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柏接过信件,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立即拆开来看。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去,老爷子不知何时悄悄靠了过来,正探头探脑地往他手里的信件上瞟。

    “我担心文丫头,就看看,你别那么小气。”老爷子期期艾艾道。

    见川柏把信往手里收了收,知道是没戏了,挪开目光讪讪道:“不看,不看也行。”

    川柏不动,仍盯着江良,老爷子会意:“我走,我走还不成?”

    说罢,背着手往外走去,边走边摇头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哟,忒腻歪,这信是一日都没断过……”

    川柏见老爷子走远,上前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展开书信,入眼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病坊内一切都好。有小伍帮衬,我也得以从繁碎琐事中脱出身来。刘孙两位太医医术高绝,与他们探讨医术,我受益良多。

    才过芒种,听闻杭州的栀子花已开了满城,可惜我身在病坊,整日被这白烟笼罩,不见天日,无缘得见这夏日光景。

    是以,我时常想念外头的阳景、我院中的梨树、贪睡的阿狸,当然,还有你。

    主持事宜,协理各方,你一定比我要累得多。夏日苦炎,暑气犹甚,望君珍重。

    停笔至此,月上梢头。

    愿君安,盼相逢,安好,勿念。」

    川柏一字一句细细看去,生怕漏掉些什么。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看完了,仍是意犹未尽。

    今日怀夕格外心软,颇有些多愁善感,还说了许多软话哄他。川柏暗喜,可不知为何,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

    大概是他想错了吧。

    又反复读了几遍信中话语,咀嚼其中情意,他珍重地将信纸收入檀香木匣中,里面已有厚厚一沓书信,都是这些日子怀夕写给他的。

    川柏思量片刻,唤来青竹,吩咐几句,后又取来信纸,提笔回信:

    「半月未见,思汝如疾,唯寄锦书,诉相思之意。

    有江良老先生相助,城内琐事并不能让我烦心,也称不上辛苦。我真正担心的,是你。

    每每想到,是我亲手将你送入病坊之中的,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担忧之甚,以至茶饭不香,寝食难安。

    除了我,阿狸也很想你。见你迟迟不归,便日日守在你院中的桐树上,遥望你窗。对了,那桐树的桐花已开尽,现只余一树碧绿,胜在枝繁叶茂,也甚是好看。

    你说想看满城怒放的栀子花,我便折了几朵香味最浓的,放入信中给你送去,也算了了你这心愿。但我更希望,你能早日归来,与我共赏美景良辰。

    纸短情长,不尽欲白。望自珍重,至祷,至祷。」

    ————————

    “……至祷,至祷。”怀夕轻声念着信。

    桌边摆着几朵洁白的栀子花,淡雅清丽,带来满室馨香,沁人心脾。

    信的左下角,还印有一处猫爪墨迹,应是阿狸的佳作。怀夕伸手轻轻抚过,不由微微一笑。

    忽然,她脸色一变,撇开手中物什,掩唇扭过头去:“咳咳……咳……咳咳咳……”

    待喉间痒意退去,她挪开手,目光触及掌心那片鲜红,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口腔中充斥的腥甜。

    越来越严重了。

    怀夕叹了口气,随便找了块布,抹去掌心血渍。

    桌角册子上的记录,不知何时,又多了几行:

    「五月廿七……死亡一十六人,无人痊愈出坊……」

    「五月廿八……死亡一十三人,无人痊愈出坊……」

    「五月廿九,又死人了,今天死了二十一人。除去痊愈和死亡的人,全坊如今只剩九十八人。大家状况都不大好,人心浮动。新药方不再管用,刘孙太医也没了法子,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

    「五月三十,情况越来越糟,不能再等了。刘孙二人决定再次更改药方,而我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劝我三思,但我意已决。」

    「六月初一,我摘下面纱,接触了病人的衣物。夜里,我便发起热来。我试着,给自己配了副药喝下,希望能有效果吧。」

    「六月初二,今早起床,烧已退去,可又咳了起来。得再想想,用什么药材好呢?」

    「六月初四,为什么?所以方子都不起作用。我咳得越发厉害了,手脚绵软,没有力气,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自己煎药都做不到了。」

    记录于此,已是到了底。

    这边,怀夕收好信,捻起那枚洁白小花放到眼前,轻轻嗅着。

    外头传来阵阵凄厉的哀哭,不知又是谁家孩子失了父母,谁家老汉失了儿女……怀夕没有勇气细听。

    死在病坊,连入土为安的资格都没有,不能起坟,不能立碑,不能祭奠,只有一卷草席草草裹身,拖到坊外与无数人待在一块,在火光照耀下最终化为一捧黄土,风一吹便了无踪迹。

    而活着的人呢,受的苦也不比死去的人少。他们要忍受病痛折磨,要眼睁睁看着血脉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临终含泪托孤的不在少数,懵懂孩童从阿娘这里,到了伯伯家,之后是舅舅家,再之后,就是相熟的邻居家。直到实在没有人可以托付,便把他交给一个好心的同路人,让孩子认个干亲。

    小小孩童在不知事的年纪,便早早知晓了死亡的含义。从刚开始的不舍哭闹,到沉默着紧抓不放,最后闷声顺从地等待着大人们的安排。

    病坊就像是个张开嘴的深渊巨兽,慢慢吞噬蚕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就连怀夕也没能逃过。

    她好累,真的好累。

    她自诩医者,看淡了生离死别,可真正临到眼前,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离去,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们明明那么信任她,可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张阿嬷是病坊中第一个去往往生的人。弥留之际,她对怀夕说,她不怪怀夕,只怪自己命不好。她少时丧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将将入土之时,她连棺材都为自己备好了,又遭了水灾,如今又是疫病。这都是老天薄待了她,不关怀夕的事。

    张阿嬷走后,怀夕在屋里枯坐了整整一夜,她想不明白,张阿嬷怎么就不怪她呢?

    石头也说不怪她。石头,便是那个说怀夕脸上红斑是仙人记号的男孩,他也染了病。

    那天,他躺在他娘怀里,奄奄一息,见了怀夕,忽然说想吃糖。可这病坊中,哪来的糖?怀夕无法,只能拿了片甘草,让他含在嘴里。他笑了笑,说了句“好甜呐”,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娘悲恸不已,哭着说自己食言,之前答应给他买的甜糕一直都没买,让他走了也不安心。怀夕默默听着,心里也不好受。

    除了他们,还有活泼开朗的昭妹、温柔体贴的林姨、热情憨厚的张叔、博学睿智的姜翁……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可都被永远留在了这个夏天,留在这个荒凉的小村子里。

    他们都说不怪她,可又怎么可能不怪她?至少,她知道,活着的人在怪她。

    他们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有的,已经熄灭了,瞳仁黑洞洞的,里面没有一点情绪,只剩下麻木。

    怀夕终于明白,当年她学成出师后,扬言要济世救尽天下人,师父为何笑而不语,直呼小儿无畏。病在身上,药石可医,病在心上,唯有自渡。

    她只有治病的本事,可如今就连这点本事都不管用了,又怎么渡人?她渡不了旁人,就连自己,也是难。

    难道,就此认命么?

    怀夕垂眼,看着手中的栀子花,两指稍稍用力一捻它的茎,花朵便兀自转了起来,煞是好看。这里一切都是灰扑扑的,唯有它,白生生的,与这里格格不入,却散发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怀夕忽然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心劲儿来。不,她不认命!

    她方至桃李之年,还有大好时光,才不要在这破败荒凉的小村庄里,籍籍无名、碌碌无为地死去。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风景未赏,更重要的是,她还没跟那人说过“喜欢”。

    况且,她还肩负着全坊,共计九十五人生的希望,她决不认命!

    怀夕的目光坚定了几分,身上忽然又有了气力。

    “未结黄金子,先开白玉花。黄金子,白玉花,栀子花,栀子……”怀夕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花,喃喃念着,忽然她动作一顿,眼前一亮——

    之前她怎么没想到呢,栀子花也可入药,润肺止咳,正好对她的病症!

    怀夕立即取来纸笔,思索片刻,又写下一个改良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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