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幽静的古道上,悠悠传来一阵嘈杂马蹄声,期间携着清脆鸾铃。刚下小雨,马车碾过洼地带起一片泥水,溅落在路边的杂草上。

    马车行至一段路程后,车夫勒马停下,起身下车。

    微微屈身,抱手通禀:“公子,前面就是雪松林。”

    车厢里传来一慵懒之声,“嗯。”

    掀开帷幕时,就见车厢内坐着一身着青质嫁衣头戴金钗玉冠的女子,女子玉颜渐露喜色,顾盼周围环境,眸底不禁多了些胆怯。

    她眸子微红,脂粉被水淌过留下两道泪痕,看来,方才是哭过了。

    坐在马扎上的,是一位戴着玄色面具的男子。

    他目光淡定自若,利落下车,凝了一眼瘫坐在马车上的小女娘,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金子给马车夫,“行了,你且先回去。”

    马车夫点头接下金子,低头行礼:“是。”

    夜色雾浓,林间树梢相互遮掩视线昏暗,马车夫身手倒也矫健,不一会儿功夫脚踩林间落叶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

    彼时,坐在马车上的小女娘,试探性开口问:“这是哪里?”

    谢濯一手执弓弩,另一只手递给她,“澧朝和鹰朝交界地,便是赫赫有名的雪松林,无人敢踏入,你大可放心。”

    自小诗书礼仪耳濡目染,出身世家贵族的小女娘见他伸手过来,一时有些仓皇,出于修养她迟迟没放手上来,而是垂眸含羞,盯着自己绑着树枝棍受伤的腿。

    她摇着头,朱红色脂玉耳坠刮过她的耳垂,“不用了。”

    谢濯挑眉,倒也从小女娘别扭的神色里琢磨出几分她的羞涩。

    他素来不拘无束,只是冷眼扫了她,便收回手,“罢了。”

    小女娘这才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谢濯的衣着,慢慢往上,“今日之事,多谢谢少侠。”

    四周僻静,偶有林间翻飞的几只夜鸟啼叫,可偏偏这小女娘的声音好听得不行,如黄莺出谷,似江南柔软的一汪春水,听起来,回味无穷。

    不禁引得人忍不住想要再仔细一瞧。

    谢濯提起弓弩,摩挲上头的尖锐刃头,好半晌才开口:“本就是一场互相获利的买卖,用不着道谢。”他伸手过来,“姑娘答应我的酬劳呢?”

    她怔住,随即点头道:“还请等候片刻。”

    青质广袖里头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上头并无过多装饰,只戴着一对镶金虎头手镯,金玉辉映,衬得小女娘玉手洁如璞玉,晶莹纯净。她左右翻找,脸上神情倏忽一变,眉间描摹的花钿紧蹙。

    到这时,她才恍惚想起来,许是在逃亡的路上,混乱之中荷包掉落了。

    她偏巧抬头,目光撞进谢濯视线,犹豫一刻,才开口:“抱歉,我本已经准备好酬金,许是方才路上走得急,才会不小心遗失。谢少侠能否给我些时日,待我想到法子,筹取这五千金,到时候再交还于你?”

    谢濯眼睫微微一颤,轻声笑着,“虞小姐,你这是在同我玩笑?”

    他苦心谋划几日,好不容易将她从云乡城抢婚而出,费了不少人力财力,这个时候她同自己说酬劳丢了。

    他可不做亏本买卖……

    他漫不经心把玩手中精巧厉害的弩,不言不语之间面容冷峻得叫人心底发麻。

    虞妙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挪动身子,眉宇间微微沁出细汗了。

    她定了定心神道:“谢少侠,并非玩笑,你既然帮我,我必定报谢,酬劳我会分文不少还予你。只希望少侠能够给些时日让我去京中筹钱。”

    谢濯俯身过来,面色凝重道:“我若是不肯呢?你若是趁此机会逃走,我的酬劳向谁讨要?”

    虞妙暗自思忖,随即摘掉手上那对镶金玉镯,道:“我眼下身上只有这些细软,可当定金,来日,”

    来日若是回了云乡城,虞妙定会第一时间筹集银两交与他。

    只是,她眼下不能贸然启程折回云乡城,本是大费周章才逃了婚事,断不能前功尽弃。

    谢濯本就无甚耐心听她解释,他伸手过来一把锢住虞妙的手,微微用力一扯,便将其拉进怀里。

    他低头,长指勾起她的下颌,目光如炬,四周迎风摇曳的树枝被月色投射在他那张清隽冷俊的面庞上,显得阴森几分。

    他沉吟,便道:“这些个玉石,我不稀罕,不如?”

    “拿你自己来抵账?”他的声音低沉,森冷,像极了浸满秋日寒风的一池冷水,不带一丝温度。

    ,

    他的话不像是玩笑话。

    虞妙透过那黑黢黢的面具,望着那双如同石墨深不见底的眼,登时便害怕了。

    纤瘦肩微微一颤,她试图挣脱开谢濯的手,“我才不要,你放开我!”

    谢濯身份神秘,经常混迹在雪松林一带,靠着客人投金悬赏捉拿讨生活,风里来浪里去身子骨结实,控制一个弱女子也是绰绰有余。

    “若是不肯,那便将酬劳交与我,不然没得商量。”

    “你…”

    晓得,当初就不聘他抢婚,眼下还要被他所逼迫。

    ,

    半月前。

    上京一道旨意降下虞府。虞妙被圣上指婚鹿城将军府嫡子,婚期定于五月初五。由于事出仓促,虞妙压根没有时间来转圜这件事,只能承情应下。后来,母亲虞夫人从宫内赶回虞府,只是带回来两个选择:其一,嫁与云乡城当朝右丞相之子胡晟,其二,便是世代旧居鹿城的岳家,岳家屡代为将,创下举世汗马功劳,当今岳老将军之子虽及弱冠之年,却已有带兵打仗屡建奇功的经验,深受圣上爱戴。这胡晟,传闻中乃是痴傻儿,自小偷鸡摸狗事儿没少造作,却又添贪恋美色的坏癖,这些年若非顶着胡相名头无人敢招惹。总之,胡晟断不可取。再而,那胡晟早些年纠缠于她过,若是按照胡晟那残暴性格,若她委身下嫁,是没有好日子过的。

    并且,她母亲虞夫人,未出阁前,乃是当今圣上庶姐,早些年亦投入到长公主门下。早些年,死去的长公主齐蘅一向和右丞相相互倾轧明争暗斗数年。中途,因为一场浩浩荡荡的清君侧,长公主齐蘅意外暴毙身亡,互相制衡多年的关系圈瞬间瓦解。由此,母亲虞夫人与胡相自然也不对付,定然也不愿将独女嫁与胡家。

    那日,天空暗沉沉一片颇有黑云压城之兆。虞夫人孤身前往宫廷,向陛下陈情此事,耽搁许久时日终于回了云乡城。也带回了圣上着虞妙与鹿城虞家嫡子结亲的圣旨。圣上赐婚,古往今来无人敢违逆,虞妙不敢,哪怕圣上是自己的亲舅舅。

    母亲苦心劝她:“岳家嫡子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虞妙握着圣旨,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有那么一刻,觉得压抑得难受。

    母亲又道:“圣上还算有些良心,不会逼迫你同胡相之子强行撮合。当今圣上是你亲舅,他此番着你结亲,实则为拉拢鹿城兵马,好在前线为其冲锋陷阵更好的掌控西北大军。芊芊,此番,你须得嫁。”

    虞妙微微收眸,望着母亲虞夫人,缓缓问了一句:“母亲,可是圣上胁迫您了?”

    虞夫人敛袖,走过来,执起虞妙的手,眼底微微泛红,道:“芊芊,你素来心思细腻,想来母亲也瞒不住你。你弟弟霄儿受皇帝命前往鹰朝献礼,已有数月却迟迟未归,我怕霄儿会被圣上长久指派在异地,那无异于出使为质。历朝历代,到异国为质的亲王或使臣,无一完好生还,你弟弟尚且年幼,我…”

    “所以,您想将我送给圣上,当圣上牵制控制岳家的一个傀儡,好换霄儿完好无虞顺利归京?”

    虞妙早该想到了。

    母亲向来偏袒虞霄,论使她是不是她的亲儿,怕就算是亲女,也比不上亲子。

    虞夫人霎时哑口无言,“我…”

    虞妙心里酸涩得厉害,露出广袖的手慢慢推开母亲虞夫人,立定端正给其行礼,道:“母亲,您放心,霄儿会平安归来。”

    按照现如今的地位,虞妙就算是又十颗玲珑心也转圜不了圣上的心意和母亲救虞霄的心切,她一毫无本事和权力傍身的女子,又如何抗旨?又如何主张自己的婚姻大事自己做主?可,无端让她这般,她断不会认命。

    虞夫人泪光盈盈,深为感动,“芊芊,你这是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如何?母亲身为圣上的身后家人。当年,您嫁与父亲,不也是出于政治的考量吗。”

    当年,初登大宝的当今圣上,皇室内需开支过盈,制造兵器,过重倚靠商贾。当时,虞家乃是云乡城首屈一指的高门大户,母亲嫁与父亲,便是当今圣上最好的考量。

    虞夫人并未出言,倒也是默认。

    虞妙无奈摇头,似乎想到了何事,疑惑道:“母亲,您确定只要我嫁去岳家,圣上便着手让霄儿回京都?”

    虞夫人拾起帕子揩了揩眼角,“这是自然,圣上亲自允诺,不会有假。”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沓信书,摊开指给虞妙看,“这是圣上亲手所写,再过几日待你出嫁,霄儿也能赶回来。”

    虞妙看着黄帛墨字,良久点了点头,“好。”

    虞夫人一桩心事落定,总算松了口气,“如此,你先早歇着,待过几日,安心待嫁便妥。”

    虞妙应道:“是,母亲。”

    丫鬟从旁搀扶虞夫人,屋内视线通亮,虞妙看着母亲,思忖道:“母亲,这早年逝去的长公主,与当今圣上关系如何?”

    当年的长公主,权势滔天一度艳压储君,也就是当今圣上。二人虽为一母同胞,早年却时常传出储君和长公主水火不容的流言。

    虞夫人沉吟良久,看向虞妙的眼神有些复杂,缓缓道:“毕竟是亲姐弟,关系自然好。”

    虞妙听着这话,迟疑一下,倒也没再接话,随即上前将虞夫人送出门。

    虞妙思来想去,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母亲虞夫人年轻时和长公主关系颇深,当年圣上即位,长公主不到几日便被处置,连带长公主府上上下下百余口性命无一幸免,却偏偏放过了与长公主私交甚笃的虞夫人,这,到底是为何?

    ……

    虞妙想,许是圣上明察秋毫,母亲并未参与宫闱争斗所以能脱身,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

    许是虞妙欠考量,因为一梁上小贼,就动摇了要以千金聘其抢婚的心思。

    现如今,谢濯顾及那五千金就要囚她于身侧,无论如何想都是吃亏。

    虞妙理亏,只能随着谢濯进雪松林。

    眼下,云乡城传来消息,陛下因为虞府嫡女被匪患劫掠一事龙颜大怒,即刻下旨捉拿当日掳走虞妙的贼子。期间,虞妙意外得知,虞霄并未回京都,而是照旧待在鹰朝。虞妙早该料到了,这定是圣上哄骗母亲虞夫人的转圜手段。眼下,虞妙猜想母亲定会再度赴宫内庭,向圣上讨要说法。

    起初,她是想要离开雪松林,回到山下,回到云乡城看一看家中情况。

    可奈何谢濯不许,她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想要从他手上逃脱无异于做梦。

    她仔细观察过了,谢濯每日都会出去打猎,到了夜色昏沉之际总会及时回家,很有规律。却也让她找不到任何有利于走出雪松林的有利信息。

    再有。

    谢濯给她喂下蛊虫,眼下她的五感竟被无限放大,总的来说,虞妙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每当她晨起醒来之际,耳边是欢畅流淌的溪水声,里头似有鱼儿跳跃戏水声。雪松林山顶上有一片桃花林,若要从半山腰赶往山顶,估摸着需要半日时辰。可她却能嗅到带着晨露徐徐绽放花蕊的沁香,她觉得甚为诡异。本就胆小,虞妙有好几次听到附近野兽嘶吼动静也会被吓得浑身颤栗。

    她蹲在小溪边,拿着帕子濯洗,慢慢往身上擦拭,她已经好久未曾沐浴。

    犹豫好久,她又顾虑谢濯随时都可能回来,到时候孤男寡女属实不方便。

    不过多时,谢濯回来了,手上提了新打的猎物。

    瞧着模样许是野兔,可他身上仍旧干净,倒不像是一个整日混迹雪松林的流浪者。

    就是,虞妙没见过谢濯面具后的样子,久而久之竟有些好奇。

    用完晚膳后,谢濯转头去了山后沐浴,他经常这样。

    虞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偷偷去往后山,却未见到河里的人,河岸边却有谢濯换下来的衣裳,她本欲要离开,却看到了一块玉佩。

    “质地上乘,倒不像是上京之物。一块足以价值连城,谢濯为何还要靠接赏令在雪松林四处流浪?”

    他的面具上带有花纹,瞧着也不像是上京普通的花鸟纹样,诡谲又毫无章法的纹样总是让她印象深刻。现如今,虞妙有一点笃定谢濯并非澧朝子民,至于到底是何方人,她也未琢磨透。

    这时,斜里走过来一个身影。

    谢濯垂眸扫了一眼虞妙的腿,嗤笑道:“腿好利索了?”

    虞妙正全神贯注想事情,却被谢濯突如其来的一语吓得身子猛然一颤。

    脚下一慌,却不小心踩上一块不稳当的鹅卵石,整个人身子急剧后仰失去平衡。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谢濯伸手过来,绕过她的腰肢紧紧揽住。

    二人相互碰撞的那一刻,虞妙的鼻子恰巧抵在他硬实的胸膛上,疼。

    当时虞妙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字,“唔。”

    谢濯稳如泰山,低头好整以暇看着她,“问你话,腿好利索了?”

    虞妙双手抓着他,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般,直到将他的衣裳向下扯出皱来。

    她后知后觉,慢慢从他怀里挣脱开,声音细小,“没。”

    话音刚落下。

    谢濯微微扬眉,弯腰将其拦腰抱起,根本不理会虞妙是否愿意,最后把她放在旁边的木墩上安放好。

    虞妙面色早已酡红,自小接受礼仪诗书的大家闺秀,还从未和异性男子距离如此近。

    他性格不羁却又添冷漠疏离,让她害怕的同时又避之不及。她一清白闺阁女子与异性外男在外流连数日,若是传了出去,恐名节有损。

    谢濯好奇,道:“你来后溪作何?偷看我沐浴?”他总是这般喜欢挑逗人,明明最开始相处下来,他冷漠得不行。

    虞妙忙不迭摇头,解释:“不是,我只是,”

    总不能同他解释,自己原是为了窥探他真容,可这样解释,怎么听起来都有种她是来伺机偷窥他沐浴的由头。

    “我只是丢了东西,过来寻。”

    谢濯见她面色如常,倒也没多加怀疑,刚要转身离开,却瞥见虞妙手里的玉佩。

    他伸手出来,“玉佩,我的。”

    虞妙没有多加犹豫,交还于他。

    谢濯握着玉佩,他因戴着面具,叫人窥探不到他眼底到底是何种神情。

    却见他瞧了好一会儿,概是很重要的样子。

    虞妙问他:“谢濯,你不是澧朝人?”

    少年修长指尖微微一顿,神情总是那般漫不经心道:“很重要吗?”

    他专心看着自己的玉佩,随即收回怀里好生贴放,颇有些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些,些许连谢濯都未能察觉。

    可偏偏虞妙自由心细如发,只是微微上前观摩,便看出谢濯定是很珍惜这枚玉佩。

    她思索片刻,问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她想,方才谢濯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温情,像极了素日弟弟霄儿和母亲裴氏相处的场景,霄儿也会表现出这副神色。

    谢濯这才正面瞧她,眼神里多了一丝好奇,“你从何知道?”

    虞妙淡淡一笑,“你刚刚的表情,很温顺。我想,你在你母亲面前定然是个乖顺的儿子,再有,你一直紧着这枚玉佩,我便猜,它对你很重要。”

    日上顶头,烤制得厉害,小女娘额间沁出细汗来,期间林间冷风袭来卷起她额前细碎青丝,露出那一抹粉红色花钿。

    谢濯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小女娘生得倒也标志,一双桃花美目,笑起来的时候里面溢着盈盈星光,眼梢弯弯翘起,像极了木偶娃娃。

    谢濯走上前来,凑近:“虞小姐,你很聪明。我向来喜欢聪明人。”

    “你既然聪明,那我便考考你,你猜这蛊虫进了你的身体,此刻又在何处?是你的心窍处……还是你的肚子里?”

    果然是大坏蛋。

    虞妙觉得此刻的谢濯坏到了极点,动不动就会拿蛊虫吓唬她。

    虞妙少见的这一次没有掉眼泪,立刻挺直脊背,眼神定定瞧着他道:“谢濯,你如此坏,定然没有交心朋友,我猜得不错吧。”

    不错,倒是有骨气。

    谢濯并没有及时答复,倒也不怒,饶有趣味的打量这张略施粉黛的脸蛋,他伸手过来,捏着她的脸蛋,语气阴沉道:“是,你猜得不错,一般在我身边待着的人,都会活不长久。”

    虞妙吓得浑身颤抖,臂弯披帛滑落层叠落在地上。

    她掉下眼泪,断断续续开口说着话:“我不相信。你说过,你只是要我的身子养蛊虫,等三个月期限一到,你便会放我走,你答应我的,不能食言……不能食言…”

    ,

    后来,虞妙过于胆小,还是掉了眼泪。

    她哭得面颊涨红,两只玉手抵在谢濯胸膛前,毫无章法地拍打他,试图让他清醒过来。可是到了最后谢濯也没松开手,虞妙这次,竟吓得晕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之际。

    已经是另一日了。

    谢濯冷冷扫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哭也能哭晕过去,就你这小身板,还能做些什么?”他的话过于难听,却还有良心的给她烤了兔肉和野果子,递给她,“多吃些,瞧你年纪不小,眼泪倒是挺多。如此能哭嚎,颇有些水漫金山的本事,一点也不害臊。”

    “多谢。”虞妙咬了一口兔肉,礼数倒也有,因为兔肉而对他道谢。

    而后又淡淡回应:“瞧您年纪挺大,嘴巴却这么毒,惯会欺负我一弱女子,哪个女的碰上你哪个倒霉。”

    伶牙俐齿。

    他当真是小瞧她了。

    胆小如鼠的时候比谁都胆小,邻牙利齿起来也丝毫不落下风。

    谢濯转身离开。

    虞妙后知后觉,这倒霉的……可不是是自己啊。

    是夜。

    黑幕之上点缀几颗萤星,四周乌压压一片,空气却燥热得厉害。

    虞妙辗转反侧,最后怯生生走到谢濯旁侧,少年一手枕着头,仔细一看,已经阖上眼。

    虞妙犹豫片刻,还是没能开口,于是她捏着裙摆准备离开。

    却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鬼鬼祟祟的,想问什么便问,别藏着。”

    是谢濯。

    她心里一阵欣喜,缓缓走过来,开门见山问道:“谢濯,你今日是不是回云乡城了?”

    他声线慵懒,颇有些漫不经心的疲倦,回道:“嗯。”

    “那,可有虞府消息?圣上有没有怪罪虞府?”

    谢濯深吸一口气,随即转身过去,过了好半晌才慢悠悠道:“圣上下旨以千金放榜,捉拿山野贼寇,誓要寻回虞府千金。”

    虞妙听得认真,“那…岳家呢?”

    他轻笑一声,好奇道:“既然担心岳家小子,你又何必逃婚?”

    她才没有。

    她从未见过岳凤卿一面,谈何担心?

    若不是为了验证她心里猜想已久的事情,她断不会以身犯险逃婚……

    当日谢濯扮作山匪抢亲,动静闹得足够大,也算是给她逃婚找了一个不错的由子,既不会因为待嫁新娘消失而降罪虞家,也能让自己顺利避免这次的指婚。

    只是,从此以后,她不能贸然折回云乡城看望爹爹和母亲。

    谢濯迟迟等不到虞妙回应,出于好奇,便转过身来。

    就见她抱膝坐着,一脸认真的模样。

    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他道:“我说虞小姐,你既对岳家小子有意,为何要逃婚?”

    虞妙拿着一根小木棍对着火堆戳着,火苗渐熄渐灭,映照在那张玲珑剔透的面颊上,她看的出神,却不防脚下一滑下一刻就要送进火堆里。

    惊起一声娇呼:“啊!”

    谢濯利落伸手一把将她提了过来,许是力道过重,二人面面相对抱得过于紧了。

    他的臂弯安稳紧扣着她的腰肢,虞妙害怕紧紧抓着他的腰带不肯松手,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谢濯微微垂眸,看向怀里,刚要开口让她离开。依稀里嗅到一阵香沁,怀里的小女娘惊魂未定,抓着他不肯松手,青丝偶然间蹭过他的鼻尖。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挑眉,语气颇有些不正经,道:“虞小姐,这月黑风高,你这般抓我的腰带,若是传出去会不利你名声的。”

    闻言。虞妙登时松开手,玉颜羞红一片,仓皇从他身上起来。

    她倒也有礼数道:“抱歉,是我失礼。”

    她双手藏进青质广袖里,指尖方才的触感仿若还未离去,她却浑身滚烫得厉害,迟迟不见她再说话。

    谢濯勾唇一笑,想他风里来浪里去数十载,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却还没过像她这般害羞矜持时而胆大肆意的女娘……

    谢濯伸手理好衣着,道:“无妨。”

    虞妙心里燥得难受便起身去旁边小溪洗把脸清醒清醒。

    谢濯后知后觉,便问一句:“虞小姐,你还未回我,为何逃婚?”

    她伸手入了溪水,微匀了一口气息。

    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圣上赐婚,她未曾能有选择,所嫁并非良配,她不喜欢岳凤卿,也不愿意虞家继续当圣上手中随意可执柄的利刃。

    她也想过,哪怕是嫁得一平民也罢,只愿是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便好。

    她叹了口气回答:“只因所嫁的人,不是我喜欢的,任何事都可勉强,可偏偏这婚嫁一事……我不愿将就。”

    她不是母亲,可以为了裴家,为了圣上,因为政治所需甘愿指婚给爹爹。只是,眼下除了逃婚,她也想不到用任何办法来规避这次指婚。她虽不喜朝政,却也听虞家堂叔讲过三两句,眼下朝堂之上,圣上有意拉拢岳家,谋的就是岳家的精兵强锐可为他守住西北疆土,可亦有传言,圣上意图扶正匡将军执掌西北。

    虞家乃是皇亲国戚,云乡城首屈一指的商户,有了虞家助力,岳家在粮饷上定如虎添翼。圣上既然有意提携匡将军,又为何将虞家和岳家绑在一起?圣上此番指婚虞家岳家,所图到底是为了什么?

    虞妙不敢往下想,生怕结果是她不能承受的。

    她捧水来往脸上洗,依稀里,她听到身后传来谢濯的声音:“城里贴了皇榜,寻虞府千金者,赏黄金一万,若取得匪患项上头,赏黄金两万。由此看来,我竟比你值钱些……”他叹了口气,摸着手边的精弩,“如若不然,我将你转手交给云乡城县衙?指不定还能赚些银两。”

    他竟如此喜欢钱财这些身外之物。

    虞妙拧干手帕,细细擦着脸,淡定自若道:“你可别忘了,我还有你的蛊虫。你若把我交出去,我保证立刻找医馆开几副药,将这蛊虫打下来。”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哪里有些不对劲的样子?

    她微微偏转头过去,恰巧也看到谢濯蹙眉望她的模样。

    他也不自在的避开视线,道:“我只是讲个玩笑话,想吓唬你罢了,再者,本小爷我从不缺钱!”

    虞妙:“……”

    当真是幼稚。

    虞妙无奈摇头,继续将手里帕子揉进水里清洗。

    ,

    翌日。

    虞妙主动请缨要给谢濯洗衣裳。

    谢濯刚要拒绝:“不必,”

    虞妙已经拿起篓子背好,头也不回的离开,“我得早些去,去晚了天黑不好回屋子。”

    “何时这般主动讨好人了?”谢濯一面磨刀,后知后觉,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笑了。

    他收起刀,转而走到马厩给元宝喂干草,自言自语道:“元宝,这虞小姐是不是想着下山啊?”

    元宝通灵性,嘶叫一声,随即埋头继续吃草。

    2.

    虞妙按照记忆,朝着木屋后头走。

    她记得,昨夜谢濯就是从河对面一路直行回木屋的。

    她仔细打量周围的景物,目光落在水面之时,微泛起波澜的河面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倒影。

    不是谢濯。

    她心下一慌,随即转过身去瞧,就看见了一个陌生面孔的男子。

    男子顿住脚步,垂目看向蹲着的虞妙,目光在她身上绕了个圈,最后落在她手上的捣衣棍,墨色眸中的一丝冷意这才敛了几分。

    虞妙觉得她可疑,“你是何人,鬼鬼祟祟站我身后作何?”

    “我只是途径此地,小姐不必惊慌。”男子默不作声将马儿拉到溪水边,遂半蹲在溪水边上,拿出一个水袋子装满水。

    能穿得起云锦绸缎的,也就只有城中的贵胄,瞧他言行举止规规矩矩反倒是有些像那些世家子弟。

    “你知道如何出这片树林?”

    男子微微起身,握着腰间刀柄,回道:“这是自然。”

    他走上前来,行礼后,便问:“这位小姐,你是一直长居于此?”

    虞妙捏紧捣衣棍,“不是。我只是昨夜上山,一时迷路不辨方向,才会受困于雪松林。就是不知道,公子可否施以援手,将我一道带出这片密林?”

    “昨夜?”

    “是。”

    “小姐如何称呼?”

    虞妙微微抬眉,并不打算说实话,缓缓道:“金玉。”

    男子点头,“金玉姑娘,在下岳凤卿。”

    岳凤卿?

    鹿城岳凤卿…

    虞妙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是岳凤卿?”

    岳凤卿回道:“是,鹿城岳凤卿。”

    他还真是实诚,随便同一个见了只有一面的陌生人,就这般坦言身份的。

    “金玉姑娘,有何问题,不妨直言?”唤作岳凤卿的男子颔首上前。

    虞妙暗自感叹,鹿城岳家走到如今这个位子,靠的也许真是这一片赤诚。

    早些年虞妙听母亲虞夫人讲过,鹿城岳家后生直言肝胆,朝堂上建言献策之时,言论激进总会惹得圣上不悦。

    说好好听点是实诚,不好听就是头脑简单,只可作疆场上厮杀敌患的莽夫,倒也无甚担忧岳家的忠诚赤胆。可偏偏,岳家出了一个善辩后生,小将军岳凤卿。武能疆场单挑敌军数十人,文能为圣上书成抚慰边疆将士,称得上岳家不可多得文武兼备之子。

    所以,眼前这人,当真是岳凤卿?

    正当虞妙思索之际。

    岳凤卿上前来,催促道:“金玉姑娘,太阳将要落山。你若要走,我们便快些赶路。”

    虞妙沉吟片刻,只带走了背篓和捣衣棍:“好。”

    岳凤卿倒也颇有世家子弟风范,将马儿坐骑让给虞妙。

    他牵着缰绳,慢慢向着溪水对岸过去。

    越接近落日的地方,虞妙头脑愈发昏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撕裂开的剧烈痛。

    她艰难咬字出声,“救…”

    恍惚里,她的耳边回响起谢濯给她喂蛊前,所说的话。

    “虞小姐,你现在身上有我养的蛊虫。若是离我距离过远,抑或是你有意下山逃走,蛊虫便会在你体内起作用,你会疼。这玩意儿不通灵性,惯会敲骨吸髓。所以,你若想安好度过三个月,便要时时刻刻待在我身边。”

    “放心,我不会害你,也无需你还钱。条件就是,你做我的药人,我倒是可以保你活得长久些。”

    谢濯这般不可理喻的狗东西。

    莫要让她有朝一日取出蛊虫恢复自由身,到那时候,她定要好好报复一番。

    她呜咽一声,眉间顿时皱成一团,身子一撅,从马背歪倒摔下来。

    是疼得,却也掩盖不了体内蛊虫暴走的疼痛。

    岳凤卿这才察觉,忙上来查看,诧异道:“金玉姑娘你怎么了?”

    虞妙小脸煞白,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我…疼…蛊……救我……”

    ,

    这时,空中呼啸而来利箭划破长空,直直向岳凤卿身上射来。

    岳凤卿耳朵微动,身形一转,偏头回看那利刃三箭,正朝着他飞速而来。他瞬时抽出长剑,挥剑一劈,直接将那利箭从中划成两瓣,只听得刺啦一声,木制的箭羽中破裂开来,眨眼间便掉在地上。

    此刻虞妙伏倒在地上,微弱之际,再次看到了戴着面具的谢濯。

    谢濯身形一转,紧接着又是一箭三刃,对着岳凤卿就是攻击。

    不过他倒是没料到岳凤卿的功夫极深,两三下便解决掉那箭羽。

    谢濯微勾起唇角,只是看了一眼岳凤卿的身手,便可猜出几许他的身份。

    “千机落叶,你是……岳家人?”

    岳凤卿脚步微顿,诧异道:“你是谁?为何知道千机落叶?”

    谢濯微微扬眉,并不置回答,而是立刻挽弩搭箭向他射去。

    ……

    ……

    虞妙疼晕过去,等到再次醒来之际,嘴里含糊不清吐字:“如何?你把他解决掉了?”

    谢濯皱眉,似在思量虞妙口中的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直到虞妙呼了一句:“岳少侠?”

    谢濯讥诮一句:“这儿只有谢少侠,未有岳少侠,方才那小白脸,便是你要成亲的对象?”

    虞妙无奈叹气,却不想理会他。

    自己浑身无力,颇有种被折磨千百次的痛,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自然也不愿意跟他拌嘴。

    谢濯冷着一张脸,执起短刀划过指腹,血线成珠溢出,他伸手涂抹在虞妙苍白无色的唇瓣上。

    虞妙只觉口中一番血腥,便要反抗。

    却被谢濯扣紧手腕,他微微挑眉,欺身过来,沉声道:“给你治病的,别不知好歹。”

    那一刻,虞妙怒而咬住他的手指,腥味越来越重。

    齿牙嵌进皮肉里,任凭她使劲儿咬他,他面上仍旧未露出一抹吃痛之色。

    虞妙趁他不注意,反手摘掉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清隽冷峻的脸庞,露出一抹惊愕,“你!”

    他动怒了,似乎是不喜欢外人动他的面具。

    只不过,虞妙很是好奇,分明面无瑕,而且还生得剑眉星目,为何要以面具示人?

    但,朝深处想想,谢濯本是赏金猎人,身份神神秘秘,倒也解释得过去。

    虞妙声音微弱:“走开。”

    虞妙推开他,嘴里全是血腥,可身体的反应让她大惊失色,方才的痛感也慢慢消失。

    “你?”

    谢濯唇角微勾脸色有些冷,动也未动,就这般看着她,轻嗤一句:“不识好歹。”

    “我到底为何变成这副摸样,还不是拜你所赐?你用自己的血救我,还不是顾及我体内的蛊虫,我又怎么不识好歹了?”虞妙唇舌之上丝毫不落下风。

    本来就是谢濯造的孽!

    谢濯垂眸睨她,良久没回答,但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虞妙反倒有些后怕。

    毕竟,这厮动怒起来,着实吓人。

    谢濯从胸前拿出白布包裹住手指,冷声道:“自己跟上,若是不想再疼死过去。”

    便阔气的转身离开。

    虞妙双手握拳,恶狠狠瞪着谢濯,眼见他越走越远,虞妙害怕蛊虫再度暴走,于是便跟了上去。

    3.

    这些日子,虞妙尽量不惹怒谢濯那个大魔头。

    她在后山种了些许小菜,最近可以吃了,她便采了一些回来。

    采了菜,虞妙将背篓提了提,转眸之际看见了谢濯的身影。

    他身侧正站着一个男子,身材矮墩,二人正在言谈。

    …

    她微探出耳朵去听。

    “一个活口都没有?”

    “据手下调查回来的情况就是,听说…那一家人都被吊在城墙外,已经好几日了。”

    “嗯,我知道了,你且…”谢濯面色凝重,刚要开口要吩咐后续的事,眼神余光微不可微觉察到不远处的人。

    虞妙身子猛然一顿,缓缓抬眸,恰好与谢濯四目相对。

    虽然距离隔得远,但谢濯那刻意的目光,看得她心中一惊。

    谢濯倒也没再开口。

    唠叨看着彼端藏在竹子后的人,后问:“公子,您打算何时回南疆?您南疆的师兄弟这个时候都在满天下的找你,若不然咱还是回鹰朝吧?鹰朝是您的家,到了鹰朝那些个南疆的人不敢对您下手。”

    谢濯盯着竹子后的人影,匀了口气道:“以后再说吧。”

    “妥,一切听公子的。”唠叨对着谢濯恭敬一礼,脚步生风,转眼间便没了人影。

    看着谢濯踏步而来,虞妙有些紧张。

    刚要转身离开,身后便传来谢濯的声音,“刚刚都听到了什么?没想到我给你喂了蛊虫不过一月,竟连耳听八方的能力也开化得如此好,是个当药人的好料子。”

    虞妙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阵子她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和响动,都是因为那蛊虫。

    “没听到什么。”她一脸坦然,随后又好奇的问:“谢濯,你让我当药人,就是为了试试这只蛊虫身上的千里耳的能力?”

    谢濯揣度她的神情好一会儿,见她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这才松了口气,回道:“倒也可以这么说。”

    ,

    是夜。

    虞妙端坐在竹屋外,看着天上的皎洁月色。

    “真像周记家的包子。”虞妙忽然想起来虞府外的一家包子铺,那家的包子又大又圆,皮薄馅多,每次她下了学堂爹爹都会买上热乎乎的炉包子,站在学堂外等她。

    谢濯立身窗前,看着屋外的人影,什么话都未说。

    过了好半晌才转身,将门窗阖上,背对着身后的窗户,眼底划过一丝深然。

    翌日。

    天光大作,今日是个晴朗的天儿。

    虞妙打开竹门,却不防,迎面劈来一道凌冽的刀光。

    她惊愕,瞬间做了反应,闪到一边。

    待她慢慢探身出来瞧时,谢濯俨然站于她身前,手里依旧执着精弩。

    “师兄久别重逢,你我二人再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没想到,你把蛊虫就放在这么个小女娘的身上?”

    一紫袍男子站在竹屋前,周身还跟着数名带着玄色面具的手下,他们手中各执长刀。

    谢濯不理他,而是侧身问虞妙,“没事吧?”

    虞妙躲在他身后,摇头道:“没事。”

    紫袍男子见他二人言语,丝毫不理会自己,脸色登时变了:“谢濯,你从南疆偷偷带走蛊虫,师父他老人家动怒,索性就命我来寻匿你的踪迹,这下看来带走这个小姑娘,也不是不可以……”

    虞妙登时后脖颈一凉,小声和谢濯说话:“谢濯你会护着我的对吧。”

    谢濯勾了勾唇角:“这个时候想着求我了?”

    她也用不着求,谢濯既然对她有所求,自然会看在蛊虫的份儿上救她。

    “你就算不护我,也得护着蛊虫不是。”虞妙淡定开口。

    “自然是要护,不然我的黄金千锭岂不是劳而无功了。”谢濯抬起弓弩,正对着紫衣男子,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放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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