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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Father困得很早,可能是因为晚餐有服用适量红酒的缘故。

    他自然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到了需要酒精帮助催眠的地步。

    但可惜,他身体虽然沉重,却睡得迷迷糊糊,是一种眼皮睁不开,太阳穴却一直被牵扯着的不踏实。

    终于,他开始发梦。

    先是听见一阵潺潺水声,接着是孩童玩闹,嘻嘻哈哈,好似正聚在溪边打起了水战。阳光刺眼,恍惚中看不清那几个孩童的面容,又好似是被树枝遮挡了视线,以一种类似偷窥的视角。

    然后,画面忽然一转,又来到了室内,那些孩童趴跪在地面上,一粒一粒,玩起玻璃弹珠。那些弹珠落地,弹起,又彼此碰撞,一声一声,清脆利落。

    再接着,孩童们又开始跳房子,他们摆弄树叶,在草地上描画出房子的走向,一格又一格,落脚跳进去。

    所有画面,好似亲眼在现实中见证过,又好似是被人植入大脑,再一幕幕播放。

    梦境的最后,以一把泛着白光的匕首结束,那把匕首还不如寻常的水果刀长,却正正好一刀剖开橙红色金鱼的腹部。

    神父乍醒,却只有眼睛能睁开活动,四肢都如同被灌了铅,任他怎么用力,也只能微微抬离床面。

    一时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清醒过来,还是好似老人们常说的,梦中被鬼压。

    只记得眼睑的确又合上过一阵,还发过一阵密密麻麻的汗,感觉到窗外的日光变化,才实实在在醒了过来,从床上坐起。

    他盘腿静静坐着,移转目光留意着这间卧房,他寄托于物品上的留恋向来很少,所以房内摆放的物件向来也少,有没有人动过,动过哪些,细看之下便知。

    律师打电话给他,说越南那边突然出来新闻,指他年轻时曾在那边欠债,想靠蒙骗应付过去,被拆穿后离境,才不得已去到了香港。

    他“哼”地笑了一声,原来Mae不单消失,还跑回了越南,她不仅仅是逃避,还倒戈向他。

    那个愚昧又懦弱的女人,已经大半生都在受感情主宰,爱情,或是亲情。想必这一次她敢与他作对,背后势必有父亲的家族撑腰吧。

    墙倒万人推,一桩桩旧事仿若被埋下的一颗颗雷,很有秩序地被引爆,Father的手指攥紧床单,又缓缓松开,他有一种还不能够完全释放的恨。

    今日要在律师陪伴下去警局作供,穿戴整理之后,他又静静地扫视了卧房一眼,再随两位教徒出去。

    “怎么喷水池还没拆?”看见那座白色像,他寒着语气问。

    “说是喷水池已经被政府列入教堂一部分,要先申报过才能拆除。”

    “呵!当初建立的时候不见需要申报,到拆了反而要得他们准许,总是介意将要失去的,却不记得当初是从哪里获取,都是些贱骨头!”

    等从喷水池旁擦身过去,才发现里面那些颜色斑斓的并不是死去的金鱼,而是一时难以数清数量的玻璃弹珠,颗颗不同颜色,一层层累积,沉淀在池中。

    Father转身看向那两个教徒,“别说又是那班工人做的!”

    其中一位微低下视线回应,“近来装修,大门不是时时都关,可能有周围的孩童跑进来调皮捣乱......”

    只换来神父反手掴的一巴掌。

    “你是第一天在我手下做事吗?我问你,是叫你解决问题,不是叫你猜测,更不是叫你将疑问又抛回给我!”

    说着他狠狠看向另一个,“一阵去到警局,你们两个给我醒醒定定,想清楚什么该说不该说再答话!”

    短短三日,不想警局收集到的证据已经这样多,负责问话的阿Sir拿出一张照片,手指指着问,“你是否确认,当年在庇佑所住过的孩童就是这些?”

    虽分明知道是哪一张,Father还是尤其缓慢地,朝身后伸手取来眼镜,再垂眼看了上去。

    这张黑白照片,是从本就黯淡的老相片又翻拍得来,显得尤其阴沉,上面每个孩童都好像一个个站立的玩偶,虽高矮不一,却都同样毫无生气。

    “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这样答算是什么意思!”

    “这位阿Sir,我都好想准确答你,但是当年我救助的孩童即便没有几百,也远远不止照片中这么少,眼下你叫我辨认,一时间我怎可能每个都认得出?”

    “我刚才问得很清楚,问你当年在你开的庇佑所住过的孩童,是否就是这些?是住过!”

    “阿Sir,我虽然老花,但未至于耳聋,我刚才也听得很清楚,你是问‘住过’。但问题是,‘住过’这两个字也很模糊,我开的是庇佑所,而非酒店或旅馆,不会先付钱再签确定天数的合约,有些孩童可能住到庇佑所关闭,又或者只住过一天、两天。”

    “讲真,你现在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都没法回答你,到那一天截止,同时间有多少位孩童在庇佑所居住。无稽的指控太多,我都很想配合你们还我清白,不妨你们再尽责一些,等什么时候你们能清清楚楚、问出有确切答案的问题了,再请我过来核对?”

    坐在他对面那两位警官,年纪还轻,尽管已经预料这位神父不好应付,却也还是被他的巧言舌辩震慑了一些。

    神之所以是神,不光因为他傲然受人敬仰,还因为他轻易不能被摧毁,怎可能被你抓出一处痛脚,就任由攻击,任凭推倒。

    来来回回大半日,换过几轮警官,被神父同他一伙律师带着游花园一样地,搅得头昏脑涨,终究是连一个确定的疑点都没捉实,唯有先放他走 。

    步出警局时,Father脸上有赢了一战的微笑,带着几分蔑视与轻松,却忽然又接到电话,龙氏的主事通知的,说既然教堂关闭了,龙老爷以后会携家人去其他教区。

    那老头或许也只与迈入棺材一丈距离了,竟还领头做这样的举动,真是身死心不死。

    却不知怎地眼前一浮现那老头脸上那颗大得夺目的老人痣,就被一下子拉扯到多年前的一幕,一个过分瘦弱矮小的男童,形单影只地蹲在地上,用一根光秃的树枝画写,等人走近了,他一仰脸,在右边眼下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块褐色的印记,是不规则的形状。

    Father确认了,那天跟着商商过来教堂向他道谢的那位男子,并不是儿时被逐出庇佑所的‘奀仔’,那印记是奀仔的胎记,只可能随着年纪增长而扩大,绝不会无故消失。

    晚上特意比往常提早了一些,Father嘱咐教徒准备一杯热鲜奶给他,见他已经换上睡衣,其中一位教徒问,“是睡得不好吗?”

    他在卧房门口不够光亮的灯下似笑非笑地答,“你照去预备就是。”

    等将鲜奶杯接下,他关门坐去床上,先沉静地望了窗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十分放松地躺下。

    这一次他听得非常清晰,一串又一串的流水声,在天花上荡漾;一粒又一粒的弹珠,在楼上的地板上跳动。

    孩童嬉闹、玩耍,安静一会儿,又朗读起来,一句一句,是对着日记在念。

    “1、2、3、4......”他们有着无穷的力气,跳着一格又一格地上画的房子,又欢笑着庆祝。

    然后,突然一切都静止了,仿佛那些孩童全都消失了,却隐隐约约有水滴落,一滴,接着一滴,又一滴。

    分辨不清,到底是从水龙头滴下,还是顺着水管下落,还是淋过雨的树叶上未干的液体渐渐坠下。

    神父始终闭着眼,他开始想象另外一幅画面,是一张黑白旧相片,几列孩童,多数是男仔,并着肩膀站在草地上,未被拍进相片内的,是彼此分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棵盛放的白兰花树。

    第二天清晨,神父精神抖擞地起床,他走去窗边通电话。

    “商小姐,未打扰到你安睡吧?”

    “Father。”那边平淡地应了他。

    “是我低估了商小姐的决心,以为你最多不过是找人混进了教堂的装修队伍,却原来你竟然买通了我的两个近身。”

    “想必Mae返回越南也是你的主意吧?她向来没有主见,哪有什么本事重回家族的庇佑之下,是你牵的线?”

    “可是我不明白,身为神的信者,我随时准备接纳子民的告解,有什么疑问或是盼望,你不妨直接来向我倾诉,为何总要故弄玄虚呢?”

    “不如,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请你那位朋友,曾经被称作‘奀仔’的,也过来一同会面吧?”

    对面却忽然换了一把低沉的男声,冷笑着问他,“Father,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我们最钟意玩的游戏不过是那几样,跳房子、打弹珠、逗金鱼。”

    “你见到我们比赛,看哪个跳房子跳得最快,最多,你就规定我们跳足一千次,直到我们精疲力尽,抬不起腿,都不准我们返寝室。”

    “你看到我们打弹珠,那些弹珠蹿得一厅都是,你就将所有人的弹珠都收集起来,还叫Sister Mae额外买了一千粒,一次过全都丢去地板上,叫我们一人拿一粒,一粒一粒地打,直到打尽所有的,才能坐下休息。”

    “你见我们养金鱼,一条不满足,两条不满足,还养了一家好几条,你就当着我们的面,拿来一把美工刀,将所有的鱼剖腹,然后扔回鱼缸,那一缸水被染得深红。”

    “剥夺那些孩童的乐趣,对你来讲,就那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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