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到家时,雨刚好停了。

    夜空被这场雨洗得干净,月儿都明亮了些。大地陷入沉睡,空气中残留的湿润水气与院子里木香花浓郁的甜香交织在一起。

    苔藓悄然爬上青黑瓦片,雨水顺着屋檐潺潺而下,一颗颗水珠圆润而透明,闪烁着银白微光,无声溅落到青石板上。

    “我出门前烧了热水,你赶紧拿套衣服出来准备洗澡了。”陈葭一边和他说着,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堂屋大门,到自己卧室快速换了身干净衣服。

    出来时却看到沈嘉炀仍旧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陈葭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耳朵聋了吗你?”她上前用力拧起他的耳朵,不耐烦吼道:“赶快把衣服拿出来,进去把身上洗干净了!”

    沈嘉炀终于回神。

    他揉了下被她揪得泛红的耳朵,模样难得有点委屈,小声嘟囔了句“泼妇”,不情不愿蹲下身去。

    这行李箱还是上个月某国际一线奢侈品牌推出的限量款,号称用了最上等的幼年湾鳄的皮,全手工打造。没想到质量却奇差,才走了这么一段路,四个轮子就丢了三个,外皮也被泡烂,随便一撕就下来了。

    等一打开,里边早就进了泥水,不管是他的衣服还是苹果三件套,全都没能逃过一劫。

    “Damn it!!!”

    沈嘉炀猛地起身,一个抬腿将它踹出两米远。

    却未料到,下一秒脚踝骨一阵刺痛感清晰传来,疼得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嘶——”

    fuck!fuck!fuck!

    果然。

    一个人没有最倒霉,只能更倒霉。

    陈葭抱着双臂气定神闲欣赏完沈大少爷无能狂怒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转身进了里屋,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衣服。

    “喏,借给你穿。”

    沈嘉炀却没接。

    陈葭将衣服递得更前,“拿着呀。”

    “咳!”沈嘉炀猛呛了下,摸了摸鼻子,表情不太自然:“哥不穿女人的衣服。”

    月光微弱,陈葭并没看见他的脖颈早已泛红一片。

    她一愣,哭笑不得:“想什么呢,谁告诉你这是女孩的衣服?”

    “不是你的?”

    沈嘉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梗着脖子抬高音量:“那我更不可能要了,士可杀不可辱,哥宁愿裸着,也绝对!不要!穿!别的男人!穿过的衣服!”

    他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听得陈葭狂翻白眼,无语凝噎。

    “给你点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叽叽歪歪没完没了是吧?”她伸手过去就是一个爆栗,“赶紧的,别墨迹!再敢废话我揍你信不信?”

    “你!”沈嘉炀疼得龇牙咧嘴,被迫接过她递来的衣服,等她转身进了灶房才敢嘀咕:“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土包子你给我等着,哥迟早要你好看……”

    陈家没装热水器。

    以前是山里落后,水电等基础设施建设不够完善,电器的维护和维修也很困难,全村没有一户人家安装热水器。等到经济慢慢好了些,村里才陆陆续续有人用了。

    陈葭一开始也想买,后来听说这东西一到冬天就会冻住,很容易坏,并且存在触电、一氧化碳中毒、爆炸等安全隐患,也就彻底歇了这门心思。

    灶上一直烧着热水。

    陈葭提了两桶放到淋浴房,将沈嘉炀推了进去:“快点洗完,别磨磨蹭蹭的。”

    而后才转身进了隔壁。

    那家伙一天没吃东西了,总不能真的让他饿着肚子入睡。

    那就给他简单做点热乎的吧。

    扫视一圈,家里没有什么菜了,只有昨天在后山捡的几个鸡蛋。

    陈葭想了想,到院子里摘了两个番茄,清洗干净去皮切丁,准备给沈嘉炀下碗番茄鸡蛋面。

    谁知才刚把蛋打进碗里,一墙之隔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惊呼声。

    陈葭被吓了一跳,手里蛋壳“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顾不上擦手,她赶紧跑了出去。

    “沈嘉炀,出什么事了?”

    陈葭猛地推开淋浴房的门,猝不及防和全身光溜溜的男人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视线中,沈嘉炀下意识地抱紧双臂,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两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到他身下——

    下一秒,迎接她的是一串尖锐爆鸣,那声音几乎能把房顶都掀开,就连瓦片都被震裂了好几片。

    紧接着,是他撕心裂肺的怒吼:“不许看!出去!快给我滚出去!”

    陈葭回过神来,慌忙转过头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身后,沈嘉炀咬牙切齿:“出!去!把门关上!”

    “好、好。”

    陈葭闭上眼睛手忙脚乱把门关上,走下台阶时差点踩空摔了一跤。

    回到灶房。

    柴火烧得很旺,火光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温度不断爬升。陈葭的脸热得厉害,红扑扑的。

    看着跳动的火苗,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其实,刚刚真的没有看清,就记得,乍一眼望去,白花花的……

    事实上,这并不是陈葭第一次看到异性的裸体。

    小时候,村里一帮男孩总是光着屁股到处跑,根本不知羞。长大后,一到夏天,村口那条河里经常扎满了赤条条的男人。

    男人大大咧咧,没有那么多讲究。

    就算不小心被人看光,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所以陈葭实在很难理解,沈嘉炀刚才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激烈。

    明明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按道理说,老外那么开放,更加不会计较这种事的。

    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理由,大概是他年纪小,面皮薄吧。

    想不到,他还挺——

    陈葭无奈地摁了下眉心,在心里评价道:纯情。

    -

    起锅烧油,油热倒入鸡蛋液,炒散后盛出备用。

    再将番茄丁和清水一起熬成汤汁,水开下面,加入鸡蛋,关火后再撒上一点盐巴还有葱花。

    一碗朴实无华的番茄鸡蛋面就完成了。

    自家种的番茄,纯天然,不打农药,颗颗圆润饱满,浓郁多汁。

    农家土鸡蛋比市面上卖的饲料蛋个头更小,蛋白更加紧实有弹性,蛋黄颜色更深,质地更加细腻,蛋香味也更为浓郁,再配合上后山挖的野生小葱,那叫一个香气四溢,勾得人口水直流。

    沈嘉炀还在穿衣服时就闻到了,双脚好像有了自我意识,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到灶房门口。

    陈葭刚把碗端到桌上,转头就看见他杵在门外一副要进不进、别别扭扭的样子。

    她招了下手:“过来吃吧。”

    沈嘉炀迟疑片刻,忽地轻哼了声:“既然你都开口求我了,那哥就给你一个面子,勉强尝一口吧。”

    陈葭:……

    拳头好像又硬了。

    男人个子实在太高,大摇大摆一走进来,刚还空荡荡的灶房瞬间显得逼仄了。

    那身黑衣黑裤是陈葭之前在某宝买9.9元清仓衣服时商家发错的男款,意外地很适合他。

    灰调阴郁的颜色一般人穿上容易显得很不精神,却衬得他皮肤更为冷白,整个人特别干净清爽。宽松肥大的版型被他穿出高定的立体剪裁感。粗糙微皱的质地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廉价,反倒有点日式侘寂风的味道。

    陈葭一时看得有些呆住。

    而沈嘉炀已经大剌剌敞开腿在她对面坐下,丝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那碗面。

    洁白的瓷碗中,红艳艳的面汤上边飘着一层翠绿葱花,面条极细,根根分明,鸡蛋被煎得金黄,边缘焦脆。

    看着简简单单的,却让他不自觉吞咽了下,肚子“咕咕咕”抗议得更大声了。

    陈葭并不知道,沈嘉炀这人其实极其挑食。

    五岁那年沈家把他送到国外时,专门给他配了两个顶级厨师,一个精通中餐八大菜系,另一个擅长西餐。

    可即使在青春期身体快速发育的阶段,他也不怎么爱吃东西。大鱼大肉他嫌太腻,清粥小菜他又觉得没滋没味。太酸太甜太苦太辣不行,味道淡了也不行。就连摆盘都得合他心意,否则就不吃。

    这让沈家老太太很是苦恼。

    所以,先前看到那一桌菜时,沈嘉炀并不是在耍少爷脾气,而是真的没胃口。

    但眼下情况又不一样了。

    这一天下来,过得比之前的二十二年都要跌宕起伏。沈嘉炀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那么狭小、昏暗、简陋的地方洗澡,也是第一次光脚踩到活蹦乱跳的癞蛤蟆,还有,第一次被一个女人看光了……

    简而言之,此时此刻的沈大少爷身心俱疲,再没力气挑这挑那了。

    “小心烫——”

    陈葭还没来得及说完,沈嘉炀已经迫不及待将嘴凑向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下一秒立马被烫得“啊”了一声,俊美的脸瞬间皱成一团。

    她赶紧起身去旁边倒了杯凉白开,递给了他:“没事吧?”

    沈嘉炀估计是被烫到了舌头,口齿不清回道:“美四。”

    陈葭顿时哭笑不得。

    想了想,她又去拿了两个碟子,分别装上今晚吃剩的水煮牛肉和前些日子刚腌的酸菜,给他做浇头。

    牛肉鲜嫩,裹满了麻辣的汤汁。酸菜咸香,脆生生的。一辣一酸两种滋味霸道地在舌尖炸开,刺激得口水不断分泌。

    沈嘉炀再忍不了,抱起碗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陈葭托腮看着他像是饿虎扑食一样风卷残云,忍俊不禁:“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她忽然想起之前沈家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如今的国外富二代留学圈子有多混乱颓靡,什么去酒吧撒钱啦、包养野模啦、租私人飞机、豪华游艇狂欢啦,更有甚者搞□□派对、聚众吸食违禁品的。

    老人家一直特别担忧,独自在外求学的小孙子会跟着他们染上各种坏毛病。

    但经过今天一天的接触,陈葭发现,沈嘉炀这人吧,除了脾气坏了点,嘴巴毒了点,娇气了点,自恋了点,愚蠢了点,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更准确点来说,他只是一个被家人溺爱过头的幼稚小孩,没什么坏心眼。

    或许,自己不应该对他抱有偏见,应该对他更耐心一些、温和一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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