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
第十九章：陪葬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这漫长的夜晚里，江令始终穿着湿衣，靠在贺岚的床边，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更漏声传来，天边已有些破晓。贺岚沉浸在她漫长的梦境里，始终不肯醒来。
梦里还是山阴，她在白山灵鹫寺，看江令写《修心赋》。
那时的桐花开得荼蘼，纷纷的花雨下，贺岚望着江令清澈的眸子。
后来她看到了战乱，父亲与哥哥守城而死，母亲死在陈朝军队的刀下。
她被压在刑具上，肩头烫着官妓的字样。
她又看见了江令，可这时的他，总穿着深色的衣袍，眉眼之间也没有了当初的炽热。
他撑着窗，和贺岚漂泊在没有尽头的海上，四周一片寒冷，她身上仅有一件单衣。
江令紧握着她的手，可他的手心都是冰凉。
两个挨冻的人，不可抗拒地聚在一起取暖。可这样的温度太过微弱，无法抵挡这冬日的严寒。
最后他们在海面上迷失了方向，贺岚大喊着，可无人回应。
她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已有了晨光。她的手被人紧紧攥着，而那个人此时双眼红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岚儿，我就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江令的嗓音沙哑，头发已经干了，却凌乱的披在身后。
贺岚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此时想要伸出手去为他拢发，可是牵动到肩上的伤口，她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气。
“你别动，肩上有伤。”江令将她扶回原处，起身端着一杯水，喂她喝了下去。
“烟晴，她送到消息了吗？”
江令沉默了一下，回道：“晴昭仪自愿为官家殉葬，已于昨夜自尽。”
贺岚听见脑海之中轰隆一声，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陈蒨得到了那个秘密，却为了让烟晴守口如瓶，而选择牺牲了她的性命。
或许在帝王看来，一个妃嫔的命，并不比宫女贵重。
她哽咽了一下，想起烟晴从前对自己说：“我在宫中从未有过朋友，可是遇见了你，我开始想要有人陪伴。”
她痴狂于向上爬，可是从来没有牺牲过贺岚去达成她的目的。其实烟晴对于贺岚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友谊。
可是这样脆弱的友谊，最终以死亡告终。
贺岚觉得自己的肩头又开始作痛，她眼角落了泪，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烟晴落泪。
贺岚感受到了天家的无情，感受到了帝王心术的致命。论及天下，他是有为的帝王；可论及后宫，他又无情的异常。
贺岚最终苦笑着，眼角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时贺岚对江令说：“我想离开这儿。”
门外的张景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始终立在门边，抱着剑，听到贺岚的哭声，和她微弱的说话声，他知道她挺过来了，于是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院子。
天嘉七年的那个春日，陈文帝陈蒨于有觉殿去世，时年四十五岁，遗诏皇太子陈伯宗继承帝位。
群臣为陈文帝上谥号为文皇帝，庙号世祖。
观其文帝一生，平定内乱，整顿吏治，注重农桑，兴修水利。在位期间陈朝政治得以恢复，百姓安定。唯有其立后一事，引后世争议，但论起建树，陈文帝确为南朝皇帝中难得一见的有为之君。
而下葬当日，陈蒨的内侍在众人的视线里，掏出了陈蒨藏在床下的一封遗诏。诏书上说，要皇后陪葬于永宁陵。
沈妙容顿时呆立在了原地，陈伯宗止住哭声，震惊地看向沈妙容。
只见她忽然发疯了一般，尖锐的嗓音嘶喊道：“不可能，我是皇太后，皇帝怎么可能让我陪葬！”
内侍将诏书呈给众位大臣，上面陈蒨的字迹赫然在目，且有他的玉玺为证，众人见罢，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请皇后娘娘遵循遗诏。”
众臣的逼迫，让沈妙容觉得胆寒。她的视线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始终没有寻到。
陈伯宗站起来，挡在了沈妙容的身前：“放肆！”
新帝的怒火，让众人噤了声。
就在此刻，陈顼从门外健步走进来，四下的群臣皆让开道路，由他走到了沈妙容身前。
陈顼接过内侍手里的遗诏，扫视了一遍，迅速打开火折子，将遗诏一烧而尽。
紧接着，他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来，刺向了内侍的心口。
“安成王！你放肆！”底下群臣激愤，有人已吼出了这句话。
陈顼蔑视地看了一眼下方，对众人道：“内侍伪造先帝遗诏，其罪当诛！”
“本王曾亲自受命，要尽心辅佐新帝。如今宦官弄权，本王不过是为新帝去除奸佞，如何放肆？”
“皇后娘娘教导新帝多年，理应封为太后，颐养天年。尔等竟然轻信一宦官所言，逼迫皇后娘娘殉葬。此等颠倒黑白，本王岂能容你们？”
陈伯宗立在沈妙容身前，此时看着陈顼的背影，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众人见陈伯宗恼怒，都不敢再言。遗诏再真又如何？当今的帝王是沈妙容的亲儿子，若众臣逼迫其殉葬，新帝又岂能容下他们？
大家四顾无言，却没有人再敢开口说殉葬的事情。
新帝登基三日，大赦天下，亲自祭祖昭告世人。陈顼被封为摄政王，许自由出入宫禁，伴驾左右。
皇后沈妙容被封为太后，除此之外，先帝妃嫔皆殉葬。
沈妙容和陈蒨，从少年夫妻，到相看两厌，最终他孤身黄泉，沈妙容无限尊容。
陈伯宗上位后，施行仁政，天下百姓皆赞之。
江令一跃成为天子师，被任命为司徒右长史，掌东宫管记，给事黄门侍郎，兼南徐州大中正。
他在前朝风头无两，贺岚在宫中也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对象。有人挖出了她将被赐婚于江令的消息，一时间，给贺岚送来的贺礼几乎堆满了整个院子。
贺岚无奈地一一退回，只收下了舞坊昔日姐妹的礼物。
长乐和黛蓝凑在她面前，叽叽喳喳地说着新娘子要准备的东西。
贺岚觉得好笑：“说得好像你们成过亲似的。”
黛蓝恼怒地打了她一下：“促狭鬼，我们替你打算，你还敢笑话我们。”
贺岚就势捂住了肩头，给黛蓝吓了一跳，忙扶着她问道：“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贺岚得逞地笑起来，这下长乐和黛蓝纷纷上手，过来挠她。
三人笑闹着，边听门外传来声音：“贺掌仪，太后娘娘有令，还请贺掌仪去前厅领旨。”
“太后？”贺岚想起那个人，不免有些背后发冷。
若说这宫中里最妄图除去她的人，恐怕就是这位太后沈妙容了。
她立刻敛住神色，带着众人去了前厅。
崔琳已经在此等候，见到她来，二人一道跪下听旨。
索性只是今夜宴请群臣，太后命乐坊备好歌舞。
崔琳接过旨意，扭头对贺岚道：“今夜你要小心应对。”
陈伯宗上位三月，这是太后第一次和舞坊有交集，若今夜看到贺岚，恐又有一番打算。
她凝神下去，暗自盘算着今夜的应对之策。
入夜，万虫皆鸣。贺岚随着众人而去，手持一盏琉璃雕花宫灯，走到了宴会的后院。
此刻前厅已有了笙箫声。贺岚看着舞坊之人向前厅走去，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立在了宴席的最侧边。
她身旁的烛火并不亮，而贺岚抬头望去，就能看到沈妙容的脸庞。此刻她换上了太后发饰，丹凤眼透出了些傲气来。她的旁边坐着陈伯宗，下首第一位上，是当下风头正盛的摄政王陈顼。
贺岚垂着头立在原地，本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却不想沈妙容一眼就扫到了她。
此时一舞已罢，沈妙容打断了陈伯宗的话，笑着指向贺岚的方向：“这是贺掌仪吧？”
贺岚绝望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缓步上前来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沈妙容给了陈顼一个眼神，自己的嘴角则一直似笑非笑地扬起：“听闻贺掌仪武艺超群，能够在宫中以一敌十。宫中寻常的舞蹈都看厌了，此刻不若让贺掌仪为我们表演一出？”
这话一出，贺岚已经感觉到她要翻后账的心了。而她跪在下方，此刻只能应着头皮答道：“娘娘恕罪。”
江令就坐在下首，看向贺岚，脸上透出了些担忧。
他看了陈伯宗一眼，后者立刻了然：“母后，这贺掌仪前段时间受了伤，如今才大好，今日就算了。”
沈妙容却不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三月都过去了，贺掌仪身强体壮，早就休养好了。”
说罢，她看向贺岚，微微挑了一下下巴：“贺掌仪刚刚让本宫恕你的罪，如今本宫就给你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为众人舞剑，若舞的好，这罪就免了你的。若舞不好，新罪旧罪一起算。”
陈伯宗还要说话，却见江令对他微微摇头，忍下了之后的话。
贺岚见逃不过去，径直走到宴外，拔出张景的佩剑，挽起袖子，对众人先行了个礼道：“奴婢献丑了。”
身后的琵琶声逐渐激昂，贺岚手中的剑仿佛有了生命。她的剑术招招都出自贺循，山阴贺氏的武功，曾是天下一绝。
不少前朝老臣看到此处，都为之震撼。且不说贺岚身为女流，这样凌厉的剑法，远比许多将军都要出色。
江令从这剑法里，看到了曾经贺循与贺隰的模样。
贺岚，其实一直都是贺家的骄傲。
她舞毕，不少老臣都忍不住落了泪。陈顼震惊地看向贺岚，刚刚她的剑术，让他熟悉异常。
陈顼站起身来，问道：“你姓贺，是哪个贺家？”
贺岚对他行了个礼道：“回王爷，奴婢乃罪臣之女，无姓无家。”
“你是山阴贺氏，贺循是你什么人？”陈顼急急地追问，此时众人都猜到了贺岚的身份。
只见她微微一笑，忽然跪在中庭，对众人道：“家父，山阴贺氏，贺循。”
此话一处，身后一片震动。沈妙容并不理解山阴贺氏对于众臣的意义何在，可是陈顼混迹官场多年，几乎就是听贺循的传说长大的。
少有斩虎之能，十六岁征战沙场，多年以来无一败绩，唯一的失败，就是在江陵。当时贺循誓死守城门，徐文盛却连夜弃城逃跑，导致无人支援，最终尽数战死沙场。
贺循在当时，就是所有武将的偶像。
文死谏，武死战，贺循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践行这句话的下半阙。
一时之间，大殿沉默地如同冰冻了时间。
而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分，陈伯宗忽然开了口：“昔年，老师曾与寡人说过，江家与贺家曾有婚约。此刻便由寡人做主，赐婚于二人，也算全了贺老将军的遗愿。”
陈顼难得没有作声，江令立刻上前来，跪在了贺岚的身旁，对陈伯宗道：“多谢官家。”
沈妙容此时却坐不住了，眼见陈伯宗还要继续说，她先人一步开了口：“官家难得有与哀家想到一处的地方。哀家本也有此意，要将贺掌仪赐给江太傅为妾，如今既然官家先开了口，那哀家就做个顺水人情，赐贺掌仪赤金海棠项圈一对，当作添妆了。”
陈伯宗道：“母后会错了意，寡人是想......”
“官家难道要当着众臣的面，驳哀家吗？”沈妙容打断了他，双目一横，已有了怒火。
“这贺掌仪虽说是贺将军之女，但毕竟没入宫廷，是官妓出身。如今江太傅是天子师，若传出去他娶了官妓为正妻，世人该如何看他，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你这个皇帝？”
沈妙容怒而起身，咄咄逼人地看向陈伯宗。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儿臣......”
“好了，皇帝莫要再多说，贺掌仪，今日哀家给你两条路，第一，嫁与江太傅为妾，哀家亲自为你添妆；第二，入宫为妃。”
“母后，您再说什么啊！”
沈妙容不再看陈伯宗，将目光投向了陈顼，祈求得到他的支持。
可陈顼的脸色却冷了下来，第一次没有顺着沈妙容的意愿走。
她有些恼怒，拍案而道：“真是反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奴婢，哀家的儿子竟然忤逆哀家。”
众臣见太后发怒，生怕贺岚和江令因此受到波及，纷纷起身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沈妙容的胸腔起伏着，将视线又投向了贺岚。
后者紧紧咬着牙，此刻见沈妙容看向自己，便对她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后娘娘旨意，奴婢，愿入太傅府，不求名分。”
江令看向贺岚，他的手隐藏在袖中，此时他不能再出言，否则只会更加激怒沈妙容，那对贺岚今后的处境就会更加不利。
闻言，他也对着上头叩首道：“臣，谢官家，谢太后。”
沈妙容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点，她看着贺岚，有一种羞辱人后的快感。
烟晴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又如何，最终逃不过被灭口的结局；而她，更不过是一只蝼蚁。
沈妙容满意地坐下，陈伯宗和陈顼的脸色，此时都不好。
见沈妙容终于安静下来了，陈伯宗赶忙挽救道：“虽说是纳妾，但太傅乃寡人师，寡人自当贺礼。便封贺氏为四品郡君，着赐宫中出嫁。”
沈妙容还要反驳，但此时朝中颇有威望的欧阳纥大将军已站起了身来：“官家，这贺掌仪虽说没入宫廷，但其父贺循乃是一代枭雄。若传出去他的女儿嫁与人为妾，且只封了个四品郡君，天下武将又该如何思量？”
“欧阳纥，你是在威胁官家吗？”
欧阳纥冷哼一声：“臣不敢。只是臣昔年也曾效力于贺老将军麾下，见过贺老将军戎马一生，誓死不降的风骨。如今其幼女遭此对待，怕是会寒了天下武将的心啊！”
贺岚感激地望了一眼欧阳纥。她那时太过年幼，对这位欧阳将军的印象并不深刻，可如今他冒着忤逆太后的结果也要为自己争取，贺岚感动不已。
沈妙容还要开口，却被陈顼的眼神警告了。
陈顼立起身来，对陈伯宗颔首道：“欧阳将军所言极是，天下武将为朝廷守国门，若今日如此对待贺掌仪，他日武将人人自危，谁又能尽心为国效力？”
陈伯宗道：“依摄政王看？”
陈顼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既已说出口，官家岂有反驳之理。不若封贺掌仪为三品郡夫人，也可慰天下武将之心啊。”
陈伯宗看了江令一眼，见后者颔首，他忙道：“那便依摄政王所言，封贺氏为三品郡夫人，之后江大人娶妻，也可以平级相论。”
贺岚面色漠然，对陈伯宗道：“谢官家恩赐，奴婢感激不尽。”
“行了，你们也跪了许久，起来吧。”
话音刚落，江令便去扶了贺岚起身，这场宴席到此也无法继续下去，陈伯宗让众人散去，自己却留下了江令。
张景此时就立在门外，刚刚宴席上的事情尽收他的眼底。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剑鞘，想起刚刚看着二人跪在殿上的背影，心中有些苦涩。
她宁为江令妾，不作张景妻。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入局，更别谈输赢。
他怎么也想不通，江令怎么那么幸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贺岚的爱。而他一点一点向她走近，却始终走不进她的心。
贺岚随着众人走出宴会，看到张景，贺岚忙将刚刚的剑递还给他：“刚刚情急，借了张大人的剑一用，此刻物归原主，望张大人见谅。”
张景苦涩地笑了一下：“还未恭喜贺掌仪赐婚。”
贺岚在面纱下笑了笑：“多谢。”
张景却并未接过这柄剑，而是将剑鞘送到了贺岚面前：“这柄剑，原是贺将军所赐，我带在身上多年。如今你即将成婚，我也没有其他贺礼可送，这柄剑便作为贺礼，也算是物归原主。”
贺岚看着剑鞘上熟悉的纹理，眼眶里不自觉喊了泪。她抚摸着上面的划痕，想起少时贺隰教自己练剑时的种种场景。
最终她哽咽了一下，抱着长剑，屈膝对张景行了一个礼：“这礼，我收下了。愿张大人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张景对她回了个礼，望着贺岚的背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她怀抱长剑，消瘦的身影缓步走向了院门外。
这晚，张景在月光下，练了一夜的剑。
枯竹传来的萧瑟声似乎让人一眼望到了秋，但时至季夏，腐草尚未为萤，照夜清飞散在草木之间，如同星河坠落，不似人间。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这漫长的夜晚里，江令始终穿着湿衣，靠在贺岚的床边，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更漏声传来，天边已有些破晓。贺岚沉浸在她漫长的梦境里，始终不肯醒来。
梦里还是山阴，她在白山灵鹫寺，看江令写《修心赋》。
那时的桐花开得荼蘼，纷纷的花雨下，贺岚望着江令清澈的眸子。
后来她看到了战乱，父亲与哥哥守城而死，母亲死在陈朝军队的刀下。
她被压在刑具上，肩头烫着官妓的字样。
她又看见了江令，可这时的他，总穿着深色的衣袍，眉眼之间也没有了当初的炽热。
他撑着窗，和贺岚漂泊在没有尽头的海上，四周一片寒冷，她身上仅有一件单衣。
江令紧握着她的手，可他的手心都是冰凉。
两个挨冻的人，不可抗拒地聚在一起取暖。可这样的温度太过微弱，无法抵挡这冬日的严寒。
最后他们在海面上迷失了方向，贺岚大喊着，可无人回应。
她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已有了晨光。她的手被人紧紧攥着，而那个人此时双眼红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岚儿，我就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江令的嗓音沙哑，头发已经干了，却凌乱的披在身后。
贺岚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此时想要伸出手去为他拢发，可是牵动到肩上的伤口，她吃痛地抽了一口冷气。
“你别动，肩上有伤。”江令将她扶回原处，起身端着一杯水，喂她喝了下去。
“烟晴，她送到消息了吗？”
江令沉默了一下，回道：“晴昭仪自愿为官家殉葬，已于昨夜自尽。”
贺岚听见脑海之中轰隆一声，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陈蒨得到了那个秘密，却为了让烟晴守口如瓶，而选择牺牲了她的性命。
或许在帝王看来，一个妃嫔的命，并不比宫女贵重。
她哽咽了一下，想起烟晴从前对自己说：“我在宫中从未有过朋友，可是遇见了你，我开始想要有人陪伴。”
她痴狂于向上爬，可是从来没有牺牲过贺岚去达成她的目的。其实烟晴对于贺岚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友谊。
可是这样脆弱的友谊，最终以死亡告终。
贺岚觉得自己的肩头又开始作痛，她眼角落了泪，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烟晴落泪。
贺岚感受到了天家的无情，感受到了帝王心术的致命。论及天下，他是有为的帝王；可论及后宫，他又无情的异常。
贺岚最终苦笑着，眼角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时贺岚对江令说：“我想离开这儿。”
门外的张景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他始终立在门边，抱着剑，听到贺岚的哭声，和她微弱的说话声，他知道她挺过来了，于是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院子。
天嘉七年的那个春日，陈文帝陈蒨于有觉殿去世，时年四十五岁，遗诏皇太子陈伯宗继承帝位。
群臣为陈文帝上谥号为文皇帝，庙号世祖。
观其文帝一生，平定内乱，整顿吏治，注重农桑，兴修水利。在位期间陈朝政治得以恢复，百姓安定。唯有其立后一事，引后世争议，但论起建树，陈文帝确为南朝皇帝中难得一见的有为之君。
而下葬当日，陈蒨的内侍在众人的视线里，掏出了陈蒨藏在床下的一封遗诏。诏书上说，要皇后陪葬于永宁陵。
沈妙容顿时呆立在了原地，陈伯宗止住哭声，震惊地看向沈妙容。
只见她忽然发疯了一般，尖锐的嗓音嘶喊道：“不可能，我是皇太后，皇帝怎么可能让我陪葬！”
内侍将诏书呈给众位大臣，上面陈蒨的字迹赫然在目，且有他的玉玺为证，众人见罢，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请皇后娘娘遵循遗诏。”
众臣的逼迫，让沈妙容觉得胆寒。她的视线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始终没有寻到。
陈伯宗站起来，挡在了沈妙容的身前：“放肆！”
新帝的怒火，让众人噤了声。
就在此刻，陈顼从门外健步走进来，四下的群臣皆让开道路，由他走到了沈妙容身前。
陈顼接过内侍手里的遗诏，扫视了一遍，迅速打开火折子，将遗诏一烧而尽。
紧接着，他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来，刺向了内侍的心口。
“安成王！你放肆！”底下群臣激愤，有人已吼出了这句话。
陈顼蔑视地看了一眼下方，对众人道：“内侍伪造先帝遗诏，其罪当诛！”
“本王曾亲自受命，要尽心辅佐新帝。如今宦官弄权，本王不过是为新帝去除奸佞，如何放肆？”
“皇后娘娘教导新帝多年，理应封为太后，颐养天年。尔等竟然轻信一宦官所言，逼迫皇后娘娘殉葬。此等颠倒黑白，本王岂能容你们？”
陈伯宗立在沈妙容身前，此时看着陈顼的背影，他紧紧攥住了拳头。
众人见陈伯宗恼怒，都不敢再言。遗诏再真又如何？当今的帝王是沈妙容的亲儿子，若众臣逼迫其殉葬，新帝又岂能容下他们？
大家四顾无言，却没有人再敢开口说殉葬的事情。
新帝登基三日，大赦天下，亲自祭祖昭告世人。陈顼被封为摄政王，许自由出入宫禁，伴驾左右。
皇后沈妙容被封为太后，除此之外，先帝妃嫔皆殉葬。
沈妙容和陈蒨，从少年夫妻，到相看两厌，最终他孤身黄泉，沈妙容无限尊容。
陈伯宗上位后，施行仁政，天下百姓皆赞之。
江令一跃成为天子师，被任命为司徒右长史，掌东宫管记，给事黄门侍郎，兼南徐州大中正。
他在前朝风头无两，贺岚在宫中也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对象。有人挖出了她将被赐婚于江令的消息，一时间，给贺岚送来的贺礼几乎堆满了整个院子。
贺岚无奈地一一退回，只收下了舞坊昔日姐妹的礼物。
长乐和黛蓝凑在她面前，叽叽喳喳地说着新娘子要准备的东西。
贺岚觉得好笑：“说得好像你们成过亲似的。”
黛蓝恼怒地打了她一下：“促狭鬼，我们替你打算，你还敢笑话我们。”
贺岚就势捂住了肩头，给黛蓝吓了一跳，忙扶着她问道：“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贺岚得逞地笑起来，这下长乐和黛蓝纷纷上手，过来挠她。
三人笑闹着，边听门外传来声音：“贺掌仪，太后娘娘有令，还请贺掌仪去前厅领旨。”
“太后？”贺岚想起那个人，不免有些背后发冷。
若说这宫中里最妄图除去她的人，恐怕就是这位太后沈妙容了。
她立刻敛住神色，带着众人去了前厅。
崔琳已经在此等候，见到她来，二人一道跪下听旨。
索性只是今夜宴请群臣，太后命乐坊备好歌舞。
崔琳接过旨意，扭头对贺岚道：“今夜你要小心应对。”
陈伯宗上位三月，这是太后第一次和舞坊有交集，若今夜看到贺岚，恐又有一番打算。
她凝神下去，暗自盘算着今夜的应对之策。
入夜，万虫皆鸣。贺岚随着众人而去，手持一盏琉璃雕花宫灯，走到了宴会的后院。
此刻前厅已有了笙箫声。贺岚看着舞坊之人向前厅走去，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立在了宴席的最侧边。
她身旁的烛火并不亮，而贺岚抬头望去，就能看到沈妙容的脸庞。此刻她换上了太后发饰，丹凤眼透出了些傲气来。她的旁边坐着陈伯宗，下首第一位上，是当下风头正盛的摄政王陈顼。
贺岚垂着头立在原地，本以为自己身处黑暗之中，却不想沈妙容一眼就扫到了她。
此时一舞已罢，沈妙容打断了陈伯宗的话，笑着指向贺岚的方向：“这是贺掌仪吧？”
贺岚绝望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缓步上前来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沈妙容给了陈顼一个眼神，自己的嘴角则一直似笑非笑地扬起：“听闻贺掌仪武艺超群，能够在宫中以一敌十。宫中寻常的舞蹈都看厌了，此刻不若让贺掌仪为我们表演一出？”
这话一出，贺岚已经感觉到她要翻后账的心了。而她跪在下方，此刻只能应着头皮答道：“娘娘恕罪。”
江令就坐在下首，看向贺岚，脸上透出了些担忧。
他看了陈伯宗一眼，后者立刻了然：“母后，这贺掌仪前段时间受了伤，如今才大好，今日就算了。”
沈妙容却不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三月都过去了，贺掌仪身强体壮，早就休养好了。”
说罢，她看向贺岚，微微挑了一下下巴：“贺掌仪刚刚让本宫恕你的罪，如今本宫就给你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为众人舞剑，若舞的好，这罪就免了你的。若舞不好，新罪旧罪一起算。”
陈伯宗还要说话，却见江令对他微微摇头，忍下了之后的话。
贺岚见逃不过去，径直走到宴外，拔出张景的佩剑，挽起袖子，对众人先行了个礼道：“奴婢献丑了。”
身后的琵琶声逐渐激昂，贺岚手中的剑仿佛有了生命。她的剑术招招都出自贺循，山阴贺氏的武功，曾是天下一绝。
不少前朝老臣看到此处，都为之震撼。且不说贺岚身为女流，这样凌厉的剑法，远比许多将军都要出色。
江令从这剑法里，看到了曾经贺循与贺隰的模样。
贺岚，其实一直都是贺家的骄傲。
她舞毕，不少老臣都忍不住落了泪。陈顼震惊地看向贺岚，刚刚她的剑术，让他熟悉异常。
陈顼站起身来，问道：“你姓贺，是哪个贺家？”
贺岚对他行了个礼道：“回王爷，奴婢乃罪臣之女，无姓无家。”
“你是山阴贺氏，贺循是你什么人？”陈顼急急地追问，此时众人都猜到了贺岚的身份。
只见她微微一笑，忽然跪在中庭，对众人道：“家父，山阴贺氏，贺循。”
此话一处，身后一片震动。沈妙容并不理解山阴贺氏对于众臣的意义何在，可是陈顼混迹官场多年，几乎就是听贺循的传说长大的。
少有斩虎之能，十六岁征战沙场，多年以来无一败绩，唯一的失败，就是在江陵。当时贺循誓死守城门，徐文盛却连夜弃城逃跑，导致无人支援，最终尽数战死沙场。
贺循在当时，就是所有武将的偶像。
文死谏，武死战，贺循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践行这句话的下半阙。
一时之间，大殿沉默地如同冰冻了时间。
而就在众人沉默的时分，陈伯宗忽然开了口：“昔年，老师曾与寡人说过，江家与贺家曾有婚约。此刻便由寡人做主，赐婚于二人，也算全了贺老将军的遗愿。”
陈顼难得没有作声，江令立刻上前来，跪在了贺岚的身旁，对陈伯宗道：“多谢官家。”
沈妙容此时却坐不住了，眼见陈伯宗还要继续说，她先人一步开了口：“官家难得有与哀家想到一处的地方。哀家本也有此意，要将贺掌仪赐给江太傅为妾，如今既然官家先开了口，那哀家就做个顺水人情，赐贺掌仪赤金海棠项圈一对，当作添妆了。”
陈伯宗道：“母后会错了意，寡人是想......”
“官家难道要当着众臣的面，驳哀家吗？”沈妙容打断了他，双目一横，已有了怒火。
“这贺掌仪虽说是贺将军之女，但毕竟没入宫廷，是官妓出身。如今江太傅是天子师，若传出去他娶了官妓为正妻，世人该如何看他，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你这个皇帝？”
沈妙容怒而起身，咄咄逼人地看向陈伯宗。
“母后，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儿臣......”
“好了，皇帝莫要再多说，贺掌仪，今日哀家给你两条路，第一，嫁与江太傅为妾，哀家亲自为你添妆；第二，入宫为妃。”
“母后，您再说什么啊！”
沈妙容不再看陈伯宗，将目光投向了陈顼，祈求得到他的支持。
可陈顼的脸色却冷了下来，第一次没有顺着沈妙容的意愿走。
她有些恼怒，拍案而道：“真是反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奴婢，哀家的儿子竟然忤逆哀家。”
众臣见太后发怒，生怕贺岚和江令因此受到波及，纷纷起身跪下道：“太后娘娘息怒。”
沈妙容的胸腔起伏着，将视线又投向了贺岚。
后者紧紧咬着牙，此刻见沈妙容看向自己，便对她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后娘娘旨意，奴婢，愿入太傅府，不求名分。”
江令看向贺岚，他的手隐藏在袖中，此时他不能再出言，否则只会更加激怒沈妙容，那对贺岚今后的处境就会更加不利。
闻言，他也对着上头叩首道：“臣，谢官家，谢太后。”
沈妙容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点，她看着贺岚，有一种羞辱人后的快感。
烟晴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又如何，最终逃不过被灭口的结局；而她，更不过是一只蝼蚁。
沈妙容满意地坐下，陈伯宗和陈顼的脸色，此时都不好。
见沈妙容终于安静下来了，陈伯宗赶忙挽救道：“虽说是纳妾，但太傅乃寡人师，寡人自当贺礼。便封贺氏为四品郡君，着赐宫中出嫁。”
沈妙容还要反驳，但此时朝中颇有威望的欧阳纥大将军已站起了身来：“官家，这贺掌仪虽说没入宫廷，但其父贺循乃是一代枭雄。若传出去他的女儿嫁与人为妾，且只封了个四品郡君，天下武将又该如何思量？”
“欧阳纥，你是在威胁官家吗？”
欧阳纥冷哼一声：“臣不敢。只是臣昔年也曾效力于贺老将军麾下，见过贺老将军戎马一生，誓死不降的风骨。如今其幼女遭此对待，怕是会寒了天下武将的心啊！”
贺岚感激地望了一眼欧阳纥。她那时太过年幼，对这位欧阳将军的印象并不深刻，可如今他冒着忤逆太后的结果也要为自己争取，贺岚感动不已。
沈妙容还要开口，却被陈顼的眼神警告了。
陈顼立起身来，对陈伯宗颔首道：“欧阳将军所言极是，天下武将为朝廷守国门，若今日如此对待贺掌仪，他日武将人人自危，谁又能尽心为国效力？”
陈伯宗道：“依摄政王看？”
陈顼道：“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既已说出口，官家岂有反驳之理。不若封贺掌仪为三品郡夫人，也可慰天下武将之心啊。”
陈伯宗看了江令一眼，见后者颔首，他忙道：“那便依摄政王所言，封贺氏为三品郡夫人，之后江大人娶妻，也可以平级相论。”
贺岚面色漠然，对陈伯宗道：“谢官家恩赐，奴婢感激不尽。”
“行了，你们也跪了许久，起来吧。”
话音刚落，江令便去扶了贺岚起身，这场宴席到此也无法继续下去，陈伯宗让众人散去，自己却留下了江令。
张景此时就立在门外，刚刚宴席上的事情尽收他的眼底。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剑鞘，想起刚刚看着二人跪在殿上的背影，心中有些苦涩。
她宁为江令妾，不作张景妻。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入局，更别谈输赢。
他怎么也想不通，江令怎么那么幸运，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贺岚的爱。而他一点一点向她走近，却始终走不进她的心。
贺岚随着众人走出宴会，看到张景，贺岚忙将刚刚的剑递还给他：“刚刚情急，借了张大人的剑一用，此刻物归原主，望张大人见谅。”
张景苦涩地笑了一下：“还未恭喜贺掌仪赐婚。”
贺岚在面纱下笑了笑：“多谢。”
张景却并未接过这柄剑，而是将剑鞘送到了贺岚面前：“这柄剑，原是贺将军所赐，我带在身上多年。如今你即将成婚，我也没有其他贺礼可送，这柄剑便作为贺礼，也算是物归原主。”
贺岚看着剑鞘上熟悉的纹理，眼眶里不自觉喊了泪。她抚摸着上面的划痕，想起少时贺隰教自己练剑时的种种场景。
最终她哽咽了一下，抱着长剑，屈膝对张景行了一个礼：“这礼，我收下了。愿张大人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张景对她回了个礼，望着贺岚的背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她怀抱长剑，消瘦的身影缓步走向了院门外。
这晚，张景在月光下，练了一夜的剑。
枯竹传来的萧瑟声似乎让人一眼望到了秋，但时至季夏，腐草尚未为萤，照夜清飞散在草木之间，如同星河坠落，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