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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棺这才明白,阿妈突然之间对那位据传即将成为自家儿媳的女仔不再过问,原来不是因为转性,而是因为商商的聪慧。

    面前这位女人,在阴暗灰蒙的室光下肤色乍看白得好似不谙人性的女鬼,却总能将复杂的事于三两句话之间解决。她在人前挽上他的手臂,宣称自己是他未婚妻,又在面对“未来岳母”想要婉言逼退时借着一壶汤的机遇,轻易将两人的亲密斩断。

    宋棺望着商商发懵,五日未见了,她好似故人从远久处返来。

    商商再次将汤壶往前递出,“帮我多谢你阿妈,她煲的汤水好好饮!”

    “你别扯开话题!这几日打给你,电话为什么关机?你去了哪里?”

    “越南。”商商答。

    望着宋棺面露诧异,商商又说,“我同徐叙护送Mae回越南。”

    宋棺这才想起,Sister Mae本是越南人氏。

    “如果留在香港,被神父找到是迟早的事,不如送她回家乡,她的家族在越南势力很大,有家族庇佑,比留在香港安全。”

    “可是你之前提过......Sister Mae同她家族早已失去联络......”

    “是,她父亲当年甚至不惜登报公开与她断绝父女关系,但这只说明一件事,即是她父亲十分要面,将家族声誉看得比血缘更重,你试想,如果让他知道,被他逐出家门的女儿在异乡惹出不少祸事,且极有可能会牵连到他,他会怎么办?”

    “......收留女儿?”宋棺不大有把握地猜。

    “错!是会将这个见不得人的女儿好好藏匿,确保没有其他人能翻出她的故事!”

    对于那些不便宣出于口的人心,她真是十分熟稔,宋棺不得已又惊叹。

    “而且,他还会还我一个人情,感谢我将这位女儿送到他手上。”

    “他答应帮你对付神父?”宋棺又猜。

    商商的视线却落去了被他接过的汤壶上,“他会确保所有香港的媒体都会收到匿名信并大肆报导,信里揭晓的是那位受人敬仰的神父在越南曾经做过的错事、骗过的人。毕竟,在这个当头,他越是揭露神父有多污秽,就越显得追随他办事的Mae洁净。”

    宋棺琢磨着她的眼神,忽然听见她小声说,“打开看。”

    将汤壶的顶部旋转开了盖,才发觉里面装了一部旧式手机,功能只够接打电话。

    “里面装了太空卡,方便你同我联络。去越南的事为免被神父察觉,我关掉了本来的手机,可能会被监听。”

    可分明她过来骨场之前,并不知道他曾打过许多通电话给她,宋棺于是笑了笑,“什么意思?叫你做你的幕僚?”

    “身为谋士,当然要能联络到我才得啊。”商商的语调平平淡淡。

    宋棺却又惊喜,“你也听吉士讲过?说我同你是千年难遇的将士与谋士?”

    商商的手指,轻巧地指向他,又指向自己,“是谋士与将士。”她纠正说。

    “你又能确定他算得对?你一定是将士?”

    “你向来多虑,船头惊鬼船尾惊贼,注定做不了将士。”

    “我那是谨慎!谋士必须的品质!”

    商商也笑了笑,“网上那单新闻,连累神父失去商界支持,不能竞选议员,我知是你的助力。”

    她还未言谢,宋棺已经不好意思,垂眼摸眉笑,“小事啦!不过......后来在那单新闻下面评论区出现的清单,列有庇佑所那些孩童的信息的,不是我做的......”

    “我知。”

    宋棺再抬眼,“......其实是你找人在评论区透露的!”

    “这一桩桩旧闻,是时候进入大众的视野了。”

    她神色变得凝重,宋棺跟着担心,探问着,“你准备好了?神父为了自保,一定会倾尽全力阻止你......伤害你的......”

    “顾不得那么多了,时机可一不可再,抓住时机,也是将士必须的品质。”

    商商朝宋棺身后又看了看,是各种各样用来帮先人起骨的设备,全都有种莫名的肃穆,扮作轻松地讲了声“再见。”就转身打算离开了。

    宋棺却在身后小声说,“我去过那间寺庙......侍奉长明灯的......”

    商商似带着几分怒气,缓慢地转过身来看他。

    “我还看到......在旁边的庵堂......有一对夫妇的灵位内,安放了一座没有姓名同照片的骨灰坛......我猜,里面是空的,它属于某个还在生的人,某个......随时预备自己有可能会死的人。”

    眼见着她眼中的怒火越来越旺,终于她问,“你找人查我?!”

    “我是关心你!”又自觉讲得过火,宋棺将音量收低了些,“这几日你了无音讯,实话说我真是无从确定你的生死!我也无心查你,只不过以我的职业,经常都要出入寺庙同庵堂,而碰巧吉士又同我提过......你有供奉长明灯,我便多留意了些......”

    “我同吉士,是担忧你的安危......”

    商商稍稍避开视线,只问他,“香港一连落了几日雨,那两盏灯......还安好吗?”

    “安然无恙!”

    “那就好。”说完,商商又准备离开。

    宋棺冲到她身前截断去路,比起刚才更加坦率情急,“那个无名氏的骨灰坛,是你预备给自己的!”

    “你预备将来离世之后,就叫人把你的骨灰与你父母存放在一处,对吗?”

    商商不答,只听他自言自语一般。

    “我以前不懂,为何你从来不怕?你做得这行,就知道仇家一定很多,有些甚至恨不得你死,但为何你从来不懂畏缩?其实你一早做了准备,准备自己随时会死,却也不惜以此为代价去实现你心中的事业!”

    “可是到底值得吗?”宋棺试着靠近了些,“你可知为人父母,见到自己的子女明明还在生,还有大把青春,却为自己置备一座空的骨灰坛,会有多痛心吗?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得到的......”

    他足足等了几分钟,都不见商商应她,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似乎被人戳中痛处,又似乎很快掩藏下去,露出些些防备。

    “你在宋家丰衣足食,应该未尝过肚饿的滋味,对吧?”

    “你明知宋老爷不喜欢,却坚持以卖棺材为生计,看来你在宋家的生活都算得上自由,对吗?”

    “那你知道被人彻底钳制,完全不能有自己的喜好,没有一丝自主可言,是怎样一种绝望吗?”

    “你们平日去教堂,接受圣水的祝福,是一滴?两滴?那你能想象被蒙住脸,然后被泼上几十盆水,是什么体验吗?”

    宋棺联想不出,她说的这些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交叠,却在一句句问话间,越来越强地感觉到她的强势。

    “庇佑所那些孩童,从来不被准许吃饱饭、喝饱水、睡够觉。”

    “他们不可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思考,就哪怕是一件玩具,都不能自由地选择,从来只能接受神父的安排。”

    “当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听话了,就会被带进毫不见光的密室,被麻布蒙住一张脸,承受泼下来的数不清有多少滴、多少盆的所谓圣水,只因为神父认为,他们体内有恶魔,需要靠圣水驱魔!”

    “你以为我不顾自己的安危,都要令神父受到报复,是出于自负吗?出于我无稽的喜好,钟意以报复为事业?”

    “我是为了那些孩童!”商商的语气愈发坚硬,“那些孩童本来有爱惜他们的父母,也许不至于生活阔绰,但在父母身边吃苦都是福,却沦落成神父用来发家的工具!”

    “他们本来是各具天赋的孩童,因为获神偏爱所以与众不同,却因为神父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想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而被从父母身边带走,从此惶惶不得终日!”

    宋棺被商商的言语逼退,商商却逐步向前。

    “那些孩童的父母,到今时今日都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小心,才令亲生子女走失,有些直至进了坟墓,都还在被内疚折磨,如果他们在天上真的可以看见,知道子女有这样的遭遇,又会有多痛心呢?”

    “我一定要让神父受到惩罚!我要叫他跌入地狱,叫他受层层鞭打,叫他永世不得再次为人!”

    像是发誓一般,商商的目光决绝,看着宋棺说,“有没有你的助力都好,我都一定会这样做!”

    宋棺杵在原地,望着商商慢慢走远,她穿黑色尤其显得身形高挑,令她渐渐消失在眼界的背影如同一道毫不眷恋尘世的鬼影。

    忽地又发觉,商商爱穿长度及脚的衫裙,使得她行走的步幅带有几分鬼魅。

    刹那之间宋棺打起冷颤,他记起大雨停电那晚,他在铺头扑打飞蛾,手里捏着的是商商早前遗落的高跟鞋。

    当时曾有一道鬼影在门口闪现,带着微弱难察的香气,待宋棺回头,所见只有黑不见影的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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