自有想法，心里八卦的劲儿顿时熄灭，撇着嘴沉默半晌，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复扭头问：“对了，还是没晋元的消息么？这家伙，不会守夜时掉到水里去了吧。”
胖子摇摇头，称自己不知。
两人刚说完，身后舱门处忽然传来细微响动，二人不约而同转身看去，一黑衣魁梧男子隐在暗处，不知站了多久。
待男子扶着腰间长刀走出，胖子认出此人后，顿时一惊，胸腔里那坨七两重的肉也跟着抖了三抖。
人还未及眼前，细麻脸和胖子二人连忙从地上拾起衣裳挂披上，朝来人半跪行礼，一齐道：“秦掌事。”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抬手指向胖子，“赵进，你跟我来。”
被点了名的胖子猛然站起身，方才隐匿在脖间的汗珠霎时如雨滑落，冷风一吹，冻得他一激灵。
“是。”他诺诺回道。
自进了舱门，赵进便默默跟在后头，舱内各处烧了火盆，一股异香搅和着热气扑鼻而来。
这什么气味？
赵进深吸了一大口气，还没来得及细细辩认，却又闻不见了。
一瞬间，他只觉自己被一股烘热的气息包裹着，方才被冷冽江风吹干的汗似乎又从四面八方涌来了过来。
他正迷瞪，前方忽然传来冷冷一声催促——“跟上。”
赵进一下子回神，往声音来处看去——就恍惚这一会，方才还在自己前面的人现下已经攀上了木梯，站在台上俯视他。
他连忙小跑两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观察，心里暗暗寻思：据说秦掌事耳力极强，不知麻子在舱板上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花姐一向最厌恶手下人背后非议，秦掌事又是她最为亲近的臂膀，若他跟花姐说上几句——
麻子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赵进望着眼前就连走路也毫无声响的沉稳身影，喉咙不住吞咽，心一横，瞅准时机，快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可等他瞧入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里那一腔活络霎时熄火。
难不成叫他直接开口问方才他俩的嚼头听到了哪几句，若是听见了也莫要多话？
这多可笑，他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吩咐得了旁人。
可一想到自家兄弟，他还狠了狠心：“秦掌事，方才麻子说的，还请您莫与他计较。”
见人无动于衷，他又絮絮叨叨补充了些这次北上麻子出力不少云云。一番话下来，说得他舌燥口干，奈何对方是个锯嘴葫芦，无甚表示。
就在胖子以为这番说辞无果时，破天荒的，秦掌事竟点了点头。
他顿时心中狂喜，可面上却不显，强压着嘴角不住地道谢。
“她在等你。”他五花八门的感谢话语被冷冷打断，连忙识趣地说了声“是”，毕恭毕敬地走进房间。谁知他将将把后腿迈入门槛，门便从身后关上了。
屋内很暗，只有西北角处一扇小窗下可略略窥得布景一二。
“花姐？”他试探道。
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浮光微尘，他借着窗口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脚边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本想绕开，可这东西却横在中间，两头又各有些货物箱袋挡住，没地方给他借道。
他在黑暗中缓慢挪动，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房间传来闷哼一声。
有人？！
胖子被这声闷哼吓得差些磕倒在地，好在手快把住了那横在中间的物什，才不至于狼狈。
“谁？”他提脚在三尺内试探，原地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触到，方才那声闷哼似乎只是幻听。
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讳鬼神之说，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飘过。
赵进紧紧握住方才把着的物什，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手下的触感滑腻非常。
说来奇怪，这船板底下的货舱无非就存放一些干粮草料，哪有手下这般光滑如漆木质感的东西。
他借着微光低头朝那东西凑过去，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那股异香。这异香与方才廊间闻到的大同小异，略有不同的是夹杂着些许血气。
几个呼吸后，脑中与心海似乎有重重热浪涌来，他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赵进！”就在他快陷入昏迷时，忽听见有一女子厉声唤他名姓。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他悠悠转醒，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手持灯盏的女子。
年岁约莫三十上下，身着玄色劲装，口若朱丹，眉眼妍丽非常，只是右额一条斜飞入鬓的疤痕有些抢眼。
疤痕……
赵进神思瞬间清明，他飞快从地上爬起，半跪在地，朝女子行礼：“花姐。”
“可见过此物？”胡明花见赵进已恢复如常，将烛台置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了过去。
赵进接过玉色瓷瓶，低头细细观摩，看了好一会也未曾发现此瓶有何特殊之处，不过是一寻常药瓶。
等等——他摩挲着瓶底的两道划痕，忽地回忆起这是晋元的随身之物。
前两日换工时，这小瓶就从晋元袖中掉落，本该当即归还，可那晚花姐忽然吩咐连夜赶路，事出突然，翌日才交回晋元手中。
这两条划痕便是那夜他不慎从桅杆跌落时刮到的。
“这是晋元的东西。”赵进一边回答一边将瓷瓶递回，心中渐渐升起疑惑，他分明交还给了晋元，怎么又到了花姐手中。
只见胡明花捏着瓷瓶，问赵进：“你可知这里面装的什么？”
赵进挠了挠头，老实回答：“他只说是寻常的止血药粉。”
胡明花听了，只是冷笑，拿起桌上灯烛，示意赵进看向身后。
赵进有些不明所以，但乖乖转身。
烛火忽明忽灭，上下跳动，一口黑漆檀木棺材横在中央，棺材盖已被人劈成两半，随意倒在地上，想来那人很是震怒。
赵进呆愣地看着棺木，张着嘴一时震惊到无话，他方才竟抓的竟是这东西……
他在心里默念几句“死者往生，莫要计较”之类的话后，视线缓缓下移——棺木内壁四面都挂着血迹，而里面躺着的女子面色发僵，嘴唇呈青紫色，口鼻间已没了呼吸。
望着这张生脸，他有些怔愣。
再一结合刚才麻子说的传闻，他立马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是他们千辛万苦北上掳回来的那人。
她擅易容，外貌常年变幻莫测，据说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实模样。
这，是她的真容？
赵进盯着棺木，细细打量。
并不如传闻中那般暴戾恣睢，不知是因为她常年戴着人皮面具还是连日奔波未进口粮，肤色苍白，形容瘦弱，活像一具骷髅。
不过几日，她怎地这般瘦了？往前种种霎时侵入赵进脑海。
人死身灭，不管曾与这人有过多少恩怨，如今见她无声息躺在飘摇于不知名江心船舱的一具棺椁之中，就着点点微光，赵进一时有些唏嘘。
“这，这……”赵进看看胡明花手中的药瓶，又看看棺材中的尸体，脑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胡明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将小瓶丢给他，揉了揉眉心，道：“你对用毒颇有见地，自己看看吧。”
赵进闻言，倒了些粉末于掌心，拇指微捻轻嗅。
是海棠青！
此毒发作迅速，半个时辰便可侵入五脏六腑，听麻子言，昨夜那女子暴毙的症状便与海棠青发作类似。
他瞧着花姐的神情，想来已将晋元确定为凶手，只是他想不通，晋元为何要毒杀此人，等等，晋元是二堂主指派随花姐北上，难道——
他不敢随意猜测，却听胡明花问他：“你以为是老二做的？”
赵进语塞，又断断续续道：“帮里皆知您与二堂主不和，晋元又是二堂主的人，他下毒杀人害您于不义按理虽说得过去，可他应该没有那么……”他啰嗦半晌，也没将那个字说出口。
胡明花接过他的话：“他是蠢，但他不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花姐，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晋元。”讲到这里，赵进话里有些苦涩，“可自昨夜起，晋元就失踪了。”
胡明花听了，却不以为意，指了指赵进身后的阴暗角落：“他在那，方才在舱尾夹层里找着他时就已服毒多时，你看看，有没有救？”
赵进将晋元从角落拖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几近将无。
他服毒时辰过久，目前尚不知他所种何毒，也来不及配备解药，怕是回天乏力。
胡明花见赵进默不做声，便已知道结果，她恶狠狠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向赵进，“眼下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晋元气息已绝，赵进将他安置在地上后，站起身抱拳：“花姐您吩咐。”
“虽说老二那蠢东西做不出这勾当，可他当着长老们的面在我这里安插晋元这个人已让我很不爽快，如今还坏了我的要事。晋元既是他的人，他手下做了什么，他也得清楚不是？”
“你回去后跟其他兄弟说道说道，晋元究竟是如何下毒害的人，又如何畏罪自杀，把事情跟大伙捋一遍，长老会时我才好跟几位老人家交代。”
“是。”
赵进从房间离开后，找了麻子，按照花姐的吩咐，添油加醋地把这事说了一通。
不出意外，等到了晚上，船上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若有与堂内联系得紧密的，怕是这会已经飞书传回去了。
已是深夜。
因晋元毒杀这事，房里半数兄弟都还未入睡，各自聚在一团说着自己的猜测与见地，赵进听得耳朵起茧。
他不想谈论这些毫无根据的事情，便借着解手方便的由头，到外边透气。
甲板四处堆着些雪，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没来得及清扫。
赵进拢了拢棉袍，走到船头往远处眺望。
月色寂寂，万山载雪，他一阵恍然。
这是到了江州了吧，再过两日，便能回家了，想到家中的妻女，即便在寒冷冬日，赵进心里也暖乎乎地觉着熨帖。
正念着夫人在小炉上温的红醪酒，蓦然瞥见不远处的山凹口似有人扛着大刀穿过，他定睛细看，却又没有了，北风吹过，山林簌簌作响。
三个月后。
衢县，晌午。
赵进和三个兄弟坐在衢县街边的一家酒肆喝酒，酒酣耳热，不知是谁忽将话头转到三个月前的北上一程。
一会说着北上时差点命丧异国，一会又说着归来时在船上看见扛刀索命的男鬼，见闻从天南聊到地北。
很有默契的是，即便此刻四人头脑都不甚清晰，也没有一人再提起晋元毒人一事。
见众人碗里皆空，赵进提拎起脚下的坛子，才发现早已饮尽，正抬手唤小二，余光刹那瞥到酒肆外一个骑驴而过的青影。
那人不知在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言笑晏晏，很是鲜活。
她不是已经——
他脑中的弦一阵颤颤，神思瞬间清明，见人要走，没来得及跟好友招呼，提着刀就追了上去。
一艘木舶破开重重白雾，往南方行经而去。
船行不过数里，江上水雾愈发厚重，天空深处似有雪点子纷纷洒落，在这般严寒料峭的初冬，两名缭手打着赤膊坐在桅杆底下歇息。
“赶了一夜，可算过了均州。只是花姐这般着急作甚，咱人既到了南靖，那群北虞人自是不敢追来。”说话这人体格壮硕，股股汗液顺着脸颊，流进脖间层层的肥肉间隙，继而隐没不见。
另一人也不遑多让，皱巴着一张瘦麻子脸，额上的汗珠直往下掉。
他抬手随便抹了把脖子，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其他人都到舱里去过早了，船板上就他们二人。
除去空中盘旋的呼啸北风，周围称得上是寂寂无人，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后才开口：“昨夜你在上头估计没听见，那么大动静，棺材里那女的怕是没了。”
“死了？！咱们岂不是白跑一趟。”胖子惊异，他是瞧见半夜各处起了灯，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满脸忧心忡忡，“离开南靖前，二堂主可是放了话，要花姐在师祖祭日前活捉人回去祭天的。”
提起这，瘦麻脸唉声叹气：“可不是，咱们这趟北上潜伏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把那位给活捉了，哪曾想她竟会死在半道上。”
“不过眼下虽说人死了，但尸骨尚存，花姐也不至于被长者们过于辩难。就是苦了咱们这些人，刚离了生死关，还没歇两步，又得往回赶。”
听着瘦麻脸的话，胖子回想起这两个月来提心吊胆的日子，心里仍存七分惊悸。
他丧着脸叹了几口气，拍了拍瘦麻脸的肩，十分共勉，好在如今已身脱险境，心下稍稍宽慰几分。
瘦麻脸见他不搭腔，努力睁大一双豆眼，将昨夜种种悉数告知，话里话外引诱道：“老赵，你猜猜，这人怎么突然就死了？上船那日我瞧她不过就受些皮外伤，难不成是花姐——”
胖子瞧着瘦麻脸满眼的歪门心思，也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但不敢多想，连忙摆手：“这可不能乱讲。”
谁知瘦麻脸凑近他，用气声说：“听闻花姐曾在那位手里吃过大亏，花姐气性大，又隔着弑师之仇，难保不会……”
没等瘦麻脸说完他便叫停，一脸正经：“慎言！你我同在花姐手下做事，这么多年了，她的为人你不清楚？那群北虞人内讧得厉害，这人又死得蹊跷，没准是她们自己人的手笔。”
瘦麻脸见他自有想法，心里八卦的劲儿顿时熄灭，撇着嘴沉默半晌，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复扭头问：“对了，还是没晋元的消息么？这家伙，不会守夜时掉到水里去了吧。”
胖子摇摇头，称自己不知。
两人刚说完，身后舱门处忽然传来细微响动，二人不约而同转身看去，一黑衣魁梧男子隐在暗处，不知站了多久。
待男子扶着腰间长刀走出，胖子认出此人后，顿时一惊，胸腔里那坨七两重的肉也跟着抖了三抖。
人还未及眼前，细麻脸和胖子二人连忙从地上拾起衣裳挂披上，朝来人半跪行礼，一齐道：“秦掌事。”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抬手指向胖子，“赵进，你跟我来。”
被点了名的胖子猛然站起身，方才隐匿在脖间的汗珠霎时如雨滑落，冷风一吹，冻得他一激灵。
“是。”他诺诺回道。
自进了舱门，赵进便默默跟在后头，舱内各处烧了火盆，一股异香搅和着热气扑鼻而来。
这什么气味？
赵进深吸了一大口气，还没来得及细细辩认，却又闻不见了。
一瞬间，他只觉自己被一股烘热的气息包裹着，方才被冷冽江风吹干的汗似乎又从四面八方涌来了过来。
他正迷瞪，前方忽然传来冷冷一声催促——“跟上。”
赵进一下子回神，往声音来处看去——就恍惚这一会，方才还在自己前面的人现下已经攀上了木梯，站在台上俯视他。
他连忙小跑两步，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观察，心里暗暗寻思：据说秦掌事耳力极强，不知麻子在舱板上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花姐一向最厌恶手下人背后非议，秦掌事又是她最为亲近的臂膀，若他跟花姐说上几句——
麻子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赵进望着眼前就连走路也毫无声响的沉稳身影，喉咙不住吞咽，心一横，瞅准时机，快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可等他瞧入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里那一腔活络霎时熄火。
难不成叫他直接开口问方才他俩的嚼头听到了哪几句，若是听见了也莫要多话？
这多可笑，他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吩咐得了旁人。
可一想到自家兄弟，他还狠了狠心：“秦掌事，方才麻子说的，还请您莫与他计较。”
见人无动于衷，他又絮絮叨叨补充了些这次北上麻子出力不少云云。一番话下来，说得他舌燥口干，奈何对方是个锯嘴葫芦，无甚表示。
就在胖子以为这番说辞无果时，破天荒的，秦掌事竟点了点头。
他顿时心中狂喜，可面上却不显，强压着嘴角不住地道谢。
“她在等你。”他五花八门的感谢话语被冷冷打断，连忙识趣地说了声“是”，毕恭毕敬地走进房间。谁知他将将把后腿迈入门槛，门便从身后关上了。
屋内很暗，只有西北角处一扇小窗下可略略窥得布景一二。
“花姐？”他试探道。
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浮光微尘，他借着窗口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往前走。
忽然，脚边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本想绕开，可这东西却横在中间，两头又各有些货物箱袋挡住，没地方给他借道。
他在黑暗中缓慢挪动，不知踩到了什么，只听房间传来闷哼一声。
有人？！
胖子被这声闷哼吓得差些磕倒在地，好在手快把住了那横在中间的物什，才不至于狼狈。
“谁？”他提脚在三尺内试探，原地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触到，方才那声闷哼似乎只是幻听。
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讳鬼神之说，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飘过。
赵进紧紧握住方才把着的物什，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手下的触感滑腻非常。
说来奇怪，这船板底下的货舱无非就存放一些干粮草料，哪有手下这般光滑如漆木质感的东西。
他借着微光低头朝那东西凑过去，恍惚间，他又闻到了那股异香。这异香与方才廊间闻到的大同小异，略有不同的是夹杂着些许血气。
几个呼吸后，脑中与心海似乎有重重热浪涌来，他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赵进！”就在他快陷入昏迷时，忽听见有一女子厉声唤他名姓。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他悠悠转醒，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手持灯盏的女子。
年岁约莫三十上下，身着玄色劲装，口若朱丹，眉眼妍丽非常，只是右额一条斜飞入鬓的疤痕有些抢眼。
疤痕……
赵进神思瞬间清明，他飞快从地上爬起，半跪在地，朝女子行礼：“花姐。”
“可见过此物？”胡明花见赵进已恢复如常，将烛台置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了过去。
赵进接过玉色瓷瓶，低头细细观摩，看了好一会也未曾发现此瓶有何特殊之处，不过是一寻常药瓶。
等等——他摩挲着瓶底的两道划痕，忽地回忆起这是晋元的随身之物。
前两日换工时，这小瓶就从晋元袖中掉落，本该当即归还，可那晚花姐忽然吩咐连夜赶路，事出突然，翌日才交回晋元手中。
这两条划痕便是那夜他不慎从桅杆跌落时刮到的。
“这是晋元的东西。”赵进一边回答一边将瓷瓶递回，心中渐渐升起疑惑，他分明交还给了晋元，怎么又到了花姐手中。
只见胡明花捏着瓷瓶，问赵进：“你可知这里面装的什么？”
赵进挠了挠头，老实回答：“他只说是寻常的止血药粉。”
胡明花听了，只是冷笑，拿起桌上灯烛，示意赵进看向身后。
赵进有些不明所以，但乖乖转身。
烛火忽明忽灭，上下跳动，一口黑漆檀木棺材横在中央，棺材盖已被人劈成两半，随意倒在地上，想来那人很是震怒。
赵进呆愣地看着棺木，张着嘴一时震惊到无话，他方才竟抓的竟是这东西……
他在心里默念几句“死者往生，莫要计较”之类的话后，视线缓缓下移——棺木内壁四面都挂着血迹，而里面躺着的女子面色发僵，嘴唇呈青紫色，口鼻间已没了呼吸。
望着这张生脸，他有些怔愣。
再一结合刚才麻子说的传闻，他立马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是他们千辛万苦北上掳回来的那人。
她擅易容，外貌常年变幻莫测，据说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真实模样。
这，是她的真容？
赵进盯着棺木，细细打量。
并不如传闻中那般暴戾恣睢，不知是因为她常年戴着人皮面具还是连日奔波未进口粮，肤色苍白，形容瘦弱，活像一具骷髅。
不过几日，她怎地这般瘦了？往前种种霎时侵入赵进脑海。
人死身灭，不管曾与这人有过多少恩怨，如今见她无声息躺在飘摇于不知名江心船舱的一具棺椁之中，就着点点微光，赵进一时有些唏嘘。
“这，这……”赵进看看胡明花手中的药瓶，又看看棺材中的尸体，脑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
胡明花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将小瓶丢给他，揉了揉眉心，道：“你对用毒颇有见地，自己看看吧。”
赵进闻言，倒了些粉末于掌心，拇指微捻轻嗅。
是海棠青！
此毒发作迅速，半个时辰便可侵入五脏六腑，听麻子言，昨夜那女子暴毙的症状便与海棠青发作类似。
他瞧着花姐的神情，想来已将晋元确定为凶手，只是他想不通，晋元为何要毒杀此人，等等，晋元是二堂主指派随花姐北上，难道——
他不敢随意猜测，却听胡明花问他：“你以为是老二做的？”
赵进语塞，又断断续续道：“帮里皆知您与二堂主不和，晋元又是二堂主的人，他下毒杀人害您于不义按理虽说得过去，可他应该没有那么……”他啰嗦半晌，也没将那个字说出口。
胡明花接过他的话：“他是蠢，但他不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花姐，如今最要紧的是找到晋元。”讲到这里，赵进话里有些苦涩，“可自昨夜起，晋元就失踪了。”
胡明花听了，却不以为意，指了指赵进身后的阴暗角落：“他在那，方才在舱尾夹层里找着他时就已服毒多时，你看看，有没有救？”
赵进将晋元从角落拖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几近将无。
他服毒时辰过久，目前尚不知他所种何毒，也来不及配备解药，怕是回天乏力。
胡明花见赵进默不做声，便已知道结果，她恶狠狠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又看向赵进，“眼下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晋元气息已绝，赵进将他安置在地上后，站起身抱拳：“花姐您吩咐。”
“虽说老二那蠢东西做不出这勾当，可他当着长老们的面在我这里安插晋元这个人已让我很不爽快，如今还坏了我的要事。晋元既是他的人，他手下做了什么，他也得清楚不是？”
“你回去后跟其他兄弟说道说道，晋元究竟是如何下毒害的人，又如何畏罪自杀，把事情跟大伙捋一遍，长老会时我才好跟几位老人家交代。”
“是。”
赵进从房间离开后，找了麻子，按照花姐的吩咐，添油加醋地把这事说了一通。
不出意外，等到了晚上，船上所有人都会知道此事，若有与堂内联系得紧密的，怕是这会已经飞书传回去了。
已是深夜。
因晋元毒杀这事，房里半数兄弟都还未入睡，各自聚在一团说着自己的猜测与见地，赵进听得耳朵起茧。
他不想谈论这些毫无根据的事情，便借着解手方便的由头，到外边透气。
甲板四处堆着些雪，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没来得及清扫。
赵进拢了拢棉袍，走到船头往远处眺望。
月色寂寂，万山载雪，他一阵恍然。
这是到了江州了吧，再过两日，便能回家了，想到家中的妻女，即便在寒冷冬日，赵进心里也暖乎乎地觉着熨帖。
正念着夫人在小炉上温的红醪酒，蓦然瞥见不远处的山凹口似有人扛着大刀穿过，他定睛细看，却又没有了，北风吹过，山林簌簌作响。
三个月后。
衢县，晌午。
赵进和三个兄弟坐在衢县街边的一家酒肆喝酒，酒酣耳热，不知是谁忽将话头转到三个月前的北上一程。
一会说着北上时差点命丧异国，一会又说着归来时在船上看见扛刀索命的男鬼，见闻从天南聊到地北。
很有默契的是，即便此刻四人头脑都不甚清晰，也没有一人再提起晋元毒人一事。
见众人碗里皆空，赵进提拎起脚下的坛子，才发现早已饮尽，正抬手唤小二，余光刹那瞥到酒肆外一个骑驴而过的青影。
那人不知在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言笑晏晏，很是鲜活。
她不是已经——
他脑中的弦一阵颤颤，神思瞬间清明，见人要走，没来得及跟好友招呼，提着刀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