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在赞摩寺中住下后,那些救下他的牙兵们没有再回来过,直到沈光熟悉了大唐语言后,某日他趁着法能来检查多闻的功课时,趁机询问起来。

    “大师,不知当日救下某的那几位军士是何人,救命之恩,某当竭诚以报。”

    和多闻相处久了,沈光已经知道如今是天宝五载,在位的圣人是开元神武皇帝,而他所在的地方则是于阗国都城五十里外的赞摩寺。

    “怎地多闻没和郎君说嘛?”

    法能知道沈光除了教多闻识字和佛经道理外,也教多闻舞刀弄枪,两人间倒像是僮仆和主人的关系。

    沈光尴尬地笑了笑,他确实问过多闻,只不过多闻只知道那些牙兵乃是高镇守手下,至于那位高镇守的名讳却不知晓,他只能找法能这位方丈询问了。

    “那些都是高镇守使的牙兵。”

    “不知这位高镇守使是……”

    “这位高镇守使名唤高仙芝,乃是名将之后。”

    法能的话让沈光愣住了,他虽是教音乐和美术的,可爱好古战兵击,高仙芝这位大唐名将的赫赫战功,他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想到日后的安西大都护如今只是于阗镇守使。

    看着听闻高仙芝名号后有些恍惚的沈光,法能没有追问什么,这段时日他看得出来这位沈郎君心事很重,而且藏着秘密,只不过他是出家人,早就过了好奇的年纪,所以始终不闻不问。

    “沈郎君,你认识那位高镇守么?”

    多闻的问话让沈光回过了神,然后他笑起来,“不认识,只不过曾听人说过,这是位很厉害的将军。”

    日子平淡地继续着,赞摩寺的生活平静淡泊,沈光在能逐渐掌握会话后,也在思考着他要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如果他只是想着苟活于世,那他大可在这赞摩寺住上一辈子,法能甚至会很乐意收他做徒弟。

    可是这是他想要的么,他千里迢迢去异地参加兵击大赛,平时顶着旁人异样的目光练习,难道就是为了在这大唐当个甘于平庸的和尚?

    多闻看着身边的沈光,忽然觉得这位郎君变得有些可怕,他的眼神里好像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可是却又叫他向往。

    “多闻,你想一辈子当个和尚么?”

    沈光忽然看向身边只有十四岁的多闻,他看得出来这个小和尚并不喜欢在寺庙里的生活,只有在自己教他练刀的时候,当他允许他握着他那柄锋利的横刀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真正的欢喜神色。

    多闻没有回答,他本想冲口而出的答案在沈光凛然的目光下烟消云散,最后喃喃道,“沈郎君,我不想当和尚,我想当兵,去打吐蕃人。”

    沈光看着有些哽咽的多闻,想到了寺里其他僧人告诉他的故事,多闻姓尉迟,祖上曾是于阗王室的子弟,但到了多闻父辈时,家道早已中落,到最后他这个幼子被送到这赞摩寺当和尚,以减轻家里的负担。

    尽管五岁就入了寺庙,但每年多闻的两个哥哥都会来看他好几次,给他带上家里阿娘做的点心,可三年前多闻的两个哥哥再也没来过,因为吐蕃人下了山,多闻的家没了。

    多闻曾经想要逃出赞摩寺,去西城参军,可是他这个年纪走不到山脚下,就要被豹子叼了去,被寺庙里的师兄们捉回来几趟后,他好似被方丈开导放下了仇恨,可心里却始终不曾真正放下过。

    “那就不当和尚了,你好好练刀,总有一日,我带着你去打吐蕃人。”

    沈光按着多闻的肩膀,大声说道,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可是他看得出多闻想要学武的意愿有多么强烈,积压的愤怒有多深,佛法也化解不了他心中的仇恨。

    “我信你,沈郎君。”

    多闻强自忍住有些发酸的鼻子,朝沈光道,方丈劝他要放下,可是他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回到家中时看到的惨状,他的阿耶阿娘和两个哥哥都死了,他们就那样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会起来应他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沈光依然在努力地抄写佛经,同时画起佛像图,想要离开赞摩寺生存,金钱必不可少,在这西域诸国,手抄的佛经还有佛像图是他唯一能用来谋生的手段。

    闲暇之余,沈光除了教导多闻练武,想得更多的便是自己的身份问题,他检查过自己的东西,那些牙兵们除了拿走他那枚做旧的骁骑尉令牌以外,便再没有动过其他东西。

    骁骑尉是大唐的四转勋官,没有实职,就是个荣誉头衔,而这块令牌还是沈光特意定制的,可如今这块令牌被那些牙兵拿去,过了那么久都没消息,这让沈光难免有些忐忑。

    骁骑尉的令牌,只有武将才穿戴得起的鎏金明光甲,和堪称这个时代神兵利器的横刀长矛,沈光每天都在想着要给自己编出个合理的身份和来历,不然莫说去投奔安西军,只怕高仙芝那儿就过不了关。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世家子弟,在这于阗都督府的地面上,身为于阗镇守使的高仙芝肯定会过问,可是直到如今都没有半点动静,这不由得沈光不去多想。

    思来想去,沈光决定要是被询问家世,就咬死自己出自江南吴兴沈氏,毕竟江南此时在大唐才刚刚开发没多久,对于这安西之地更是相距几万里,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而这足够他想法子站稳脚跟了。

    接下来,沈光开始厚着脸皮和法能攀谈,这位来自长安青龙寺的大师见多识广,而他缺的恰恰就是有关大唐的各种常识和见闻。

    一连好几日,沈光都借着请教佛法之名和法能谈天说地,然后又总是说着说着歪到了其他地方,也亏得他过去读书时看得书够杂够多,有关后世禅宗和修佛的书看过几本,里面内容依稀记得些佛偈佛语,对法能来说极是新鲜。

    这样的日子过了数日,法能看出沈光志不在佛法,不由大为失落,在他看来沈光悟性极高,而且天生与佛有缘,不然也说不出那等高深的佛偈,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又如何处之?”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

    想到昨日这位沈郎君与自己的对话,又看着他在精舍院落里教多闻练刀,法能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万事不可强求,倒是我着相了!”

    刚练完刀的多闻看到法能时,不由有些羞愧,他在赞摩寺长大,这十年里法能常常教导于他,本来再过几年等他再大些,还能拜入法能座下,成为弟子,可如今他虽然依旧每日诵经,可是那佛理却早已不在心间。

    “痴儿啊痴儿,你尘缘未了,改日便还俗跟着沈郎君吧!”

    法能知道自己固然能强留多闻留在寺庙里,可正如沈郎君所言,多闻心里有魔障,强留他在寺庙里修行,只会佛法越精,心魔越强,总有一日会酿成大祸,倒不如让多闻经历红尘,斩却心魔,说不定日后还能再回寺庙,虔诚礼佛。

    听闻法能言语,多闻不由大惊失色,他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做和尚,可是真到这一天时,他心里又空荡荡的。

    “沈郎君,这孩子以后便麻烦你多照看了。”

    “大师放心。”

    沈光朝法能诚声道,一旁的多闻不言不语地跪在地上给法能磕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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