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irst Bi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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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故事都这么开头——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爸爸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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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子——很小很小、牙都没长全的那种小孩子。那时，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经常凝望天空。
倒不是因为喜欢，纯粹是出于无聊。
天空，笼罩在你们头顶的天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云、风和光线，仅此而已。但那时你只是个短手短脚的小豆丁，除了父母身边哪也不能去，无聊的时候，就连玻璃外的天空也变得有趣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总是把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出神地望着流动的天空，一看就是很久。
天空，蓝色的巨大瓦片。但在不同的地点和时刻，它也会展示给你不同的面容。当你们的马戏团列车离开佛罗里达的时候，天空灿烂晴朗，蓝得晃眼，太阳把玻璃晒得滚烫。列车沿着铁轨一路向北，能望见海面。远方的天空有时积蓄着乌云，铁灰的云与湛蓝的海分割着世界。等到了大都会，傍晚时分，仰头望去就是金色的云朵、低下头就是无边的麦田，两种不同的金色在风中柔和地流动，像是梵高的画。而哥谭——哦，哥谭。则总是被烟雾和噪声笼罩着，漆黑的烟雾中隐隐露出建筑尖锐的一角。扭曲的滴水兽隔着迷雾远远看着你们。哪怕是对于你而言，哥谭的整体风格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会让你缩缩脖子。不过，每当你把脸颊贴在玻璃上看得太久，身后总会突然伸过来一双手，约翰——也就是“爸爸”，就会把趴在窗边的你一把举起来，吓得你尖叫一声、骤然回到现实中。
爸爸、约翰，或者被称作约翰?格雷森。他的手掌心十分温暖、带着茧子，宽大有力。马上，你就会嗅到一阵柑橘和须后水的气味，约翰把你举起来、抱过来、贴在脸颊边，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犹豫。他的胡茬刮着你的脸颊，让你哇哇乱叫——每当看到你挣扎的样子，约翰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胸腔震动、体温温暖，让你的脸颊也麻了起来。
“小南瓜，小麻雀，亲爱的。”他笑着说，亲昵地蹭了蹭你的脸，“窗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看的？你都快把脸挤成南瓜派了。”
被他紧紧抱着，你感觉到自己整个脸颊都皱了起来，很难受。你十分不满，只能抬起双手去推开约翰的脸。窗外——窗外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啦。如果你能说话的话，你一定会告诉眼前这个抱着你、试图再亲亲你的脸颊的蠢爸爸说一声：没什么好看的！哥谭的天空，除了混浊的天色和漆黑的滴水兽，就什么也没有了。
但可惜，那时候，你根本也还没学会说话。所以你只能手脚并用、吱哇乱叫地去推他的脸，试图等到玛丽听到这动静，然后把你从爸爸的手臂间拯救出来。
和父母的亲密互动，对你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应该是很平常的。但对于你而言，被当成真正的小孩子对待总是有点奇怪。哪怕在那时，你的身体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是的，身体是——仅仅是身体是。
你的心智当然不只是小孩。
一般情况下，你应该被称作穿越者，或者叫“那个不知怎么死而复生还穿越了的倒霉蛋”。
穿越后，前世的记忆，全部已经是一片迷雾，你再努力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前世你一定已经活到了不再是个小豆丁的年龄。但天有不测风云，眼一闭一睁，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你就成了约翰和玛丽刚出生的小孩，被虚弱的玛丽抱在怀里。母婴病房的专用灯在头顶亮着，光线很温暖，照亮了玛丽的蓝眼睛。她脸色苍白、仍然很虚弱，但抱住你的手臂却很稳。在她身上，你感受到还没完全褪去的铁锈味、汗水味、疲惫和无穷无尽，将你吞没的爱。
你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她的样子。但刚出生的孩子睁不开眼睛，因此你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你感受到玛丽抱着你，她把你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脸颊冰凉柔软。她的呼吸轻柔颤抖。她很轻地说，“你好啊，我的宝贝。”
——她给你取名叫Y/N。
最开始穿越的时候，你听不清、听不懂、不理解。所以你根本也不知道玛丽轻柔地念出来的那个名字是何寓意，就只是……光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你也能立刻意识到，她爱你。她一定永远永远爱你。
哦。哦。
而你迷迷糊糊意识到：……这一定就是“妈妈”。
因此，你就这么成了这个马戏团家族中的第二个小孩。
但你的情况，又和迪克——也就是你名义上的哥哥，稍微有一点不一样。
迪克，迪克?格雷森，又称理查德?格雷森。但后面这个全名一般是他在外面又闯了什么大祸，玛丽气急之下才会这么喊。大部分时候玛丽叫他迪克、小罗宾，妈妈的小宝贝什么的……但你出生时，迪克已经五岁了，他继承了格雷森家族的天赋，已经加入到父母的空中飞人表演中。因此虽然只是个小孩，但迪克十分矜持地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大人，不再能算是“小宝贝”，每次玛丽这么叫他的时候，他还会有点不高兴地嘀嘀咕咕一会。大概就是说些“我已经六岁了我不是小孩了”“我不需要晚安吻”“我不需要听睡前故事”……之类的很有男子汉气概的话啦。你被抱在玛丽怀里，看着他和妈妈闹别扭，只瘪瘪嘴，心想——小孩哥，你的名字是幼稚。
迪克，你名义上的哥哥——这家伙真的幼稚死了！
特别是，他自认为已经是半个大人，因此在父母面前努力表现得可靠，但在你面前就不一样了。你是“妹妹”，是比他年龄还小的家族成员，一小团裹在睡衣里总在睡觉的小东西，因此不需要对你掩藏，迪克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他总是风风火火、兴高采烈地冲进帐篷里来，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只有在躺在你身边，举着童话故事书，兴致勃勃跟你比划今天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才最像个小男孩——会让玛丽悄悄捂住嘴，和约翰相视一笑的，幼稚的小朋友。
而你也只能勉强忍耐迪克的幼稚。你有什么办法？他甚至都能空中转四周了，你难道还能跑步赢过他吗？
显然不能，因此你只能忍辱负重。
迪克的每日故事并不有趣，发生在马戏团内部的孩子们之间的故事，不外乎就是谁和谁又打了架、谁又在树上抓到了蛾子、谁又偷偷跑到狮子笼边上逗狮子然后被团长抓住……诸如此类。不过，比起其他人的故事，迪克还是最喜欢告诉你关于他自己的事。关于他空中飞人的训练、他手臂上的淤青、他期待着演出的时候，看到观众们的欢呼和喝彩。说这些话的时候，迪克就躺在你的枕头边，你一转头就能看到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闪烁着一点微光，倒映着你昏昏欲睡、困倦的脸。每次你困了，一直盯着你的迪克也就该觉得困了。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却抬起手来，勾了勾你放在枕边的手，一点点痒意，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嘿。”迪克困倦地、小声地说，“到时候，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去那上面，你会喜欢的——飞起来的感觉，就像变成了真正的鸟。我们是飞翔的格雷森，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带着你，”迪克的声音越来越低，他长长的睫毛也一颤一颤，几乎像是喃喃，“就像爸爸妈妈那样，就可以一起飞了……”
这话差点把你吓醒了。
听听。听听这家伙都在说什么？
幸好，在你学会说话后，你就已经习惯了迪克类似的话。不需要你回答，睡在你身边的迪克就彻底闭上了眼睛，手指还勾着你的，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你早就看穿了——对迪克而言，你这年幼的小妹妹，大概是一个不能出门玩的可怜朋友，所以他才总是兴致勃勃地试图带你出去，去和其他人玩。
不过，这种认知对他而言已经算进步了。
要知道你刚出生那段时间，迪克一直没能理解妹妹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那时几乎是把你当做一个……可以炫耀的小宠物。你听玛丽说起过，迪克曾经悄悄把自己的朋友们带到你熟睡的摇篮前来，他用一种几乎是炫耀的口吻，对他的那些朋友们说，“看，这是我妹妹。”
“我妈妈给我的。”迪克说，“现在我也有妹妹了！”
——看吧。看吧。
这小男孩，几乎把你当成宠物，他模仿着妈妈和爸爸的做法，把照顾你当成是一件好玩的事。也顺便用来彰显自己是个成熟的小孩，做给爸爸妈妈看的。这事实真让你无语至极。在这个年龄，迪克就已经十分自然地把你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虽然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幼稚，但实质就是这样。尽管那时他可能连责任这个单词怎么拼都不知道。
迪克，总是这样，努力表现得可靠。但在你看来，他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所以，哪怕他睡在你床上，跟你说以后想和你一起去飞——你也只是瘪瘪嘴，心里觉得他好幼稚。
你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和他一起去飞。不是说你就不想飞来飞去——但客观条件决定了，无论你如何想，你的身体都不会允许。
因为，你的身体实在是有点脆弱。你是个……早产儿。
也就是说，一个注定要活得比迪克更辛苦一点的，出生在错误的时间的孩子。
2_
很多年之后，等你再度回想起玛丽告诉你的你出生的故事，你也会觉得你似乎不只是出生在错误的时间，也出生在了错误的地点。
你是在哥谭降生的。
你是早产儿，母亲妊娠未满37周就降生，当时马戏团正巧在哥谭停驻。你来得有点太着急，甚至等不到哈利——也就是你们亲爱的团长——联系一下正规的医院。那天晚上，哈利差点把房车的油门踩冒烟，才带玛丽赶到最近的诊所。哥谭实在民风淳朴，开车途中他们屡屡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枪击和火炮的声音，混在玛丽痛苦的叫声中，实在让人胆战心惊。最后你是在一家路边的诊所诞生的。不足月、母体虚弱，但你还是降生了，一出生便哇哇大哭，约翰差点喜极而泣。但那天晚上，上帝给格雷森家族的磨难还没有结束。远没有结束。
你出生时，只有五点五磅重，抱在怀里不比一只猫大多少。出生十三个小时，你就开始呼吸困难，于是刚出母婴室又上手术台。感谢现代医学，也感谢莱斯利医生吧——不然你早在出生那天就死了。
那个夜晚，你出生那天——不过是哥谭的一个寻常日子。枪械和火并的声音在墙外响着，忽远忽近，像是黑暗的森林中，谁端着猎枪在狩猎鹿。约翰和哈利坐在手术室外，哈利一直在祈祷、用手帕擦着自己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约翰抱着额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切都很遥远，一切都在摇晃，唯有小诊所里的灯光很久很久都没有灭。在那天晚上的日记里，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疲惫地写下，只有很短的几句话——
“周日，阴。帮助一位孕妇分娩。早产，孩子重五点五磅，进行性呼吸困难。上帝保佑，她挺过来了。母子安全。”
“愿上帝仁慈地关照他们。”
对莱斯利医生而言，你、玛丽，都只不过是她日记里随手记下的人，被她所救助的无数人们中的两个。但那个夜晚，对玛丽和约翰而言，就意味着一切。无法忘怀的一切。
你在那个夜晚活了下来，但是早产——就意味着你注定要比其他正常降生的孩子过得更辛苦。你的身体尚未做好准备就降生于世，就意味着你会更容易生病、遭受更多痛苦。但对这个家族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实就是你活了下来。这已是最大的幸运。仅此而已。
——他们爱你。当然，他们当然爱你。
在你学会走路前，玛丽去哪都要带着你，哪怕你不哭也不闹——她也还是要坐在你身边，轻轻摇晃着你的摇篮，轻柔地念你的名字。约翰每天都要亲吻你的额头，他管你叫小南瓜、小蒲公英、小麻雀、爸爸的小宝贝——额，诸如此类的一切比喻，他都用过。你的乖巧让整个马戏团啧啧称奇，他们都还记得迪克是个宝宝的时候，那些哭闹着把年轻的格雷森夫妇弄得焦头烂额的夜晚。马戏团的其他人轻轻晃着你的摇篮，露出笑容。而迪克——事情对他而言就更简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好奇地趴在你的摇篮边，伸出手来戳了戳你的脸颊。动作放得很轻，但你不太信任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你怕他一不小心戳太用力，于是你伸出手去，攥住了他的手指，把这小孩吓得睁大了眼睛。
那双澄蓝的、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迪克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长长的睫毛、脸颊上的婴儿肥，让迪克看上去几乎像个天使。黑头发、蓝眼睛，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你的，奇怪的天使。
“……哦。”迪克小声说，“嘿，你好啊。”
他说，“你是妈妈给我的妹妹吗？”
你：。
你无语了。
怎么把你说得像是什么抱回来的小猫小狗……什么特地带给他的奖励一样！
你无语到都有点想打他了。
格雷森家族，你的家人们、你拥有的这个家族，他们非常奇怪。但他们也非常相爱，彼此拥抱、密不可分。有时你甚至觉得约翰和玛丽——他们对你和迪克的爱简直无穷无尽，永不停止。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中，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就很难想象这一切会结束。看迪克就知道了。对你和迪克而言，父母都还那么年轻、那么相爱，为什么他们不能永恒长存呢？他们当然会永远这样，永远年轻有力、永远可靠，永远紧紧抱着你们，保护你们。
而这个事实，确实让你感受到了安慰。
你稍微感觉安全了一点。
在马戏团生活得越久，你就越是意识到，你的父母、飞翔的格雷森们，他们对于周围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成为格雷森之后，你是在一个热闹的世界里重新长大的。这个世界喧闹、流动、色彩斑斓并且生机勃勃。马戏团的人们，他们爱你的父母，飞翔的格雷森走到哪，欢笑和鲜花就跟到哪。因此爱屋及乌，你和迪克也得到了爱。当玛丽没有办法照顾你的时候，就由其他人来照顾你，男人们把你举起来，叫你小南瓜，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面目模糊的女人们对你露出笑容，她们把你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你的背，你嗅到她们手掌上化妆油彩刺鼻的气味。
曾有一次，有一个女人照顾着你——你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孩子的记忆总是容易消逝。你只记得那个女人负责照顾一头大象，她曾经让那头叫奇瑞卡的大象和你握手，而大象温顺友好地照做了。大象的皮肤和她的皮肤摸起来很像：滚烫、粗糙，柔软。但那个夜晚与大象无关，与别的一切都无关，只和你自己有关。
因为这个照顾你的女人，这个用一条毯子抱住你，给你哼歌的女人。她在某一刻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她把一根手指按在唇边、对你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她站起来，轻巧地走到幕布的边缘——在那后面就是表演的舞台。她伸出一只手，慷慨地掀起一角，正好够你这样的小孩仰起头，去窥探帐篷里热闹灿烂的光芒。她对你招招手，说，“来呀，宝贝。不想看看爸爸妈妈吗？”
而你也就向前去了。
那后面，在她掀起的幕布后，你撞上一整个绚烂崭新，色彩明亮的世界。在帐篷里，绚烂的舞台灯照亮了你的眼睛。有许多人，许多声音，棉花糖的气味和机油的味道混杂，所有的色彩都难舍难分。一切甜蜜的混乱中，当你睁大双眼为一切惊奇时，正好听到主持人的声音。那声音在帐篷里反复回响，他说，“亲爱的观众们，我给你们你们所期待的——”
“飞翔的格雷森家族！”
……有一瞬间，你甚至以为地震了。慢了半拍，被女人捂住耳朵抱起来、意识到她在哈哈大笑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在观众席上刚刚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几乎掀翻帐篷，飞扬的尘土都在颤抖。哪怕女人捂住了你的耳朵，你仍能听到嗡鸣、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也控制不住地激烈跳动起来。
声音、光线，在那一刻都热情地流动起来。聚光灯打在高处，而你举头望去，就能看到你的父母们，他们穿着表演服、露出被亮片点缀的灿烂笑容。他们在掌声中登场，不得不向观众示意三次，才让全场渐渐寂静。你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攥紧了毯子——你说，“哇……”
你的父母们，他们在掌声雷动中登场，在寂静中轻巧地露出微笑，开始表演。你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表演，人的身体怎么可以做出那样轻盈美妙的动作？当他们旋转、飞舞的时候，你吓得攥紧毯子，却移不开目光。他们成功完成动作，不等你松一口气，观众席里便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当迪克出现在表演台上，加入你父母的表演后，整个场地更是热闹无比，让你连身边人的大笑声都听不到了，吵闹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几乎要震破你的耳膜。
那一整个世界，你从马戏团后台掀开一角、不小心窥探到的那个世界，它流光溢彩、充满魅力，让你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你凝视着爸爸妈妈的身影，跟随他们的每一次起飞和旋转而攥紧毯子，拼命睁大眼睛。你看到他们在空中舞蹈、跳跃、转圈，如同真正的鸟儿。有一刻，你真的有一种错觉，觉得爸爸妈妈和迪克已经变成了自由的鸟儿，在色彩斑斓的天空中展翅飞翔，自由自在。你甚至控制不住地攥住身边女人的衣袖，脸颊发红、呼吸急促，你说，“天呐！他们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而看顾着你的女人，再次笑得浑身颤抖。
那真的很棒，对不对？那个夜晚，非常神奇，非常美妙。看到你脸上那种被震撼的、纯粹的孩子的快乐，女人也笑了，她掐了掐你的脸颊。她把你抱在怀里，仰头去看聚光灯中正向观众们飞吻的格雷森一家，“我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孩子不喜欢马戏团。你会不喜欢吗，宝贝？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你可以尽情自豪了，宝贝。想想看，你有世界上最酷的父母——你们可是飞翔的格雷森！”
而你，那时候，你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乱跳，你还没有把目光收回。你被她抱在怀里，有点喘不过气来，却也控制不住露出了笑容，你重重地、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太好玩了！他们、他们……”你一时词穷，只能说，“还有迪克——迪克今天也很酷！”
虽然，迪克仍然是你幼稚又笨蛋的哥哥。但那是第一次，你意识到这个笨手笨脚给你梳辫子的小男孩，在空中飞翔时像是只真正的罗宾鸟，如此灵巧轻盈，观众们为他欢呼鼓掌、为他尖叫。你还以前还以为玛丽叫他小罗宾，只因为他总是蹦来蹦去、一刻也停不下来呢……
结果，原来是这样的罗宾鸟。好吧，好吧……你勉强承认迪克今天确实很酷！
而女人笑了。她的笑容从脸颊上的细纹里透了出来。这个女人把你贴在心口，她说，“当然，当然。他当然是世界上最酷的小鸟。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得到比今天更多的掌声、更多的爱……”
而得到这一切，对你们格雷森而言——是多么简单，多么理所当然呐。
那个夜晚，属于你童年的一角。在你记忆中如此美丽，闪闪发光。演出结束后的深夜时分，迪克悄悄溜进了你的房间。他顶替了妈妈的工作，在约翰和玛丽忙着别的事情的时候，就由迪克负责给你念睡前童话。但那天晚上，迪克根本没有摊开童话书，相反，你抱着枕头、昏昏欲睡，而他兴致勃勃摇晃你，试图让你清醒。看看，看看。这小子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
你恼怒地坐起来，痛苦至极，只能努力揉着眼睛。和你的困倦不同的是，迪克眼睛亮晶晶的。他当然已经换掉了那身演出服、洗掉了亮晶晶的亮片和发胶，柔软的黑发垂在脸颊边。他露出了一个坏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我就知道那是你，那一定是你！”
“是谁在我表演的时候偷偷看我啊？”迪克说，“是你，我在上面看到你了！我就知道！”
“怎么样？”不等你把手放下来，勉强看他一眼，等不及的迪克就已经把脸凑了过来，他攥紧拳头、兴致勃勃，“你有没有看到我转了四圈？我成功了！我听到观众在鼓掌，我就知道我能成功——你有没有看到？”
“拜托，妹妹，拜托别睡！”他又要试图摇晃你了，“你还没告诉我我表现得怎么样？”
如果那一刻，你真可以打分的话，你真想给他一个负分出局。但是为了避免被继续折磨，你只能痛苦地捂住耳朵，瘪了瘪嘴。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安稳睡眠，一半也是因为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干得不好。最终，在迪克期待的眼瞳里，你只能恼羞成怒，“嗯！嗯，做得不错——你满意了吧！”
而迪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你猜，大概是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是在鼓励式教育里长大的，他已经习惯了约翰和玛丽的夸奖，因此也一定从你嘴里得到几句鼓励才行。迪克“啊哈”了一声，“你也觉得我很棒，对吧？我是说虽然我知道能转四圈的人很少那也就是说我特别好但是你也这么觉得！”
迪克露出一个得意到无法掩饰，整张脸都闪闪发光的笑容来。
“天呐，伙计！”他美滋滋地说，“那我是真的很棒了！”
你：。
有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快被他幸福的笑容闪得眼睛都瞎了。眼睛好痛……你发出一声恼怒的呜咽，“你好烦呀。”你说，“行行好，现在可以让我睡觉了吧！”
看看是谁曾经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大孩子了，根本不需要晚安吻？为什么这家伙在你面前，就总是这么幼稚？非得在晚上摇醒你让你夸他？亏他还是名义上的哥哥呢。
“嘿，这次不算。不算我不成熟。”迪克抗议了一句，他甚至又晃了你一下，“这是因为你从来没这么夸过我。但总之，这次你觉得我很棒了，对吧？对吧？”
好吵，好多话啊。
你欲哭无泪。
本来，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你都不想助长迪克的嚣张气焰，但最后你被他摇得头都晕了，不知怎么居然笑了起来。迪克这招总是有效的——亮晶晶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人看，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一般他都用这招对付玛丽，结果这次也用来对付你了。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和迪克一起倒在床上，他和你一并笑了起来，很得意。幸福到有点可恶的地步。你很困倦，打了个哈欠，勉强戳了戳迪克的手臂，好奇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而迪克躺在你身边，他甚至十分自然地给你掖了掖被子，顺便回答说，“很简单的。”
“只要想象自己是一只真正的鸟就行了。”迪克说，“鸟的骨头都很轻，可以轻易飞起来。只要相信自己是只小鸟……我就能做到。”
而你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听他说话，困意越发上涌。不过就在你自己真的睡着前，你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只能勉强睁开一点眼睛，揉了揉，“那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带我去飞。”你又打了个哈欠，“我也想上去玩……”
而迪克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答应了的事一定做到。额，”他缩了缩脖子，“但是，你知道吧？这件事，我们一定得瞒着爸爸妈妈——”
想象一下吧，想象一下玛丽如果发现，迪克居然带着你到他们训练的地方去玩，去试着飞翔，她会多么生气。那可就不是迪克式可怜兮兮的求饶能管用的时候了，所以，只能瞒着爸爸妈妈……
但不等迪克思索更多，你就已经蹭了蹭枕头，困得就要完全睡过去了。但你还是喃喃地说，“哦……那我们就……安静地……”
你喃喃着，但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意识已经被困意的海慢慢淹没，迪克回答了什么你也没有听清，他的声音自然也被海慢慢淹没。你最后意识到的一件事，是他在嘀嘀咕咕，他勾住了你的手指。温暖的触感缠绕在小指上，拉着你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好啦。”迪克遥远的声音在说，“这样才能算我答应了你。”
“下次，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和你。”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被困倦的海吞没了，他说，“我们……一起……”
——在那个时候。
在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曾经很喜欢凝望天空。后来，你改掉了这个习惯，你的目光从遥远的天边垂落下来，你改而凝视另外一种东西了。比起瓦片一样的天空，当然还是那些振翅飞翔的鸟儿更加生动。你爱他们，你望着他们，你撑着脸颊，就那么看着，你把脸颊也贴在玻璃上，忍不住思念他们每一个人。妈妈、爸爸……迪克。所有人。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和迪克一起，在可靠而温暖巢穴中睡着的时候，你没来得及学会“誓言”这个单词怎么拼写。你们根本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就已经轻易许下了誓言，有毒的誓言。
迪克说：我们一起飞吧。我和你，永远都是我和你。
而你在半梦半醒中手指抽搐了一下。不自觉的，像是要把他的手指勾住。你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或许，你说的是，好呀。
好啊，好呀。我答应你。
我们一起飞吧。
3_
惨案发生的那天，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你瞧，事情就是这样，是不是？命运来敲门的时候，总是显得彬彬有礼。静悄悄的，一点风声也没有。我们所爱的一切，是在这样的平静中粉碎的。
你依稀记得，那是哥谭的秋天，马戏团按照自己的习惯，在那个秋天回到哥谭巡演。哪怕是这样一座以混乱和犯罪率高而出名的城市，天空总是被工业乌云覆盖着，难有晴天——但此地仍有孩子，那些孩子们仍然喜欢马戏团，会用睁大的眼睛追随表演、露出笑容。不过，那些快乐的孩子里肯定不包括你就是了。
你那段时间正忙着生病。
自从你跟着父母回到哥谭后，你就又病倒了。不过小病小难已经是家常便饭，你和你的家人们都快习惯了。毕竟这就是你的身体，地基不稳，脆弱不堪。父母带你回哥谭，本来也想要带你去拜访莱斯利医生——这位可敬的医生，在那个夜晚后依旧和你们的家庭保持着联系，给予了你们很多帮助。约翰和玛丽在每个圣诞节都给她写信，还把你的照片塞在信封里、和礼物一起寄过去。而莱斯利也会回礼。对你而言，莱斯利医生几乎像是一位陌生又可靠的……遥远的祖母。你其实也很想见见她。但很可惜，生病打断了玛丽所有的计划。
你当时大概是得了流感。小部分时候发烧，大部分时候昏昏沉沉，把脸埋在被子里。迪克就坐在你的床边，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你。他把药片塞进你嘴里，再给你倒水。他甚至还会学着玛丽的样子，撩起你的头发、亲亲你的额头。
“很快就会好的。”迪克说，明明自己也还是一团稚气，却一脸认真地对你说，“吃了药就会好的。”
而你痛苦地皱起了脸。
一半原因是药片在你舌头上化掉了，一半原因是迪克的表现。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对吧？被一个小孩子这样照顾，让你尴尬地只想跑。但你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就立刻被迪克按住了，他按住你的肩膀，试图把你塞回到被子里去，嘴里还振振有词。
“听着，妹妹。”迪克碎碎念着，“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算小宝贝，而是大孩子了。你要听我的话……”你痛苦地扭动一下，实在不想听小孩哥幼稚而认真的话语，但迪克一把按住你。他说，“所以！你现在要乖乖睡觉，对吧？”
你吸了吸鼻子。
然后你扯过被子，绝望地说，“你再也不许学玛丽说话了，迪克！”
这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听迪克用那种小孩的语气模仿玛丽说话，对你的身心都是一种折磨。但也没办法，毕竟只有迪克可以照顾你。那段时间约翰和玛丽都很忙。在哥谭工作，就总是要提起一万分的警惕，在此地意外和谋杀总是如骤雨一样频繁。约翰和玛丽总是训练到深夜，爸爸妈妈很忙，因此大部分时间只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房车里。约翰和玛丽十分愧疚，好几次深夜里，你在半梦半醒间都能感觉到，有谁蹑手蹑脚来到了你的床边。她帮你掖好被角，慢慢用一只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拨弄你乱糟糟的碎发，把它们梳掉耳后。妈妈轻轻地，轻轻地亲亲你的脸颊，她的晚安吻也比你的梦还轻。
“宝贝。”你感受到她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你的额头，你感受到她的呼吸。疲惫的声音，很轻的声音。玛丽说，“我的小宝贝……”
——她爱你。
你知道，你知道。唯有这件事，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只要被玛丽那样拥抱过，谁还能怀疑她的爱？你知道，玛丽很愧疚，不仅是因为不能陪伴在生病的你身边。她觉得那是她的问题——才让你的身体如此脆弱。你很想告诉她不是的，明明感到愧疚的应该是你，对吧？你拖累了这个家族……为了让你活下来，玛丽和约翰不得不拼尽全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爱你……非常爱你。
你真希望她不要哭泣。你真希望她能露出笑容。你真希望玛丽……能活得更幸福……
你也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拜托，没有人真的喜欢生病吧？嘴里总是药的味道，脑袋总是晕晕的，除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哪都去不了。你其实想下床，还想去看格雷森们训练、看他们演出呢。迪克信誓旦旦答应了你要带你去飞，却因你的生病而中道崩卒，他只能同情地看着你，然后趁妈妈不注意勾住你的手指、悄悄晃一晃。这代表他还记得他的承诺，不会忘记的。
不过，那段时间……在哥谭昏昏沉沉生病的那段时间，你其实还是找到了一点玩乐项目的。
你不再凝望天空，马戏团里早已经忙成一团，你也不能去和奇瑞卡玩。但自从来到哥谭后，你开始频繁地做梦。非常神奇的梦。在梦中，你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听上去有一点幼稚。还有点没创意。唉，唉。一定是因为迪克总是在说什么小鸟，玛丽总是称呼你们小罗宾小麻雀什么的，看看你生活中到底有多少鸟儿的比喻——因此你在梦中变成了一只鸟，也很正常，对吧？在梦里，你是一只小鸟，在天空中和自己的族群一起飞翔。你的同伴们，它们的羽翼是宝石一般的澄蓝，每一片羽毛都弧度完美、柔顺漂亮。飞起来的时候，它们就把翅膀下的风借给你了。你就跟着它们一同飞翔，飞过哥谭阴沉滴水的天空。
哥谭——混乱的城市。如果在地面上凝视哥谭，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城市只是一块冰冷的花岗岩，被勉强雕琢成了规整的形状，然而仍旧不适合人类生存。看头顶的乌云、看那些狰狞的滴水兽、看那些冰冷的线条，看那些遥远刺目的光线，都能证明这一点。但，一旦——一旦从天空之上看下去，作为一只鸟儿看下去，哥谭就仿佛突然变了。它仍然是一块冰冷的花岗岩，但在缝隙中，也存在着鸟儿可以落脚的地方，那些天台，那些仰起头望着你们的人们，流浪汉捏碎了面包，远远地扔给你们。突然之间，这扭曲的花岗岩上好像布满了生机，小小的……蚂蚁一般的人们。和你们这些鸟儿一样，顽强生活的生灵们。
你的同伴们，它们有温柔的蓝眼睛，总是在帮你梳理羽毛。你跟随他们，学着它们的样子挥动翅膀。你们躲避猎枪和天敌，分辨那些被下了毒的食物，避开粘鼠板。当下雨的时候，滴水兽们也被冲刷得越发漆黑。但这些狰狞而扭曲的石头们，也会张开沉重的翅膀，任你们这些从温暖的地方飞来的小鸟们躲雨。
这些石头，这些滴水兽们，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很难分辨它们谁是谁。但有一次，当你落到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滴水兽的肩膀上的时候，你感觉到它诧异地睁大了苍白的眼睛。它长着尖尖的耳朵，雨水把它冲刷成黑夜的一个影子。这只扭曲的野兽转过头来，看了你一会，你听到它诧异的声音。
“……一只鸟？”它说，那是如同闷雷一般可怕的声音。然而沉默了一会，它笨拙地放轻了声音，“好吧。”
“你是从哪来的，”黑暗说，“小鸟？”
冰冷的滴水兽有时也会开口对你们说话，因此你没有应答。因为你只是只鸟，你开口只会发出一串鸟叫。因此你往左边蹦了一下，又往右边蹦了一下。这只滴水兽真是好脾气，它就那么看着你，居然没有想把你从它身上赶下去。它就只是有点古怪地看着你，直到你张开翅膀、从它肩膀上飞走了。
这些梦很神奇吧？
“神奇！”你说，“很好玩。很——神奇！”
可惜，当你把这些梦里的故事讲给迪克听的时候，回应你的只有他抱着枕头，头一点一点、差点昏睡过去的景象。完全不同于你的兴致勃勃，迪克看上去快在你床上睡晕了，你不可置信，气恼地推了一把他，把迪克推得一激灵。他揉了揉眼睛，黑发乱糟糟地翘着，“啊！我醒了！要训练了吗……？”
你：。
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着这张睡得乱糟糟的疲惫的脸，孩子的脸。最后，你扯过自己的枕头，用力砸在迪克脸上，把他砸倒在你的床上。蠢货，愚蠢的理查德格雷森！
“你完蛋了！”你恶狠狠地说，“你完蛋了迪克格雷森！”
那段时间，你当然知道迪克训练很辛苦，因为他总是抱着枕头，靠在你床边就昏昏欲睡了。你勉强能原谅他，但是还是觉得他好烦。明明是他非要听你说自己的梦，可你真正开始讲的时候，他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真是活该被你一枕头砸晕。
在马戏团的演出开始前，迪克就一直是那么累。而约翰和玛丽比他还要更加疲惫，比他回来得更晚。那时候马戏团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连你都感受到了。以至于真正的演出开始时，你甚至松了一口气。
你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对不对？难得的晴天，难得的夕阳。从凌晨开始，马戏团里就忙碌不已，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杂物，没有一处地方可落脚。你的父母在人群中穿梭，他们忙里忙外、一刻也停不下来，直到傍晚才开始化妆。你迷迷糊糊记得那个情景，玛丽把你放在沙发上，和一大堆惊奇盒子、帽子什么的放在一起。而她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抱着迪克，用小拇指帮他晕开眼皮上的化妆油彩。夕阳，从掀开的帐篷外照进来，大片大片泼洒在他们的脸颊、睫毛、肩膀上，缓慢流淌。夕阳中，妈妈像一尊燃烧的金色圣母像，看着她，连你都控制不住战栗了一下——莫名其妙的，茫然的战栗。
迪克，一旦画完了妆，就再也不能安安稳稳被妈妈抱在怀里。他早就换上了演出的服装，像只真正的罗宾鸟一样在人群中蹦来蹦去，到处和人打招呼。他甚至跑到你面前来，给你看自己的头发——涂了很多发胶，摸上去硬邦邦的，有一种过于浓郁的香气。当约翰把你抱起来，带你回到房车上的床上，他和玛丽俯身下来亲亲你的脸颊、叮嘱你不要乱跑的时候，你也从他们头发上嗅到了那种气味。
好香。太香了。混合着他们脸颊上化妆油彩的气味，非常让人头晕。你那天有点发低烧，但还是伸出手臂，抱了抱他们，他们的化妆油彩有一小块被蹭到了你的睡衣肩膀上，害得你后来还一直闻到那阵工业香气。玛丽摸了摸你的脸颊，亲亲你的额头，从她温柔的神情中，你再次看到了愧疚和爱怜。她很愧疚，因为要把年幼且生病的女儿独自扔在房车里，在最忙碌的这一天，谁也没空来照料你，只能你自己孤零零地呆着。她还不知道你可以做梦——在梦里变成小鸟的事情呢。你不希望她愧疚，于是歪了歪头，伸出手去扯了扯她演出服袖子上的流苏。凉凉的，滑过你的掌心。
“我们今晚能吃奶油意面吗？”你打了个哈欠，“求你啦，妈妈。”
而玛丽笑了。
约翰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揽住她，是一种永远支持保护的姿态。玛丽再次帮你掖了掖被角，“当然了，宝贝。”你听到她柔和的声音，她说，“我们马上就回来了，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这真的只是一场很简单、很普通的表演而已。
你躺在床上，朝他们挥挥手。你听到父母和迪克的脚步声远去，门外吵闹混乱的声音也慢慢变远了。那天晚上，就像是过去无数个在马戏团里的夜晚一样，你能听到远处的主帐爆发出的欢呼声和笑声。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盛宴。遥远的笑声中，你昏昏沉沉睡去，再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鸟。
但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这一次，梦中的天空极不平静。与现实中的灿烂晴日截然相反。当你在梦中睁开双眼时，你听见电闪雷鸣，漆黑的天空发出阵阵怒吼，冰冷的雨从天而降，把哥谭笼罩在一片水雾中。低头望去，哥谭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光。你身边没有同伴，只有沉默冰凉的滴水兽。雷电劈在你身边，照亮滴水兽的利爪，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对你咆哮，要把你捏碎。
你慌乱地扑腾翅膀，飞翔起来。
——在许多的童话故事里。
在许多的故事里，岂不是都有这样的情节？据说，深爱的人遭遇危险时，人们就会感觉到。这些感应至今都没有准确的解释，但人们就是能彼此感知，彼此梦到。这正是人类的奇妙之处。
因此，事情是这样的：
在约翰和玛丽死去的那个夜晚，你梦到了一场暴风雨。
4_
你的梦。那是这样一个梦：不友好、不甜蜜、不温柔。它头一次变得如此暴戾，扭曲着伸出雨的爪牙，重重咬合在你的身上。暴风雨中，你没有同伴，也就如同无头苍蝇，只是在漆黑的天幕下扑腾，没有方向，就只能坠落。
但你非常幸运。
梦中，你没有坠落。熟悉的一切在雨中都被蒙上水雾，你找不到任何一只蓝色的小鸟，你看不到任何一片蓝色的羽毛。在雨幕中，你只是不停地飞，在漆黑的世界中，几乎要精疲力竭。
然后，就在你快要坠落前，你终于看到了雨中的马戏团。
温暖的颜色，橙和红。在被雨水吞没的漆黑大地上，那是唯一亮起的光源，就如同是地上的一颗太阳。在大雨中飞行了太久，光是远远望到那温暖的光源，都让人想要哭泣。你早已经精疲力竭，然而，在看清马戏团的那一刻，你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体里居然还能压榨出新的力量。你飞呀，飞呀……然后你离那温暖的光源越来越近，连那里面的声音，吵闹的骚乱，好像也能听清了。
你从马戏团帐篷上的一个细小的窟窿里飞了进去。奇怪的是，你能感觉到雨水并未打湿帐篷表面，它整个都是干燥温暖的，如同隔绝在另一个不曾下雨的空间里。马戏团，好像永远不会熄灭，永远不会停下欢笑。热闹的帐篷里到处都是明亮的色彩，但你却慢了两拍，拍打了一下翅膀，才意识到奇怪的地方。
哎呀，哎呀。
那些吵闹里，为何没有听见笑声？
只有慌乱的惊呼声，只有茫然的心跳声，只有骚乱如同波纹在蔓延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聚光灯所向，而聚光灯照耀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你听见有人在说话。那些声音里有无穷的恐惧在颤抖。声音说：
“天呐。”
“他们摔下来了！”
砰然巨响。
于是你自噩梦中猛地睁开双眼。
梦中，你是一只鸟，一只在雨中扑腾的鸟。但当你回到现实时，你的整个脑袋都在抽痛尖叫。噩梦让你昏沉，你还躺在床上，熟悉的床、某种熟悉的香味萦绕着你。你在被子里混乱地喘息着，努力睁大眼睛，过了好一会，你才意识到自己醒了，醒来了。不再是噩梦了。
你虚弱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以至于你得等上一会，才能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非常烫。睡衣里也好像都是汗，手脚无力。你只能迷迷糊糊想起现实，想起在你睡着前发生了什么——玛丽，玛丽。她答应过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狭小的房车里漆黑一片，从窗户那看去，外面漆黑一片，空气里只有你自己的喘息声。什么、什么？
马戏团呢？其他人呢？演出结束了吗？窗外为什么一点灯光都没有？以往这种时候，哪怕演出结束了，也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可那天晚上，当你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你的身边死寂一片。真的是一种恐怖的死寂……你几乎像是孤身一人，再也没有同伴了。
不祥的预感，就和你胸膛里虚弱的心脏一样，激烈颤抖起来。
你花了一点时间，才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你想你应该去找玛丽，去找约翰，去找迪克和哈利。或许去找奇瑞卡也好呀，去找大个子们，找可以帮你、让你安心的人。可是一离开被子，你就控制不住哆嗦起来，觉得很冷。狭小的房车也一下子变得那么大，你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差点撞倒放在床边的水杯。
你花了很长时间，才摸到一个像是门把手的东西。于是，你毫无犹豫地扯开了它。你实在是意识不清了，以至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你打开的不是门……至少，那并不是你想要打开的那扇门。
玛丽，有一个衣柜。木质的，非常沉重。当你拉开衣柜门的时候，柜子里的气味也就溢了出来。你伸手过去就能摸到厚重又有点扎手的触感——过了一会，你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玛丽的大衣。每次，玛丽穿着那件大衣，抱着你、给你梳头发的时候，她的衣袖总是会扎到你的脖颈。实在是非常熟悉，非常熟悉的触感。
你想，你那时，一定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高烧烧得你又冷又热，手脚发软，站立的力气也在渐渐消失。那一刻，或许你是想要玛丽，或许你就只是想要温暖。但不管你是想要什么，你打开的衣柜都能提供给你。于是……面对这扇被错误地打开的门，你没有转身离开。
你只是慢慢地，浑身颤抖地爬了进去。
玛丽的气味轻柔地涌过来，慢慢包围了你。衣柜里不止挂着妈妈的大衣，还挂着约翰的帽子和围巾。非常熟悉，让人安心。但你在颤抖中，还是能嗅到另一种气味，与这衣柜格格不入的气味。让人想打喷嚏、喉咙发痒，一直萦绕在你肩膀上。后来，你才意识到，那是残留在你肩膀上，那些油彩的气味。像是一把剑一样，让你在不安的睡眠中蜷缩起来，断断续续咳嗽。你把脸颊贴在玛丽的大衣上，慢慢的，听到自己啜泣起来。
眼泪。打湿你睫毛的眼泪，也弄脏了玛丽最喜欢的大衣。
那时候，约翰和玛丽到底在哪呢？迪克呢？所有人都去哪了？奶油意面怎么不见了，只剩下咳嗽和眼泪？其他人，他们在哪？为什么你的咳嗽无法控制？你脑海里浮沉着很多问题，可是，你一个也答不上来。
问题，就只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只知道自己蜷缩在衣柜里，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你没完全睡着，因为你一直在想着，想着自己的梦。在你的梦里，那些蓝色的鸟儿们失踪了，它们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心脏，砰然坠地了吗？你迷迷糊糊想着，想啊想啊，甚至差点再次坠入睡眠的海中。要不是肩膀上那种讨厌的香气一直干扰着你，你恐怕真的就放弃挣扎，彻底睡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了。
恍惚之中，衣柜外的一片死寂突然哗然。过了很久，那些吵闹的声音和动静才把你彻底惊醒。你听到脚步声，熟悉的心跳声，熟悉的声音，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好像是迪克。你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线细细的光在眼前闪耀着，那是从衣柜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你听到迪克的声音——嘶哑的，像是泣血的鸟，被巨大的恐惧和慌乱扭曲。他在喊你，喊你的名字。像是困兽一般，他的回声也在柜子里来回乱撞。
而你心想：我在这里。
迪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想要抬起手，想要把柜门打开。可是，你的手只是颤抖着，轻轻贴在了柜门上，还没来得及用力，就突然是天旋地转——明亮的光突然刺破黑暗。你失去了支撑，整个从柜子里掉了下来，听到无数惊呼。但是，你没有摔在地上……至少暂时没有。你摔进了一个陌生的，冰凉的怀抱里。而他反应迅速，非常用力地抱住了你。
……你在虚弱地呼吸。
你在努力睁大被烧得通红的眼睛。
脑海深处，一片嗡鸣。你摔倒在一个冰凉的怀抱里，感觉自己好像撞到了一整块花岗岩。拥抱你的人，他的手臂像是石头一般紧绷。你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的听力，他的心跳也激烈跳动着，远远不算平静。你听到这个人仿佛在喃喃，“我们找到你了，我们找到你了。”
“你安全了。”这个人说，他好像控制不住地把你抱得更紧，“你是安全的，孩子……”
于是，你迷迷糊糊、举头望去。
——你看到蓝色。
梦中，你一直在找蓝色，可直到这一刻，你才在混乱的现实中找到真正的蓝色。这蓝色并不属于约翰、玛丽或是迪克，不属于你熟知的任何人。这是……钢铁一般的蓝。金属一样冰冷。像是哥谭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一秒就要滴下泪水。灰暗的蓝，钢铁的蓝，静谧冰封的蓝，激烈翻涌的蓝。
BLUE. 你想要它，于是它拥抱了你。
那一刻，其实你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片蓝色。你觉得好奇怪，这片蓝色，好像是来自哥谭天空上那遥远的地界。可是他那样哀切而痛苦地看着你，他拥抱着你，紧紧拥抱。就好像，他想要让你知道……他能理解你的痛苦。你的眼泪。
可他真的可以理解吗？
很多年后，你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到底说了什么。那天的混乱，当你从衣柜里摔出来，摔在布鲁斯韦恩怀里之后，你的脑袋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你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咳嗽着，咳出眼泪。你在布鲁斯韦恩的怀里抬起头来，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蓝眼睛，某一刻，你似乎把他认成了别人，于是露出了信任的神情。所有人都听得到，所有人都听到了，你这小女孩对他说的话。
你说，“妈妈。”
你小声说，“我梦见你掉下来了，妈妈。”
就只是这么两句话就够了。就全够了。
然后你伸出手去，攥住布鲁斯韦恩昂贵的西装。在你虚弱的幻觉中，你知道她会紧紧抱住你，因为这是玛丽。玛丽一定会张开双臂，紧紧把你抱在心口，她会亲亲你的额头，慢慢拍拍你的背。因为，你是她的宝贝……
而被你拥抱，被你弄皱了衣服的这个人，他抱紧了你。紧紧抱着你，像是希望把你从整个世界的伤害中隔绝。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低低地说着一句话，一直一直……重复着。
“我们找到你了。”布鲁斯说，“我们找到你了……”
就如同是一个哀切的，和你们同样悲伤的孩子。一样。
——他的声音。
TBC
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故事都这么开头——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孩子，他失去了爸爸妈妈。
1_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子——很小很小、牙都没长全的那种小孩子。那时，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经常凝望天空。
倒不是因为喜欢，纯粹是出于无聊。
天空，笼罩在你们头顶的天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云、风和光线，仅此而已。但那时你只是个短手短脚的小豆丁，除了父母身边哪也不能去，无聊的时候，就连玻璃外的天空也变得有趣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总是把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出神地望着流动的天空，一看就是很久。
天空，蓝色的巨大瓦片。但在不同的地点和时刻，它也会展示给你不同的面容。当你们的马戏团列车离开佛罗里达的时候，天空灿烂晴朗，蓝得晃眼，太阳把玻璃晒得滚烫。列车沿着铁轨一路向北，能望见海面。远方的天空有时积蓄着乌云，铁灰的云与湛蓝的海分割着世界。等到了大都会，傍晚时分，仰头望去就是金色的云朵、低下头就是无边的麦田，两种不同的金色在风中柔和地流动，像是梵高的画。而哥谭——哦，哥谭。则总是被烟雾和噪声笼罩着，漆黑的烟雾中隐隐露出建筑尖锐的一角。扭曲的滴水兽隔着迷雾远远看着你们。哪怕是对于你而言，哥谭的整体风格也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会让你缩缩脖子。不过，每当你把脸颊贴在玻璃上看得太久，身后总会突然伸过来一双手，约翰——也就是“爸爸”，就会把趴在窗边的你一把举起来，吓得你尖叫一声、骤然回到现实中。
爸爸、约翰，或者被称作约翰?格雷森。他的手掌心十分温暖、带着茧子，宽大有力。马上，你就会嗅到一阵柑橘和须后水的气味，约翰把你举起来、抱过来、贴在脸颊边，动作一气呵成毫无犹豫。他的胡茬刮着你的脸颊，让你哇哇乱叫——每当看到你挣扎的样子，约翰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胸腔震动、体温温暖，让你的脸颊也麻了起来。
“小南瓜，小麻雀，亲爱的。”他笑着说，亲昵地蹭了蹭你的脸，“窗外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看的？你都快把脸挤成南瓜派了。”
被他紧紧抱着，你感觉到自己整个脸颊都皱了起来，很难受。你十分不满，只能抬起双手去推开约翰的脸。窗外——窗外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啦。如果你能说话的话，你一定会告诉眼前这个抱着你、试图再亲亲你的脸颊的蠢爸爸说一声：没什么好看的！哥谭的天空，除了混浊的天色和漆黑的滴水兽，就什么也没有了。
但可惜，那时候，你根本也还没学会说话。所以你只能手脚并用、吱哇乱叫地去推他的脸，试图等到玛丽听到这动静，然后把你从爸爸的手臂间拯救出来。
和父母的亲密互动，对你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应该是很平常的。但对于你而言，被当成真正的小孩子对待总是有点奇怪。哪怕在那时，你的身体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子。是的，身体是——仅仅是身体是。
你的心智当然不只是小孩。
一般情况下，你应该被称作穿越者，或者叫“那个不知怎么死而复生还穿越了的倒霉蛋”。
穿越后，前世的记忆，全部已经是一片迷雾，你再努力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前世你一定已经活到了不再是个小豆丁的年龄。但天有不测风云，眼一闭一睁，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你就成了约翰和玛丽刚出生的小孩，被虚弱的玛丽抱在怀里。母婴病房的专用灯在头顶亮着，光线很温暖，照亮了玛丽的蓝眼睛。她脸色苍白、仍然很虚弱，但抱住你的手臂却很稳。在她身上，你感受到还没完全褪去的铁锈味、汗水味、疲惫和无穷无尽，将你吞没的爱。
你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她的样子。但刚出生的孩子睁不开眼睛，因此你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你感受到玛丽抱着你，她把你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她的脸颊冰凉柔软。她的呼吸轻柔颤抖。她很轻地说，“你好啊，我的宝贝。”
——她给你取名叫Y/N。
最开始穿越的时候，你听不清、听不懂、不理解。所以你根本也不知道玛丽轻柔地念出来的那个名字是何寓意，就只是……光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你也能立刻意识到，她爱你。她一定永远永远爱你。
哦。哦。
而你迷迷糊糊意识到：……这一定就是“妈妈”。
因此，你就这么成了这个马戏团家族中的第二个小孩。
但你的情况，又和迪克——也就是你名义上的哥哥，稍微有一点不一样。
迪克，迪克?格雷森，又称理查德?格雷森。但后面这个全名一般是他在外面又闯了什么大祸，玛丽气急之下才会这么喊。大部分时候玛丽叫他迪克、小罗宾，妈妈的小宝贝什么的……但你出生时，迪克已经五岁了，他继承了格雷森家族的天赋，已经加入到父母的空中飞人表演中。因此虽然只是个小孩，但迪克十分矜持地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大人，不再能算是“小宝贝”，每次玛丽这么叫他的时候，他还会有点不高兴地嘀嘀咕咕一会。大概就是说些“我已经六岁了我不是小孩了”“我不需要晚安吻”“我不需要听睡前故事”……之类的很有男子汉气概的话啦。你被抱在玛丽怀里，看着他和妈妈闹别扭，只瘪瘪嘴，心想——小孩哥，你的名字是幼稚。
迪克，你名义上的哥哥——这家伙真的幼稚死了！
特别是，他自认为已经是半个大人，因此在父母面前努力表现得可靠，但在你面前就不一样了。你是“妹妹”，是比他年龄还小的家族成员，一小团裹在睡衣里总在睡觉的小东西，因此不需要对你掩藏，迪克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他总是风风火火、兴高采烈地冲进帐篷里来，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只有在躺在你身边，举着童话故事书，兴致勃勃跟你比划今天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才最像个小男孩——会让玛丽悄悄捂住嘴，和约翰相视一笑的，幼稚的小朋友。
而你也只能勉强忍耐迪克的幼稚。你有什么办法？他甚至都能空中转四周了，你难道还能跑步赢过他吗？
显然不能，因此你只能忍辱负重。
迪克的每日故事并不有趣，发生在马戏团内部的孩子们之间的故事，不外乎就是谁和谁又打了架、谁又在树上抓到了蛾子、谁又偷偷跑到狮子笼边上逗狮子然后被团长抓住……诸如此类。不过，比起其他人的故事，迪克还是最喜欢告诉你关于他自己的事。关于他空中飞人的训练、他手臂上的淤青、他期待着演出的时候，看到观众们的欢呼和喝彩。说这些话的时候，迪克就躺在你的枕头边，你一转头就能看到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闪烁着一点微光，倒映着你昏昏欲睡、困倦的脸。每次你困了，一直盯着你的迪克也就该觉得困了。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却抬起手来，勾了勾你放在枕边的手，一点点痒意，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嘿。”迪克困倦地、小声地说，“到时候，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去那上面，你会喜欢的——飞起来的感觉，就像变成了真正的鸟。我们是飞翔的格雷森，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带着你，”迪克的声音越来越低，他长长的睫毛也一颤一颤，几乎像是喃喃，“就像爸爸妈妈那样，就可以一起飞了……”
这话差点把你吓醒了。
听听。听听这家伙都在说什么？
幸好，在你学会说话后，你就已经习惯了迪克类似的话。不需要你回答，睡在你身边的迪克就彻底闭上了眼睛，手指还勾着你的，却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你早就看穿了——对迪克而言，你这年幼的小妹妹，大概是一个不能出门玩的可怜朋友，所以他才总是兴致勃勃地试图带你出去，去和其他人玩。
不过，这种认知对他而言已经算进步了。
要知道你刚出生那段时间，迪克一直没能理解妹妹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那时几乎是把你当做一个……可以炫耀的小宠物。你听玛丽说起过，迪克曾经悄悄把自己的朋友们带到你熟睡的摇篮前来，他用一种几乎是炫耀的口吻，对他的那些朋友们说，“看，这是我妹妹。”
“我妈妈给我的。”迪克说，“现在我也有妹妹了！”
——看吧。看吧。
这小男孩，几乎把你当成宠物，他模仿着妈妈和爸爸的做法，把照顾你当成是一件好玩的事。也顺便用来彰显自己是个成熟的小孩，做给爸爸妈妈看的。这事实真让你无语至极。在这个年龄，迪克就已经十分自然地把你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虽然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很幼稚，但实质就是这样。尽管那时他可能连责任这个单词怎么拼都不知道。
迪克，总是这样，努力表现得可靠。但在你看来，他只是个幼稚的小孩子，所以，哪怕他睡在你床上，跟你说以后想和你一起去飞——你也只是瘪瘪嘴，心里觉得他好幼稚。
你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和他一起去飞。不是说你就不想飞来飞去——但客观条件决定了，无论你如何想，你的身体都不会允许。
因为，你的身体实在是有点脆弱。你是个……早产儿。
也就是说，一个注定要活得比迪克更辛苦一点的，出生在错误的时间的孩子。
2_
很多年之后，等你再度回想起玛丽告诉你的你出生的故事，你也会觉得你似乎不只是出生在错误的时间，也出生在了错误的地点。
你是在哥谭降生的。
你是早产儿，母亲妊娠未满37周就降生，当时马戏团正巧在哥谭停驻。你来得有点太着急，甚至等不到哈利——也就是你们亲爱的团长——联系一下正规的医院。那天晚上，哈利差点把房车的油门踩冒烟，才带玛丽赶到最近的诊所。哥谭实在民风淳朴，开车途中他们屡屡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枪击和火炮的声音，混在玛丽痛苦的叫声中，实在让人胆战心惊。最后你是在一家路边的诊所诞生的。不足月、母体虚弱，但你还是降生了，一出生便哇哇大哭，约翰差点喜极而泣。但那天晚上，上帝给格雷森家族的磨难还没有结束。远没有结束。
你出生时，只有五点五磅重，抱在怀里不比一只猫大多少。出生十三个小时，你就开始呼吸困难，于是刚出母婴室又上手术台。感谢现代医学，也感谢莱斯利医生吧——不然你早在出生那天就死了。
那个夜晚，你出生那天——不过是哥谭的一个寻常日子。枪械和火并的声音在墙外响着，忽远忽近，像是黑暗的森林中，谁端着猎枪在狩猎鹿。约翰和哈利坐在手术室外，哈利一直在祈祷、用手帕擦着自己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约翰抱着额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切都很遥远，一切都在摇晃，唯有小诊所里的灯光很久很久都没有灭。在那天晚上的日记里，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疲惫地写下，只有很短的几句话——
“周日，阴。帮助一位孕妇分娩。早产，孩子重五点五磅，进行性呼吸困难。上帝保佑，她挺过来了。母子安全。”
“愿上帝仁慈地关照他们。”
对莱斯利医生而言，你、玛丽，都只不过是她日记里随手记下的人，被她所救助的无数人们中的两个。但那个夜晚，对玛丽和约翰而言，就意味着一切。无法忘怀的一切。
你在那个夜晚活了下来，但是早产——就意味着你注定要比其他正常降生的孩子过得更辛苦。你的身体尚未做好准备就降生于世，就意味着你会更容易生病、遭受更多痛苦。但对这个家族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实就是你活了下来。这已是最大的幸运。仅此而已。
——他们爱你。当然，他们当然爱你。
在你学会走路前，玛丽去哪都要带着你，哪怕你不哭也不闹——她也还是要坐在你身边，轻轻摇晃着你的摇篮，轻柔地念你的名字。约翰每天都要亲吻你的额头，他管你叫小南瓜、小蒲公英、小麻雀、爸爸的小宝贝——额，诸如此类的一切比喻，他都用过。你的乖巧让整个马戏团啧啧称奇，他们都还记得迪克是个宝宝的时候，那些哭闹着把年轻的格雷森夫妇弄得焦头烂额的夜晚。马戏团的其他人轻轻晃着你的摇篮，露出笑容。而迪克——事情对他而言就更简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好奇地趴在你的摇篮边，伸出手来戳了戳你的脸颊。动作放得很轻，但你不太信任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你怕他一不小心戳太用力，于是你伸出手去，攥住了他的手指，把这小孩吓得睁大了眼睛。
那双澄蓝的、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迪克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长长的睫毛、脸颊上的婴儿肥，让迪克看上去几乎像个天使。黑头发、蓝眼睛，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你的，奇怪的天使。
“……哦。”迪克小声说，“嘿，你好啊。”
他说，“你是妈妈给我的妹妹吗？”
你：。
你无语了。
怎么把你说得像是什么抱回来的小猫小狗……什么特地带给他的奖励一样！
你无语到都有点想打他了。
格雷森家族，你的家人们、你拥有的这个家族，他们非常奇怪。但他们也非常相爱，彼此拥抱、密不可分。有时你甚至觉得约翰和玛丽——他们对你和迪克的爱简直无穷无尽，永不停止。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中，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就很难想象这一切会结束。看迪克就知道了。对你和迪克而言，父母都还那么年轻、那么相爱，为什么他们不能永恒长存呢？他们当然会永远这样，永远年轻有力、永远可靠，永远紧紧抱着你们，保护你们。
而这个事实，确实让你感受到了安慰。
你稍微感觉安全了一点。
在马戏团生活得越久，你就越是意识到，你的父母、飞翔的格雷森们，他们对于周围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成为格雷森之后，你是在一个热闹的世界里重新长大的。这个世界喧闹、流动、色彩斑斓并且生机勃勃。马戏团的人们，他们爱你的父母，飞翔的格雷森走到哪，欢笑和鲜花就跟到哪。因此爱屋及乌，你和迪克也得到了爱。当玛丽没有办法照顾你的时候，就由其他人来照顾你，男人们把你举起来，叫你小南瓜，问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面目模糊的女人们对你露出笑容，她们把你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你的背，你嗅到她们手掌上化妆油彩刺鼻的气味。
曾有一次，有一个女人照顾着你——你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孩子的记忆总是容易消逝。你只记得那个女人负责照顾一头大象，她曾经让那头叫奇瑞卡的大象和你握手，而大象温顺友好地照做了。大象的皮肤和她的皮肤摸起来很像：滚烫、粗糙，柔软。但那个夜晚与大象无关，与别的一切都无关，只和你自己有关。
因为这个照顾你的女人，这个用一条毯子抱住你，给你哼歌的女人。她在某一刻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她把一根手指按在唇边、对你做出噤声的手势，然后她站起来，轻巧地走到幕布的边缘——在那后面就是表演的舞台。她伸出一只手，慷慨地掀起一角，正好够你这样的小孩仰起头，去窥探帐篷里热闹灿烂的光芒。她对你招招手，说，“来呀，宝贝。不想看看爸爸妈妈吗？”
而你也就向前去了。
那后面，在她掀起的幕布后，你撞上一整个绚烂崭新，色彩明亮的世界。在帐篷里，绚烂的舞台灯照亮了你的眼睛。有许多人，许多声音，棉花糖的气味和机油的味道混杂，所有的色彩都难舍难分。一切甜蜜的混乱中，当你睁大双眼为一切惊奇时，正好听到主持人的声音。那声音在帐篷里反复回响，他说，“亲爱的观众们，我给你们你们所期待的——”
“飞翔的格雷森家族！”
……有一瞬间，你甚至以为地震了。慢了半拍，被女人捂住耳朵抱起来、意识到她在哈哈大笑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在观众席上刚刚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几乎掀翻帐篷，飞扬的尘土都在颤抖。哪怕女人捂住了你的耳朵，你仍能听到嗡鸣、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也控制不住地激烈跳动起来。
声音、光线，在那一刻都热情地流动起来。聚光灯打在高处，而你举头望去，就能看到你的父母们，他们穿着表演服、露出被亮片点缀的灿烂笑容。他们在掌声中登场，不得不向观众示意三次，才让全场渐渐寂静。你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攥紧了毯子——你说，“哇……”
你的父母们，他们在掌声雷动中登场，在寂静中轻巧地露出微笑，开始表演。你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表演，人的身体怎么可以做出那样轻盈美妙的动作？当他们旋转、飞舞的时候，你吓得攥紧毯子，却移不开目光。他们成功完成动作，不等你松一口气，观众席里便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当迪克出现在表演台上，加入你父母的表演后，整个场地更是热闹无比，让你连身边人的大笑声都听不到了，吵闹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几乎要震破你的耳膜。
那一整个世界，你从马戏团后台掀开一角、不小心窥探到的那个世界，它流光溢彩、充满魅力，让你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你凝视着爸爸妈妈的身影，跟随他们的每一次起飞和旋转而攥紧毯子，拼命睁大眼睛。你看到他们在空中舞蹈、跳跃、转圈，如同真正的鸟儿。有一刻，你真的有一种错觉，觉得爸爸妈妈和迪克已经变成了自由的鸟儿，在色彩斑斓的天空中展翅飞翔，自由自在。你甚至控制不住地攥住身边女人的衣袖，脸颊发红、呼吸急促，你说，“天呐！他们成功了！他们成功了！”
而看顾着你的女人，再次笑得浑身颤抖。
那真的很棒，对不对？那个夜晚，非常神奇，非常美妙。看到你脸上那种被震撼的、纯粹的孩子的快乐，女人也笑了，她掐了掐你的脸颊。她把你抱在怀里，仰头去看聚光灯中正向观众们飞吻的格雷森一家，“我就知道，世界上没有孩子不喜欢马戏团。你会不喜欢吗，宝贝？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你可以尽情自豪了，宝贝。想想看，你有世界上最酷的父母——你们可是飞翔的格雷森！”
而你，那时候，你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乱跳，你还没有把目光收回。你被她抱在怀里，有点喘不过气来，却也控制不住露出了笑容，你重重地、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太好玩了！他们、他们……”你一时词穷，只能说，“还有迪克——迪克今天也很酷！”
虽然，迪克仍然是你幼稚又笨蛋的哥哥。但那是第一次，你意识到这个笨手笨脚给你梳辫子的小男孩，在空中飞翔时像是只真正的罗宾鸟，如此灵巧轻盈，观众们为他欢呼鼓掌、为他尖叫。你还以前还以为玛丽叫他小罗宾，只因为他总是蹦来蹦去、一刻也停不下来呢……
结果，原来是这样的罗宾鸟。好吧，好吧……你勉强承认迪克今天确实很酷！
而女人笑了。她的笑容从脸颊上的细纹里透了出来。这个女人把你贴在心口，她说，“当然，当然。他当然是世界上最酷的小鸟。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得到比今天更多的掌声、更多的爱……”
而得到这一切，对你们格雷森而言——是多么简单，多么理所当然呐。
那个夜晚，属于你童年的一角。在你记忆中如此美丽，闪闪发光。演出结束后的深夜时分，迪克悄悄溜进了你的房间。他顶替了妈妈的工作，在约翰和玛丽忙着别的事情的时候，就由迪克负责给你念睡前童话。但那天晚上，迪克根本没有摊开童话书，相反，你抱着枕头、昏昏欲睡，而他兴致勃勃摇晃你，试图让你清醒。看看，看看。这小子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
你恼怒地坐起来，痛苦至极，只能努力揉着眼睛。和你的困倦不同的是，迪克眼睛亮晶晶的。他当然已经换掉了那身演出服、洗掉了亮晶晶的亮片和发胶，柔软的黑发垂在脸颊边。他露出了一个坏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我就知道那是你，那一定是你！”
“是谁在我表演的时候偷偷看我啊？”迪克说，“是你，我在上面看到你了！我就知道！”
“怎么样？”不等你把手放下来，勉强看他一眼，等不及的迪克就已经把脸凑了过来，他攥紧拳头、兴致勃勃，“你有没有看到我转了四圈？我成功了！我听到观众在鼓掌，我就知道我能成功——你有没有看到？”
“拜托，妹妹，拜托别睡！”他又要试图摇晃你了，“你还没告诉我我表现得怎么样？”
如果那一刻，你真可以打分的话，你真想给他一个负分出局。但是为了避免被继续折磨，你只能痛苦地捂住耳朵，瘪了瘪嘴。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安稳睡眠，一半也是因为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干得不好。最终，在迪克期待的眼瞳里，你只能恼羞成怒，“嗯！嗯，做得不错——你满意了吧！”
而迪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你猜，大概是这家伙从小到大就是在鼓励式教育里长大的，他已经习惯了约翰和玛丽的夸奖，因此也一定从你嘴里得到几句鼓励才行。迪克“啊哈”了一声，“你也觉得我很棒，对吧？我是说虽然我知道能转四圈的人很少那也就是说我特别好但是你也这么觉得！”
迪克露出一个得意到无法掩饰，整张脸都闪闪发光的笑容来。
“天呐，伙计！”他美滋滋地说，“那我是真的很棒了！”
你：。
有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快被他幸福的笑容闪得眼睛都瞎了。眼睛好痛……你发出一声恼怒的呜咽，“你好烦呀。”你说，“行行好，现在可以让我睡觉了吧！”
看看是谁曾经信誓旦旦说自己是个大孩子了，根本不需要晚安吻？为什么这家伙在你面前，就总是这么幼稚？非得在晚上摇醒你让你夸他？亏他还是名义上的哥哥呢。
“嘿，这次不算。不算我不成熟。”迪克抗议了一句，他甚至又晃了你一下，“这是因为你从来没这么夸过我。但总之，这次你觉得我很棒了，对吧？对吧？”
好吵，好多话啊。
你欲哭无泪。
本来，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你都不想助长迪克的嚣张气焰，但最后你被他摇得头都晕了，不知怎么居然笑了起来。迪克这招总是有效的——亮晶晶的眼睛一个劲地盯着人看，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一般他都用这招对付玛丽，结果这次也用来对付你了。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和迪克一起倒在床上，他和你一并笑了起来，很得意。幸福到有点可恶的地步。你很困倦，打了个哈欠，勉强戳了戳迪克的手臂，好奇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而迪克躺在你身边，他甚至十分自然地给你掖了掖被子，顺便回答说，“很简单的。”
“只要想象自己是一只真正的鸟就行了。”迪克说，“鸟的骨头都很轻，可以轻易飞起来。只要相信自己是只小鸟……我就能做到。”
而你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听他说话，困意越发上涌。不过就在你自己真的睡着前，你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只能勉强睁开一点眼睛，揉了揉，“那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带我去飞。”你又打了个哈欠，“我也想上去玩……”
而迪克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答应了的事一定做到。额，”他缩了缩脖子，“但是，你知道吧？这件事，我们一定得瞒着爸爸妈妈——”
想象一下吧，想象一下玛丽如果发现，迪克居然带着你到他们训练的地方去玩，去试着飞翔，她会多么生气。那可就不是迪克式可怜兮兮的求饶能管用的时候了，所以，只能瞒着爸爸妈妈……
但不等迪克思索更多，你就已经蹭了蹭枕头，困得就要完全睡过去了。但你还是喃喃地说，“哦……那我们就……安静地……”
你喃喃着，但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意识已经被困意的海慢慢淹没，迪克回答了什么你也没有听清，他的声音自然也被海慢慢淹没。你最后意识到的一件事，是他在嘀嘀咕咕，他勾住了你的手指。温暖的触感缠绕在小指上，拉着你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好啦。”迪克遥远的声音在说，“这样才能算我答应了你。”
“下次，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和你。”那个声音越来越远，被困倦的海吞没了，他说，“我们……一起……”
——在那个时候。
在你是个孩子的时候，你曾经很喜欢凝望天空。后来，你改掉了这个习惯，你的目光从遥远的天边垂落下来，你改而凝视另外一种东西了。比起瓦片一样的天空，当然还是那些振翅飞翔的鸟儿更加生动。你爱他们，你望着他们，你撑着脸颊，就那么看着，你把脸颊也贴在玻璃上，忍不住思念他们每一个人。妈妈、爸爸……迪克。所有人。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在父母身边，和迪克一起，在可靠而温暖巢穴中睡着的时候，你没来得及学会“誓言”这个单词怎么拼写。你们根本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就已经轻易许下了誓言，有毒的誓言。
迪克说：我们一起飞吧。我和你，永远都是我和你。
而你在半梦半醒中手指抽搐了一下。不自觉的，像是要把他的手指勾住。你喃喃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或许，你说的是，好呀。
好啊，好呀。我答应你。
我们一起飞吧。
3_
惨案发生的那天，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你瞧，事情就是这样，是不是？命运来敲门的时候，总是显得彬彬有礼。静悄悄的，一点风声也没有。我们所爱的一切，是在这样的平静中粉碎的。
你依稀记得，那是哥谭的秋天，马戏团按照自己的习惯，在那个秋天回到哥谭巡演。哪怕是这样一座以混乱和犯罪率高而出名的城市，天空总是被工业乌云覆盖着，难有晴天——但此地仍有孩子，那些孩子们仍然喜欢马戏团，会用睁大的眼睛追随表演、露出笑容。不过，那些快乐的孩子里肯定不包括你就是了。
你那段时间正忙着生病。
自从你跟着父母回到哥谭后，你就又病倒了。不过小病小难已经是家常便饭，你和你的家人们都快习惯了。毕竟这就是你的身体，地基不稳，脆弱不堪。父母带你回哥谭，本来也想要带你去拜访莱斯利医生——这位可敬的医生，在那个夜晚后依旧和你们的家庭保持着联系，给予了你们很多帮助。约翰和玛丽在每个圣诞节都给她写信，还把你的照片塞在信封里、和礼物一起寄过去。而莱斯利也会回礼。对你而言，莱斯利医生几乎像是一位陌生又可靠的……遥远的祖母。你其实也很想见见她。但很可惜，生病打断了玛丽所有的计划。
你当时大概是得了流感。小部分时候发烧，大部分时候昏昏沉沉，把脸埋在被子里。迪克就坐在你的床边，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你。他把药片塞进你嘴里，再给你倒水。他甚至还会学着玛丽的样子，撩起你的头发、亲亲你的额头。
“很快就会好的。”迪克说，明明自己也还是一团稚气，却一脸认真地对你说，“吃了药就会好的。”
而你痛苦地皱起了脸。
一半原因是药片在你舌头上化掉了，一半原因是迪克的表现。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对吧？被一个小孩子这样照顾，让你尴尬地只想跑。但你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就立刻被迪克按住了，他按住你的肩膀，试图把你塞回到被子里去，嘴里还振振有词。
“听着，妹妹。”迪克碎碎念着，“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算小宝贝，而是大孩子了。你要听我的话……”你痛苦地扭动一下，实在不想听小孩哥幼稚而认真的话语，但迪克一把按住你。他说，“所以！你现在要乖乖睡觉，对吧？”
你吸了吸鼻子。
然后你扯过被子，绝望地说，“你再也不许学玛丽说话了，迪克！”
这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听迪克用那种小孩的语气模仿玛丽说话，对你的身心都是一种折磨。但也没办法，毕竟只有迪克可以照顾你。那段时间约翰和玛丽都很忙。在哥谭工作，就总是要提起一万分的警惕，在此地意外和谋杀总是如骤雨一样频繁。约翰和玛丽总是训练到深夜，爸爸妈妈很忙，因此大部分时间只能把你一个人丢在房车里。约翰和玛丽十分愧疚，好几次深夜里，你在半梦半醒间都能感觉到，有谁蹑手蹑脚来到了你的床边。她帮你掖好被角，慢慢用一只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拨弄你乱糟糟的碎发，把它们梳掉耳后。妈妈轻轻地，轻轻地亲亲你的脸颊，她的晚安吻也比你的梦还轻。
“宝贝。”你感受到她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你的额头，你感受到她的呼吸。疲惫的声音，很轻的声音。玛丽说，“我的小宝贝……”
——她爱你。
你知道，你知道。唯有这件事，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只要被玛丽那样拥抱过，谁还能怀疑她的爱？你知道，玛丽很愧疚，不仅是因为不能陪伴在生病的你身边。她觉得那是她的问题——才让你的身体如此脆弱。你很想告诉她不是的，明明感到愧疚的应该是你，对吧？你拖累了这个家族……为了让你活下来，玛丽和约翰不得不拼尽全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爱你……非常爱你。
你真希望她不要哭泣。你真希望她能露出笑容。你真希望玛丽……能活得更幸福……
你也希望自己能好起来。拜托，没有人真的喜欢生病吧？嘴里总是药的味道，脑袋总是晕晕的，除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哪都去不了。你其实想下床，还想去看格雷森们训练、看他们演出呢。迪克信誓旦旦答应了你要带你去飞，却因你的生病而中道崩卒，他只能同情地看着你，然后趁妈妈不注意勾住你的手指、悄悄晃一晃。这代表他还记得他的承诺，不会忘记的。
不过，那段时间……在哥谭昏昏沉沉生病的那段时间，你其实还是找到了一点玩乐项目的。
你不再凝望天空，马戏团里早已经忙成一团，你也不能去和奇瑞卡玩。但自从来到哥谭后，你开始频繁地做梦。非常神奇的梦。在梦中，你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
听上去有一点幼稚。还有点没创意。唉，唉。一定是因为迪克总是在说什么小鸟，玛丽总是称呼你们小罗宾小麻雀什么的，看看你生活中到底有多少鸟儿的比喻——因此你在梦中变成了一只鸟，也很正常，对吧？在梦里，你是一只小鸟，在天空中和自己的族群一起飞翔。你的同伴们，它们的羽翼是宝石一般的澄蓝，每一片羽毛都弧度完美、柔顺漂亮。飞起来的时候，它们就把翅膀下的风借给你了。你就跟着它们一同飞翔，飞过哥谭阴沉滴水的天空。
哥谭——混乱的城市。如果在地面上凝视哥谭，就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城市只是一块冰冷的花岗岩，被勉强雕琢成了规整的形状，然而仍旧不适合人类生存。看头顶的乌云、看那些狰狞的滴水兽、看那些冰冷的线条，看那些遥远刺目的光线，都能证明这一点。但，一旦——一旦从天空之上看下去，作为一只鸟儿看下去，哥谭就仿佛突然变了。它仍然是一块冰冷的花岗岩，但在缝隙中，也存在着鸟儿可以落脚的地方，那些天台，那些仰起头望着你们的人们，流浪汉捏碎了面包，远远地扔给你们。突然之间，这扭曲的花岗岩上好像布满了生机，小小的……蚂蚁一般的人们。和你们这些鸟儿一样，顽强生活的生灵们。
你的同伴们，它们有温柔的蓝眼睛，总是在帮你梳理羽毛。你跟随他们，学着它们的样子挥动翅膀。你们躲避猎枪和天敌，分辨那些被下了毒的食物，避开粘鼠板。当下雨的时候，滴水兽们也被冲刷得越发漆黑。但这些狰狞而扭曲的石头们，也会张开沉重的翅膀，任你们这些从温暖的地方飞来的小鸟们躲雨。
这些石头，这些滴水兽们，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很难分辨它们谁是谁。但有一次，当你落到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滴水兽的肩膀上的时候，你感觉到它诧异地睁大了苍白的眼睛。它长着尖尖的耳朵，雨水把它冲刷成黑夜的一个影子。这只扭曲的野兽转过头来，看了你一会，你听到它诧异的声音。
“……一只鸟？”它说，那是如同闷雷一般可怕的声音。然而沉默了一会，它笨拙地放轻了声音，“好吧。”
“你是从哪来的，”黑暗说，“小鸟？”
冰冷的滴水兽有时也会开口对你们说话，因此你没有应答。因为你只是只鸟，你开口只会发出一串鸟叫。因此你往左边蹦了一下，又往右边蹦了一下。这只滴水兽真是好脾气，它就那么看着你，居然没有想把你从它身上赶下去。它就只是有点古怪地看着你，直到你张开翅膀、从它肩膀上飞走了。
这些梦很神奇吧？
“神奇！”你说，“很好玩。很——神奇！”
可惜，当你把这些梦里的故事讲给迪克听的时候，回应你的只有他抱着枕头，头一点一点、差点昏睡过去的景象。完全不同于你的兴致勃勃，迪克看上去快在你床上睡晕了，你不可置信，气恼地推了一把他，把迪克推得一激灵。他揉了揉眼睛，黑发乱糟糟地翘着，“啊！我醒了！要训练了吗……？”
你：。
你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盯着这张睡得乱糟糟的疲惫的脸，孩子的脸。最后，你扯过自己的枕头，用力砸在迪克脸上，把他砸倒在你的床上。蠢货，愚蠢的理查德格雷森！
“你完蛋了！”你恶狠狠地说，“你完蛋了迪克格雷森！”
那段时间，你当然知道迪克训练很辛苦，因为他总是抱着枕头，靠在你床边就昏昏欲睡了。你勉强能原谅他，但是还是觉得他好烦。明明是他非要听你说自己的梦，可你真正开始讲的时候，他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真是活该被你一枕头砸晕。
在马戏团的演出开始前，迪克就一直是那么累。而约翰和玛丽比他还要更加疲惫，比他回来得更晚。那时候马戏团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连你都感受到了。以至于真正的演出开始时，你甚至松了一口气。
你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对不对？难得的晴天，难得的夕阳。从凌晨开始，马戏团里就忙碌不已，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到处都是杂物，没有一处地方可落脚。你的父母在人群中穿梭，他们忙里忙外、一刻也停不下来，直到傍晚才开始化妆。你迷迷糊糊记得那个情景，玛丽把你放在沙发上，和一大堆惊奇盒子、帽子什么的放在一起。而她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抱着迪克，用小拇指帮他晕开眼皮上的化妆油彩。夕阳，从掀开的帐篷外照进来，大片大片泼洒在他们的脸颊、睫毛、肩膀上，缓慢流淌。夕阳中，妈妈像一尊燃烧的金色圣母像，看着她，连你都控制不住战栗了一下——莫名其妙的，茫然的战栗。
迪克，一旦画完了妆，就再也不能安安稳稳被妈妈抱在怀里。他早就换上了演出的服装，像只真正的罗宾鸟一样在人群中蹦来蹦去，到处和人打招呼。他甚至跑到你面前来，给你看自己的头发——涂了很多发胶，摸上去硬邦邦的，有一种过于浓郁的香气。当约翰把你抱起来，带你回到房车上的床上，他和玛丽俯身下来亲亲你的脸颊、叮嘱你不要乱跑的时候，你也从他们头发上嗅到了那种气味。
好香。太香了。混合着他们脸颊上化妆油彩的气味，非常让人头晕。你那天有点发低烧，但还是伸出手臂，抱了抱他们，他们的化妆油彩有一小块被蹭到了你的睡衣肩膀上，害得你后来还一直闻到那阵工业香气。玛丽摸了摸你的脸颊，亲亲你的额头，从她温柔的神情中，你再次看到了愧疚和爱怜。她很愧疚，因为要把年幼且生病的女儿独自扔在房车里，在最忙碌的这一天，谁也没空来照料你，只能你自己孤零零地呆着。她还不知道你可以做梦——在梦里变成小鸟的事情呢。你不希望她愧疚，于是歪了歪头，伸出手去扯了扯她演出服袖子上的流苏。凉凉的，滑过你的掌心。
“我们今晚能吃奶油意面吗？”你打了个哈欠，“求你啦，妈妈。”
而玛丽笑了。
约翰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揽住她，是一种永远支持保护的姿态。玛丽再次帮你掖了掖被角，“当然了，宝贝。”你听到她柔和的声音，她说，“我们马上就回来了，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这真的只是一场很简单、很普通的表演而已。
你躺在床上，朝他们挥挥手。你听到父母和迪克的脚步声远去，门外吵闹混乱的声音也慢慢变远了。那天晚上，就像是过去无数个在马戏团里的夜晚一样，你能听到远处的主帐爆发出的欢呼声和笑声。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是一场永不停歇的盛宴。遥远的笑声中，你昏昏沉沉睡去，再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鸟。
但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这一次，梦中的天空极不平静。与现实中的灿烂晴日截然相反。当你在梦中睁开双眼时，你听见电闪雷鸣，漆黑的天空发出阵阵怒吼，冰冷的雨从天而降，把哥谭笼罩在一片水雾中。低头望去，哥谭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光。你身边没有同伴，只有沉默冰凉的滴水兽。雷电劈在你身边，照亮滴水兽的利爪，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对你咆哮，要把你捏碎。
你慌乱地扑腾翅膀，飞翔起来。
——在许多的童话故事里。
在许多的故事里，岂不是都有这样的情节？据说，深爱的人遭遇危险时，人们就会感觉到。这些感应至今都没有准确的解释，但人们就是能彼此感知，彼此梦到。这正是人类的奇妙之处。
因此，事情是这样的：
在约翰和玛丽死去的那个夜晚，你梦到了一场暴风雨。
4_
你的梦。那是这样一个梦：不友好、不甜蜜、不温柔。它头一次变得如此暴戾，扭曲着伸出雨的爪牙，重重咬合在你的身上。暴风雨中，你没有同伴，也就如同无头苍蝇，只是在漆黑的天幕下扑腾，没有方向，就只能坠落。
但你非常幸运。
梦中，你没有坠落。熟悉的一切在雨中都被蒙上水雾，你找不到任何一只蓝色的小鸟，你看不到任何一片蓝色的羽毛。在雨幕中，你只是不停地飞，在漆黑的世界中，几乎要精疲力竭。
然后，就在你快要坠落前，你终于看到了雨中的马戏团。
温暖的颜色，橙和红。在被雨水吞没的漆黑大地上，那是唯一亮起的光源，就如同是地上的一颗太阳。在大雨中飞行了太久，光是远远望到那温暖的光源，都让人想要哭泣。你早已经精疲力竭，然而，在看清马戏团的那一刻，你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体里居然还能压榨出新的力量。你飞呀，飞呀……然后你离那温暖的光源越来越近，连那里面的声音，吵闹的骚乱，好像也能听清了。
你从马戏团帐篷上的一个细小的窟窿里飞了进去。奇怪的是，你能感觉到雨水并未打湿帐篷表面，它整个都是干燥温暖的，如同隔绝在另一个不曾下雨的空间里。马戏团，好像永远不会熄灭，永远不会停下欢笑。热闹的帐篷里到处都是明亮的色彩，但你却慢了两拍，拍打了一下翅膀，才意识到奇怪的地方。
哎呀，哎呀。
那些吵闹里，为何没有听见笑声？
只有慌乱的惊呼声，只有茫然的心跳声，只有骚乱如同波纹在蔓延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聚光灯所向，而聚光灯照耀的地方却是一片死寂。你听见有人在说话。那些声音里有无穷的恐惧在颤抖。声音说：
“天呐。”
“他们摔下来了！”
砰然巨响。
于是你自噩梦中猛地睁开双眼。
梦中，你是一只鸟，一只在雨中扑腾的鸟。但当你回到现实时，你的整个脑袋都在抽痛尖叫。噩梦让你昏沉，你还躺在床上，熟悉的床、某种熟悉的香味萦绕着你。你在被子里混乱地喘息着，努力睁大眼睛，过了好一会，你才意识到自己醒了，醒来了。不再是噩梦了。
你虚弱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以至于你得等上一会，才能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非常烫。睡衣里也好像都是汗，手脚无力。你只能迷迷糊糊想起现实，想起在你睡着前发生了什么——玛丽，玛丽。她答应过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狭小的房车里漆黑一片，从窗户那看去，外面漆黑一片，空气里只有你自己的喘息声。什么、什么？
马戏团呢？其他人呢？演出结束了吗？窗外为什么一点灯光都没有？以往这种时候，哪怕演出结束了，也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笑声。可那天晚上，当你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你的身边死寂一片。真的是一种恐怖的死寂……你几乎像是孤身一人，再也没有同伴了。
不祥的预感，就和你胸膛里虚弱的心脏一样，激烈颤抖起来。
你花了一点时间，才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你想你应该去找玛丽，去找约翰，去找迪克和哈利。或许去找奇瑞卡也好呀，去找大个子们，找可以帮你、让你安心的人。可是一离开被子，你就控制不住哆嗦起来，觉得很冷。狭小的房车也一下子变得那么大，你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差点撞倒放在床边的水杯。
你花了很长时间，才摸到一个像是门把手的东西。于是，你毫无犹豫地扯开了它。你实在是意识不清了，以至于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你打开的不是门……至少，那并不是你想要打开的那扇门。
玛丽，有一个衣柜。木质的，非常沉重。当你拉开衣柜门的时候，柜子里的气味也就溢了出来。你伸手过去就能摸到厚重又有点扎手的触感——过了一会，你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玛丽的大衣。每次，玛丽穿着那件大衣，抱着你、给你梳头发的时候，她的衣袖总是会扎到你的脖颈。实在是非常熟悉，非常熟悉的触感。
你想，你那时，一定是已经神志不清了。
高烧烧得你又冷又热，手脚发软，站立的力气也在渐渐消失。那一刻，或许你是想要玛丽，或许你就只是想要温暖。但不管你是想要什么，你打开的衣柜都能提供给你。于是……面对这扇被错误地打开的门，你没有转身离开。
你只是慢慢地，浑身颤抖地爬了进去。
玛丽的气味轻柔地涌过来，慢慢包围了你。衣柜里不止挂着妈妈的大衣，还挂着约翰的帽子和围巾。非常熟悉，让人安心。但你在颤抖中，还是能嗅到另一种气味，与这衣柜格格不入的气味。让人想打喷嚏、喉咙发痒，一直萦绕在你肩膀上。后来，你才意识到，那是残留在你肩膀上，那些油彩的气味。像是一把剑一样，让你在不安的睡眠中蜷缩起来，断断续续咳嗽。你把脸颊贴在玛丽的大衣上，慢慢的，听到自己啜泣起来。
眼泪。打湿你睫毛的眼泪，也弄脏了玛丽最喜欢的大衣。
那时候，约翰和玛丽到底在哪呢？迪克呢？所有人都去哪了？奶油意面怎么不见了，只剩下咳嗽和眼泪？其他人，他们在哪？为什么你的咳嗽无法控制？你脑海里浮沉着很多问题，可是，你一个也答不上来。
问题，就只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只知道自己蜷缩在衣柜里，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你没完全睡着，因为你一直在想着，想着自己的梦。在你的梦里，那些蓝色的鸟儿们失踪了，它们被一颗子弹射穿了心脏，砰然坠地了吗？你迷迷糊糊想着，想啊想啊，甚至差点再次坠入睡眠的海中。要不是肩膀上那种讨厌的香气一直干扰着你，你恐怕真的就放弃挣扎，彻底睡去了。
然后，你就听到了。
恍惚之中，衣柜外的一片死寂突然哗然。过了很久，那些吵闹的声音和动静才把你彻底惊醒。你听到脚步声，熟悉的心跳声，熟悉的声音，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好像是迪克。你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线细细的光在眼前闪耀着，那是从衣柜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你听到迪克的声音——嘶哑的，像是泣血的鸟，被巨大的恐惧和慌乱扭曲。他在喊你，喊你的名字。像是困兽一般，他的回声也在柜子里来回乱撞。
而你心想：我在这里。
迪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想要抬起手，想要把柜门打开。可是，你的手只是颤抖着，轻轻贴在了柜门上，还没来得及用力，就突然是天旋地转——明亮的光突然刺破黑暗。你失去了支撑，整个从柜子里掉了下来，听到无数惊呼。但是，你没有摔在地上……至少暂时没有。你摔进了一个陌生的，冰凉的怀抱里。而他反应迅速，非常用力地抱住了你。
……你在虚弱地呼吸。
你在努力睁大被烧得通红的眼睛。
脑海深处，一片嗡鸣。你摔倒在一个冰凉的怀抱里，感觉自己好像撞到了一整块花岗岩。拥抱你的人，他的手臂像是石头一般紧绷。你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的听力，他的心跳也激烈跳动着，远远不算平静。你听到这个人仿佛在喃喃，“我们找到你了，我们找到你了。”
“你安全了。”这个人说，他好像控制不住地把你抱得更紧，“你是安全的，孩子……”
于是，你迷迷糊糊、举头望去。
——你看到蓝色。
梦中，你一直在找蓝色，可直到这一刻，你才在混乱的现实中找到真正的蓝色。这蓝色并不属于约翰、玛丽或是迪克，不属于你熟知的任何人。这是……钢铁一般的蓝。金属一样冰冷。像是哥谭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一秒就要滴下泪水。灰暗的蓝，钢铁的蓝，静谧冰封的蓝，激烈翻涌的蓝。
BLUE. 你想要它，于是它拥抱了你。
那一刻，其实你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这片蓝色。你觉得好奇怪，这片蓝色，好像是来自哥谭天空上那遥远的地界。可是他那样哀切而痛苦地看着你，他拥抱着你，紧紧拥抱。就好像，他想要让你知道……他能理解你的痛苦。你的眼泪。
可他真的可以理解吗？
很多年后，你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到底说了什么。那天的混乱，当你从衣柜里摔出来，摔在布鲁斯韦恩怀里之后，你的脑袋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你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咳嗽着，咳出眼泪。你在布鲁斯韦恩的怀里抬起头来，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蓝眼睛，某一刻，你似乎把他认成了别人，于是露出了信任的神情。所有人都听得到，所有人都听到了，你这小女孩对他说的话。
你说，“妈妈。”
你小声说，“我梦见你掉下来了，妈妈。”
就只是这么两句话就够了。就全够了。
然后你伸出手去，攥住布鲁斯韦恩昂贵的西装。在你虚弱的幻觉中，你知道她会紧紧抱住你，因为这是玛丽。玛丽一定会张开双臂，紧紧把你抱在心口，她会亲亲你的额头，慢慢拍拍你的背。因为，你是她的宝贝……
而被你拥抱，被你弄皱了衣服的这个人，他抱紧了你。紧紧抱着你，像是希望把你从整个世界的伤害中隔绝。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低低地说着一句话，一直一直……重复着。
“我们找到你了。”布鲁斯说，“我们找到你了……”
就如同是一个哀切的，和你们同样悲伤的孩子。一样。
——他的声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