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三年五月十九,本该是烈烈仲夏,突降大雪。

    鹅毛般的雪夹着粒子狠狠落在青石板,一颗一颗打在孟时曲的心上。

    简陋的队伍迎面而来,几个小厮敷衍地穿着白衣,抬着棺木往城外去。

    孟时曲紧紧捏着帕子,一身素衣更衬她苍白的面色。

    她想追上去,被小桃拉住袖子:“夫人,不可。”

    理智回笼,指甲嵌进手心,似要掐出血来。

    孟时曲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上月还活蹦乱跳与她使小性子的妹妹,今日躺在冰冷的棺木里,与世长辞。

    街角小贩出锅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眼,是蓁蓁最爱吃的糖糕。

    ——

    去年早春,孟时曲被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父亲派人接回京都。

    回京前,西山那老头反复叮嘱,做人要能屈能伸,更何况那是她父亲。

    早春料峭,晴朗的微风夹着几分寒意。

    孟时曲从马车上下来,第一眼并非是所谓的父亲,而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与她年岁相仿,水汪的眼睛充满好奇,白皙细嫩的皮肤让人忍不住想捏一下。

    “你就是夭夭?”小丫头趾高气扬,颇有些不满。

    一旁华贵的夫人嗔了她一眼,带着慈爱与试探迎来:“夭夭,你父亲他还未归府,你先随母亲和蓁蓁一同去用膳可好?”

    母亲?是了,她打听过,这是蓁蓁的母亲,是她的继母。

    孟时曲神情淡淡,对眼前二人并不多加理会,只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孟府。

    孟时曲被领进她的院里时,孟时音冷哼一声,暗讽她从乡下来不识珍物。

    “这灼华院可是孟府数一数二的好院子,你肯定不曾见过里面富丽堂皇的模样,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这院子给你。”

    孟时音愤愤,一副小姑娘模样,孟时曲并不将这些小伎俩放在心上。

    穿过垂花门,眼前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院子,屋内一应俱全,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

    “多谢夫人。”孟时曲不知眼前人是好是坏,有何用意,只得客客气气。

    安置好一切后,一行人又去前院用膳。

    桌面上菜式丰富,竟有几样她爱吃的菜,想来是十分用心。

    孟峰从外面回时,已是酒气熏天,连忙摆手说不吃了,便回了后院,连被他派人接回的孟时曲他也不过问。

    夫人赵氏似乎已然习惯,让婢子备好碗筷,脸上笑意十分诚恳。

    “娘,”孟时音亦有些醋,“您怎么对阿姐这么好,她不过是从乡里来的。”

    赵氏一改方才温和模样,罕见地发怒道:“我既是这府中主母,夭夭便是要还我一声母亲,亦是我的女儿,如今我的女儿在外受苦多年回来,对她好些又如何?倒是你,在府中跋扈惯了,连夫子也管不得。”

    话音落,孟时音讪讪闭嘴,赵氏这才将目光转向孟时曲,柔声道:“夭夭,莫要跟蓁蓁一般见识,她在家中娇宠惯了。”

    既是因她而起,孟时曲也不好意思冷眼旁观,只道:“夫人,她毕竟是府中小姐,娇惯些是正常,夭夭理解。”

    孟时音被母亲骂过,像个鹌鹑一样,也不多言,只小声嘀咕:“装好人。”

    歪头便接收到自家母亲一记白眼,又默默低头捏筷,食而不语。

    孟时曲一身布衣,说不上崭新,但十分干净整洁。用膳时一举一动恪守大家闺秀风范,与身上那粗布衣裳着实不符,也不知这小姑娘以前过得什么日子。……

    “夭夭,听陈叔言你最爱吃烧鸡,我特意令小厨房备了,不知是否合你口味?”赵氏问询,算不得讨好,却颇有些小心翼翼。

    孟时曲回了她一个不太真切但礼貌的笑:“多谢夫人,好歹是孟侍郎府,这满桌珍馐怎会差?”

    赵氏知她所言,侍郎之位本也不差,多养她一个绰绰有余,却仍是将她扔在西山无人问津。

    赵氏只是继母,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只得讪讪笑过,嘱咐两姑娘好生用膳。

    更深露重,孟时曲膳后本欲拜见父亲,只闻小厮言孟远已然睡下,正合她意,随着赵氏身边的红英一路至灼华院。

    院里早有人相迎:“奴婢小桃,日后便是大娘子的人了。”

    小桃面色红润,眉眼弯弯,这名字着实适合她。

    “奴婢伺候大娘子沐浴。”说着就要将她衣裳剥去,似已经习以为常。

    孟时曲连忙按住她的手:“不必,我不习惯,你出去吧。”

    “是。”小桃倒也乖顺。

    屋子里没了人,孟时曲才从行囊里翻找,掏出一本泛黄的古书,珍爱般擦了擦,又寻了个十分隐蔽的角落放下。

    只褪了衣物,躺在浴桶里,闭眼将思绪放空。

    她回孟府本是孟远所要求的,本以为是他顾念亡妻之女,如今却又不与她相见,此番又是为何呢?

    良久她披衣而起,冲屋外唤道:“小桃?”

    小桃听闻匆忙进屋:“小桃夜里在门口,大娘子尽管吩咐。”

    “你是何时入府的?”孟时曲一边慢手慢脚扣上衣裳,一边漫不经心问道,“以前是在哪里做事?”

    小桃低头有些局促:“奴婢是上月被夫人从人伢子那买回的,以前并未在其他府中做过事,父亲亡故后奴婢便找了人伢子。”

    孟时曲稍稍沉思,小桃见人不说话,忙跪下道:“大娘子莫要嫌奴婢,奴婢虽初次在府中做工,但从小跟着家父吃苦耐劳,什么都能做,奴婢......”

    “好了好了,”孟时曲温声细语,不知为何想起西山的小姑娘,“我并非怪罪你,快起来。”

    她起身将人扶起,好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初入府中,想了解些府中之事。”

    “奴婢是知道些的!”小桃松了口气,也露出笑意。

    从小桃嘴里,孟时曲大致知道孟府的情况。

    除了赵氏母女,府中还有两位小妾,一位是蒋氏,一位是涂氏,两位小妾至今未能有孕,只蒋氏小产过身子虚弱多病,孟远十分失望,责令二人不能在府中随意走动。

    府中还有一位老夫人,是孟远的庶母,也是养母,去了枫山的宝华禅寺祭春,还未归府。

    “奴婢还得知,老爷有意与李尚书和周将军家联姻。”小桃也聪慧,将这话言说了,便不再言语。

    孟时曲脑子顿时明朗了,原来是这样。

    孟家无男丁,若要攀附权贵之家,只能联姻,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他人。

    让小桃退下,孟时曲躺在陌生的榻上,望着头顶上好的纱帘。

    来时西山那老头百般叮嘱她要乖巧听话,可她所谓的父亲却要将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全然没了睡意。

    孟时曲轻叹起身,在屋中搜罗一番,从书架上找到纸笔。

    一盏昏暗的烛火燃到半夜。

    清晨顶着疲惫的面色,将一封信交到小桃手上:“送去驿站,给那老头报个平安。”

    小桃入府后便知自家娘子从西山长大,是一位亦师亦父的农夫将她养大的,她口中那老头,说得应是那位农夫。

    小桃将信送到门房,又转回灼华院替自家娘子梳洗,入屋便见她已挽好简单的发束。

    小桃是见过那些达官贵人奴仆成群,哪儿还能自个儿挽发的。

    “娘子,”小桃上前捧了昨日赵氏派人送来的首饰,“京中世家小姐不应是束发,不如让奴婢为小姐梳妆?”

    孟时曲本欲拒绝,又恐自己这一身打扮落人口舌,只得点点头。

    小桃打开屋中衣柜,将赵氏送来的几件衣裳排开,任孟时曲挑选。

    许是不知她喜好,又认为年轻娘子都爱亮色,衣裳颜色十分鲜艳,孟时曲素手一指,挑了那件碧水色的百花迭裙和同色上衫,配得是翠色银丝蝶纹外衫。

    小桃琢磨她喜好,翻出碧色珍珠鞋,又从妆奁中挑了几只玉步摇,为她挽了个低低的发髻,再略施粉黛。

    “小桃,”孟时曲瞧着铜镜中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端庄的自己,惊叹道,“你不仅心灵手巧,心思也十分玲珑,属实懂我。”

    毫不吝啬的夸赞,令小桃都有些不好意思。

    “奴婢见娘子衣着打扮简单,挑得都是素色衣裳,自是不爱过于华丽之物,这般打扮既能满足娘子所想,出门又挑不出错处。”

    “有心了小桃。”

    更贴心的是,小桃用粉将她疲惫的面色尽数掩盖,少了许多事。

    自此天该大亮,孟远也快下早朝,孟时曲亦步亦趋往前厅去。

    “夭夭快来用膳。昨夜可还习惯?”赵氏带着笑意,依旧是温柔模样,“如此打扮倒是真像春日美景一般,夭夭可真好看。”

    跟在赵氏身后桃粉色的小姑娘,见了孟时曲眼睛亮了亮,原来这乡下来的野丫头竟如此好看。

    “夭夭啊!”孟远大剌剌地从门外走进来,脸上堆满笑意,“昨日为父应酬醉了酒,不曾见夭夭,如今见了,倒是与你那母亲一个胚子出来的,果然不凡。”

    孟远自然十分满意,毕竟心底盘算着,应该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哪家去。

    “父亲。”孟时曲头一次与这个父亲真正见了面,他个子不太高,捧着大大的肚子,面上也是堆了肉。

    余光瞥见桃粉色的小姑娘肤白貌美,腹诽:好歹生得姑娘像赵氏,若是像孟远,指不定多难看。

    “想什么呢?”赵氏轻笑,“刚做的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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