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侯秋分,竹外夜蒸熏。

    子夜,星辰隐匿,月光黯淡,竹林中疏影斑驳,微光陆离点点泼洒其间,独属夏夜的闷热如蒸笼般笼罩大地,

    竹林深处,少女身着殷红宫装、外罩墨金外袍,肩上的绯红披帛在奔逃中早已滑落手肘,于风中飘动。她提着裙摆,在竹林间不停穿梭,奔逃着,不时向身后张望。

    诡风忽得侵袭林间,猎猎长风吹皱她的袍角,衣摆随风飘扬,殷红与墨金交织,如同夜幕下的火焰与暗影交互,神秘而危险。

    少女面容清丽,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本是一袭盛装,但边跑着边卸下丢弃碍事儿的钗环,连系在手肘上的披帛也被她索性一把扯下。

    丢了一地的珠翠并不似被抛弃的累赘,倒像是引着后来人找到她的路引。

    长时间的奔逃中,她早已与亲卫失散,但眼中亦没有惊慌,只有沉了满眸的坚毅与决绝,心跳也在闷热的空气中愈发清晰。

    竹林间的风似也感受到了她的急迫,再次掠过,却无法驱散那令人窒息的热气与黏腻。少女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悄然滑落,但步伐不曾停歇。

    潺潺流水声隐隐约约传入少女耳中,奔逃的方向越发清晰,她再次加快脚步,即便仓皇逃命,也不曾迷失方向。

    耳边水流滔滔、惊涛拍岸之声越发清晰,她终是跑出竹林,瞧见眼前豁然开朗,近乎直立的崖壁在黑暗中陡然放大,给人不小的冲击。

    她看着崖边湍急的水流,朱唇微启,微微喘气,却是莞尔一笑。

    “到了——”

    她放缓脚步,听着后方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声、嘶鸣萧萧,却是慢条斯理整理着自己的仪表。

    繁复精致的发髻早已在奔逃中散乱不堪,整理好宫装的少女活动着筋骨,耸了耸肩膀就抬手欲将发髻松开,意外发现右髻竟还簪着一只玉簪。

    少女指尖几分用力,取下发簪,如瀑青丝在昏暗的月华下铺洒开来,竟也有几缕银光流泻。

    月华下端详一二,少女只觉着玉簪有几分眼熟,毕竟是自己的物什,便也不作他想,随手将青丝简单挽起,不甚熟练的动作让几缕青丝流露在外,耷在少女风轻云淡的容颜旁,显出几分慵懒。

    身后的马蹄声越发清晰,追兵近了,少女想了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趣事儿,笑容不由自主越发诡丽,后背轻靠崖壁,只静静等待追兵的到来。

    不时,勒马嘶鸣声声,来人到了。

    “帝师大人终于到了,本宫等候多时,已有几分乏了,帝师大人还不跪下请罪?”

    少女将宫装繁复的广袖挽起几分,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随意地靠着崖壁,双手抱胸,神色疏狂,语气也染上些许戏谑。

    这般鲜活的神色宁隐许久未见了,一瞬愣了神,也迅速回缓,大盛朝的长公主殿下萧凰音,本就该是这般神态。

    宁隐翻身下马,一身月白长衫是他素日穿惯了的制式,步履款款,温文尔雅抬手拱手作揖,向萧御躬身行礼。

    “微臣宁隐,见过长公主殿下。”

    走得近了才发觉萧御发丝微乱,本是繁复妆点着珠翠的发髻如今只剩下一支素簪,正是他当年留下的那支,心中本是计划失败的凛然,现下也松快几分。

    她竟将这支簪留到如今么……

    萧御若是知道他方才所思,怕是要开口嘲讽宁隐自作多情,毕竟她自己当真忘了这簪的来历,只是碰巧了罢。

    萧御歪头探向宁隐身后,没见着那抬熟悉的轿辇,嘴角不禁挂上一丝揶揄。

    正身回神,抬眼间视线撞上宁隐收揖后试探的眼眸,萧御玩性大发,演戏就演得真实些才有趣,不由再得投入几分用心。

    “怎么,本宫都被逼入此境地了,皇帝也不敢来见阿姊最后一面么。”

    萧御微抬下巴,端得一副公主架子,向前几步走近宁隐,因为赴宴而妆点花钿、拉长眼线的凤眸睨着眼前人,随后冷笑一二。

    “帝师大人可当真是皇帝忠心耿耿的走狗。此刻见着你这幅伪善嘴脸,真让人反胃极了。”

    宁隐眼见萧御动了真格,便也收了试探,陪她演上一场你来我往的交锋。

    “回殿下,陛下圣体抱恙,特派我等来寻长公主。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宁某不敢居功。”

    一如既往,宁隐温文尔雅、言笑晏晏,端得一副如沐春风之态,不似在荒郊野岭,倒像是在长阶玉殿前谈笑,只缓缓走向萧御。

    同在一处,两人相峙,萧御更是笑得娇媚,威胁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是话锋一转。

    “皇帝既不愿亲来,那必是不忍看到阿姊被逼而死的惨状,本宫向来体谅皇帝,自是得活着回去见他啊。就是不知——帝师大人让是不让了?”

    心下一动,萧御迅速抽出袖间匕首,架于颈间,力道加重,白皙玉颈也绽开红痕,血珠滚落,滴滴点点溅落在地。

    “逼死长公主,祸乱皇室血脉,宁大人觉着,这个罪名最终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萧御言辞散漫地说着,再次抬脚靠近宁隐,随即仰头,食指轻挑宁隐下颌,语调却是陡然升高,厉声疾色。

    “宁慎独,你担得起嘛!”

    竹梢摇曳,叶片簌簌作响,林间风声愈急。

    林中鸟兽早已惊飞,只留下这风声,愈发显得空旷而幽深。由远及近,直至风声如怒,绿浪翻滚,竹影如舞,一场风雨欲来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竹叶翻飞,其间一片在风中落在萧御发间,宁隐抬手取走,而后稍退半步,离开萧御的指尖,也离开这略显紧张的气氛,轻笑一二便开口。

    “殿下真是错得离谱,刺杀陛下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殿下您也毫不例外。臣不过拨乱反正、大功一件,宁某,求之不得。”

    话毕,宁隐拇指拨动几下手中佛珠。脑中闪过萧御送他紫檀珠串时的神色,心下不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她还真是变了。

    想到这,宁隐微哂,唇边挂上几分戏谑,随即开口。

    “殿下与宁某不过一步之距,倘若这柄匕首架在宁某颈上,宁某倒还要高看您一眼。”

    宁隐向前半步,欲夺其匕首。然萧御此刻只当匕首是演完这场好戏的重要道具,分毫不让,左眉眉峰轻挑,眼神对上宁隐,示意他入戏。

    宁隐撒手做投降状,微微低头,此刻却才真是入戏了,打算好好陪他的殿下将戏演完。

    再次抬头,神色间略带厉色,言辞犀利直指萧御。

    “宁某告诫过殿下,带血的利刃只能指向旁人,否则,再趁手的武器,都只会是殿下的催命符。”

    “宁隐,你语中旁人,是也包括心上之人吗?”

    萧御本正逢场作戏,抬头望见宁隐带笑的眼底尽是冰冷,念及过往种种,只觉得可笑万分。

    心神早已身入戏中,回过神来眸中已是几分湿润盈出泪光,不知是否心疼着曾经以为真心被践踏的自己,眼角竟是不自觉滑落泪滴。

    宁隐见状,隐在宽大袖间的手指微攥,又似是为方才片刻的心软感到耻笑。

    演戏罢了,他竟也当真了。宁隐抬手轻揉额角,心中不免更觉可笑,微微摇头。

    苍梧长公主殿下也会流泪么,怎么可能。

    身后卫队发出催促声,宁隐心知这场好戏该结束了,紫宸殿中那人该等急了。

    宁隐微微松开指尖,终也只是抬手拭去萧御颊上清泪,残忍又温柔,笑着说与萧御。

    “殿下说笑了,宁某无心,谈何心上之人?只是陛下遍寻皇极军调令不得,只得派微臣来寻殿下取回罢。殿下一向审时度势,您若不让宁某难做,宁某自也绝不为难殿下半分。”

    语罢,宁隐又退回公主与臣下的距离内,仿佛方才片刻缱绻从未有过,眼中尽是戏谑与不屑。

    被宁隐的言语中伤,萧御呼吸一滞,放下匕首,却也不曾放松半刻。当下此状,萧御纵是一贯冷静自持,也忍不住出言伤人。

    “宁慎独,果真绝情伪善、杀伐果决,我不如你,本宫受教了。帝师一向好为人师。只是今日,学生也赠夫子一句,断情绝爱者,自伤也;大智近妖者,神罚也!”

    萧御笑得凄凉,边说边退,纵是语势逼人,但任谁看了也不过认为是硬撑而已。

    戏中之言,宁隐本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眼前之人特殊,如此之态当真少见,借机让她吃瘪倒是有些趣味,开口回怼萧御。

    “宁某位至今日,如履薄冰,所踏每一步,不过饮鸩止渴、雪窖吞冰。欲成大事自是必有牺牲,前路坎坷波折那又何如?!”

    宁隐说着,抬脚踱步但步步逼近萧御,自以为挑逗萧御,实则情绪却已被其挑动。

    “此乃宁某所择的道,不劳殿下费神多虑。我不信神,只信己!”

    此刻两人心神激荡,已然是彻底入戏,一时难以自拔。

    难得被牵动情绪,宁隐自知不该,隐去情绪,再次戴上如沐春风的面具,本欲柔声相劝。

    奈何萧御看穿他的伪装,出言嘲讽。

    “宁大人一向冷静自持,如今被踩了痛脚,有了些情绪倒是还有分人样。我二人联手,自是还有选择的余地,何须……”

    宁隐厉声打断。“殿下错了,眼下没有选择的,只有殿下而已,微臣恪尽职守,圣上那里自有定夺。”

    “宁某不才,却也曾任长公主殿下之师,亦知殿下自小聪慧,礼乐书数无一不精,唯独不善射御之术。若是殿下一时失察,人仰马翻,命丧黄泉,微臣自是扼腕叹息,黯然神伤。”

    宁隐步步紧逼,萧御退无可退,直到后背紧贴崖壁,宁隐倾身掐住萧御前颈,微微用力,神色言辞间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权力还是性命,还请苍梧长公主殿下尽快决断,莫让陛下久等了。”

    “宁慎独!你为何总要逼我?朝堂上你逼我明哲保身,和亲当日你逼我看清现实,如今你又要逼我去死么!”

    萧御终是举起匕首,刀尖所向,已是宁隐的心口。利刃沾血,月光返照,萧御脸上的决绝展露无移。

    宁隐不怒反笑,左手饶有趣味把玩着萧御鬓边碎发。

    “凰音,我很高兴,你终是学会了狠心。”

    宁隐轻轻将碎发别过萧御耳后,轻声言语同时不断靠近萧御,锋利的刀尖刺破肌肤,宁隐月白色衣袍上绽开一朵血色江梅。

    刀尖一点点深入,血梅渐渐晕开,慢慢失去模样。

    眼见萧御仍旧坚持,却忘记呼吸,手中匕首也不松。宁隐只装作面色渐白,轻吭一声。

    萧御终是松手,匕首却已是深入胸膛。心知二人同盟,伤他自是不妥,但他实在有些太欠了,也算是给自己解了气。

    她大口喘气,眼中闪着气短被激出的泪花,仰头发狠道。

    “宁慎独,你真是个疯子。”

    分明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宁隐也只是面色微白,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

    “殿下,你早该知道的,宁某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癫倌。只是宁某很遗憾,您上当了,到底还是没学会为师教过你的。”

    眼前少女一身狼狈也不肯低头,矜傲倔强。宁隐还是软下心来,双手轻握萧御双臂,轻语柔声相劝。

    “殿下,青山仍在,何患复起。再者,富贵闲人,有何不可?随我回宫认罚,宁某自是有万种法子保全殿下。”

    “宁隐…宁夫子,你既知我不肯放手,难道便不知萧洹的性子吗?”

    萧御带血的手指微颤,轻轻抚上宁隐脸颊。

    “失去调令,一步一步被架空权力,你又能如何?萧洹难道就会放过我么!我会死的——”

    “众目睽睽,殿下自重。”

    纵然萧御入戏失态,语气渐软言辞间早已是恳求,宁隐也不过轻笑着从袖间抽出手帕擦拭脸上血痕,转身而去处理伤口。

    话已至此,宁隐自觉仁至义尽,况萧御本就别无他选,他自是不屑萧御举动。

    眼见宁隐转身离去,萧御心知,时候到了,抬脚便不顾一切冲向湍流。

    一身红裳风中凌乱,墨色外袍也褪至后肩,绯色裙摆被湍流边的狂风猛地扬起,投入河中的身影坚定而决绝。

    宁隐闻声回首瞧见的,也不过是投入湍流的一片袍角。愣神一瞬,也只是喃喃言语。

    “凤梧殿萧凰音,倒有几分胆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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