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枝上轻抹一点春雪,暖阳融下最后一缕萧瑟。

    战旗飞扬,擂鼓铮铮。

    奇靖两国交战,边境动荡,战火烧了数十年,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总算是告一段落。

    齐国举国欢庆,唯有安宁公主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奇国与靖国十年来两败俱伤,现如今在数次的和谈之下,靖国提出和亲的主张。

    安宁公主,便是他们点名要的人。

    楼阁之下,百姓欢腾雀跃,数千盏纸灯笼缓缓升起,笔墨中蕴藏着对齐国的祈福,一盏一盏点亮了黑夜。

    在这万象更新的喜色中,百鹊台上的单薄身影显得与之格格不入。

    安宁知晓的,在靖国人眼里,她是人质,是齐王最宠爱有加的女儿,而在齐国眼里,她是奸细,是内应,是一举歼灭靖国的一枚棋子。

    就算是齐王最宠爱的女儿又如何?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为了父王最钟爱的权力,她一文不值。

    安宁早已有了心上人,更与他订立了婚约。他是齐国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更是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的常胜将军。

    他们自小相识,情投意合,婚约在上,此刻竟因为靖国的一句话全不作了数,着实有些好笑。

    青儿跟了安宁有些年头了,公主的心思她是知晓的。

    “公主,据说靖国辰南王人生得很是俊朗,是好多姑娘的梦中情人呢。”青儿小心翼翼说道。

    “万相喜怒无人触,三千粉黛花满楼。”安宁呢喃道。

    这是坊间对靖国二皇子卫向驰——人人闻风丧胆的辰南王的评价。

    欢喜时可掷千金搏风尘女子一笑,发怒时随手一挥百十奴仆洒血祭剑。无人敢惹,无人敢碰,也是因为他,靖国十年征战,诡异莫测。纵使齐国国力在其之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许是只有传言中的天人之姿,能捕获未经世事少女的追捧,但纵使如此也架不住承认卫向驰是比洪水猛兽还可怕般的存在。

    此次出嫁,在旁人眼里大概是无异于往火坑跳吧。

    安宁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眼泪在黑夜里流下倒也免于落人闲话。那月亮上是杨璟齐的影子,是她最爱的那个少年。

    “公主,是青儿的错,青儿说错话了!”青儿扑通跪倒在安宁面前。

    安宁叹了口气,示意她起来。

    “你没错,我是齐国的公主,自是为了齐国的安宁理所应当。”说起来竟有些好笑,安宁安宁,听起来倒还像是为了她自己。

    “也连累你了,此次前去,你与家人再难相见了。”安宁看着青儿,她作为公主的陪嫁丫鬟,前去靖国,便是与亲人生离。

    青儿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这些年公主好生相待,青儿又何德何能,定当是公主去哪我便去哪,怎敢有半句怨言。”

    安宁笑了笑,好在,身边还有个能说话的人。

    出嫁前,安宁被齐王陆君尧召见。

    安宁能看到陆君尧眼里的不舍。她曾记得父王说过,将来定会好好替自己挑选郎君,但这首当要紧的便是皇都之人,以便于能随时进宫,陪他老人家投壶对弈,赏花赋诗。

    可终归事与愿违,安宁嫁去的竟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靖国,有生之年再相逢都是难上加难。

    除非,齐国大业所成……

    “安宁,父王有愧。”陆君尧拉着安宁的手,日渐白了的发丝在此刻显得更加刺眼。

    “父王,我做了些芙蓉糕,你尝尝。”安宁拉父王坐下。

    她知晓此刻父王说得是真心话,可她更明白父王的野心是千千万万个她都换不来的。

    齐国七年征战,看似强悍,实则早已疲惫虚弱,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和亲于齐国而言便是极好的暂缓之计。嫁娶之人又是自小被陆君尧养在身边,饱读兵家策论,聪慧机敏的安宁公主,亦算是好兵用在了刀刃上。

    卫向驰此人心狠手辣,草菅人命,难保日后会卷土重来,一举拿下靖国才是一劳永逸之法,方能保百姓长安长乐。

    只不过在亲情之下,显得薄凉,如非没有办法,陆君尧当真是想把最宝贝的安宁公主捧在手心里,长留身侧。

    陆君尧拿起芙蓉糕,顿了顿又放下:“留着,以后吃。”

    “好。”

    “此去靖国,务必查出黑骑的动向。”陆君尧给安宁倒了杯茶水。

    黑骑乃是靖国秘密圈养的一支军队,所向披靡,视死如归,个个都是铁血精英,有着“黑骑一出,天下皆动”的美誉。

    而黑骑最神秘的地方在于十年前灭掉实力强劲独占鳌头的兰国之后,便再未出现过。哪怕齐国与其周旋了近七年之久,都未见过黑骑的半个影子。

    此时的齐国不比当年的兰国,有黑骑坐镇,实不敢轻举妄动。

    安宁接过陆君尧递过来的茶水,思量着点头。

    陆君尧握住安宁的手:“安宁,父王盼你早日归来。”

    安宁笑了笑,此去靖国为细作,除了父王旁人一概不知。成了她陆安宁便是齐国的大功臣,不成她便要在靖国做一辈子的人质。

    如若被靖国发现,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亦连累齐国继续饱受战乱困苦。此事,就算安宁被五马分尸,受凌迟之痛,也绝不会让它发生。

    至于父王到底是盼她归来,还是盼齐国开疆拓土,许是两者皆有,孰重孰轻倒也没必要计较。

    时间终是到了头。

    安宁身着锦缎华服,头戴珠翠玉冠,坐上了出嫁的轿子。而护送她去靖国的,便是齐国的大将军——杨璟齐。

    自是和亲提出之后,安宁与他再未见过面。

    安宁明白的,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他与齐国宿命相连的气运。他与父王一样,乃是心怀天下之人,又岂会为了一己私情不管不顾。

    可惜,安宁错了。

    下旨当日,杨璟齐竟曾醉酒夜闯进公主府想与她见面。而那时的公主府,早已被陆君尧下旨包的里三层外三层,禁军上百人,纵使杨璟齐有通天的本领,也无可奈何。

    那一晚,杨璟齐满身酒气,像是煞星附体,赤手空拳却活生生接下一刀又一刀的白刃,鲜血顺着刀柄流下,在地上蔓延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将士被逼得后退,不敢下重手。杨璟齐却又是铁了心的硬闯公主府。

    “来啊!”

    杨璟齐吐了一口血沫,跪倒在公主府前,自十五岁起,杨璟齐大大小小打了十余年的仗,可从未如此无力过。从前再难的险境,他都能冷静下来,谋算出路。如今他却彻底慌了,一局死棋,看不到半点生机。

    他笑了,仰天长笑。

    血玉节竹佩从他的身上滑下,杨璟齐颤颤巍巍捧在手心里。

    那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时,安宁在灵岩寺跪了三天三夜为他开光求来的。小安宁一瘸一拐朝他走来,把血玉节竹佩塞到他手里。他那时还不知安宁为何腿脚不利落,只顾着责怪安宁贪玩。

    “姨娘说了,竹报平安,杨璟齐,本公主命令你,不许受伤,不许流血,不许……”

    “打仗哪有不流血的啊。”杨璟齐笑着打断小安宁。

    “那我们不打了好不好。”小安宁嘟着嘴,眼睛里闪闪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决堤。

    杨璟齐摸了摸安宁的头:“哥哥答应你,不会受伤,不会流血,而且总有一日,齐国再也不用打仗了,到时我日日陪着安宁可好?”

    “好!”小安宁笑了。

    那一仗便是三年,三年回来之后,杨璟齐才知晓,安宁的膝盖因为跪得太久,留了伤,一到冬日雨天,便会痛得难以行走。

    杨璟齐把血玉节竹佩抱在怀里,蜷缩在地上。众将士见此场景,面面相觑却又不敢打扰。他们崇拜杨将军,但那个神一般的男人此刻就这样置若罔闻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酒醒了,梦也醒了。

    那晚的事,被陆君尧打散,旁人不敢提起半句,安静地像是从未发生过。

    出嫁之日,杨璟齐骑着红鬃烈马,与安宁的轿子并列,昂首挺胸,目光炯炯。

    安宁瞧着他,面前的男人依旧是她认识的那个最骄傲盛气的白衣少年。只是他再不像从前一样看着自己了,他明知道安宁在看着他,却不予半分回应。或许他也在气安宁没有给自己一个交代。可安宁也从未见过他说半句不情愿。

    那……就这样吧。

    安宁自嘲地笑了笑,拉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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