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离去后,坐在蒲团上的李泌脸色变化不休,沈光看问题的角度和他截然不同,有些话乍听之下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可是仔细想想却又很有道理。

    不过沈光有番话他是极赞同的,保存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委屈求全比慷慨赴死更可贵!

    当今圣人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只要关系到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太子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何况是王大将军。

    想到这儿,李泌的心乱了,他原本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李林甫身上,可是和沈光交谈之后,才发现他始终忽略了圣人,李林甫再奸诈,那也是圣人默许,李林甫才能独掌朝纲。

    太子表现得越是优秀,朝中大臣越是拥戴太子,太子反而越危险!只要圣人一日还是圣人,太子就永远是太子。

    李泌觉得自己醒悟得还不算太晚,起码如今王大将军那儿还有挽回的余地,只不过他得亲自去趟王府了,换了旁人未必能说服这位固执的王大将军。

    至于太子那儿,自己也要断了联系,让太子继续韬光养晦,只当个唯唯诺诺的孝子就是。

    做出了决断的李泌很快便起身,唤过侍女,换了身装束,他打算连夜去见王宗嗣,太子麾下,谁都可以折了,唯独这位王大将军不能有失。

    ……

    “长源,你怎么来了?”

    见到李泌时,王忠嗣颇有些意外,不是借他的牙兵去请那位沈郎君见面了,怎么又忽然来见他了。

    “王公,李泌忽然悟通了一些事情,不得不来见王公。”

    李泌朝王忠嗣一礼,他虽是太子的谋主,可是太子心里最器重的还是这位王大将军,只不过王大将军手握四镇劲兵,太子也不敢与之亲近,唯恐被小人进谗言,这两年私底下都是他奔走于太子和王大将军间作为联系。

    “长源,你不是去见那位沈郎君了么?”

    王忠嗣盯着李泌,这个圣人也夸过的神童少年老成,两人相处也有两年余,他了解李泌为人,也相信李泌的眼光,所以才会答应派牙兵截了沈光去和李泌见面。

    如今他也颇为好奇,让崔器心折不已的沈光,在李泌眼里又是怎么样的人物?

    “小子就是见过了沈郎君,才匆匆赶来拜见王公,有些话不得不说。”

    “哦,这沈郎君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长源你这般?”

    “沈兄眼界高远,李泌不及……”

    李泌先是将和沈光最先的那番对话一一道来,只听得王忠嗣皱眉不已,“在安西重立府兵制,他还真是敢说,安西大都是荒野沙漠,哪里来那么多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

    “王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小子打算来年便去安西看看,想来沈兄言之凿凿,应当不会诓我。”

    “你要去安西,你走了,太子那儿谁可为谋主?某不同意。”

    王忠嗣听到李泌居然要跑去安西,顿时间对沈光的观感更差,太子如今手下就没几个能得用的人才,要是连李泌都离开长安,太子身边没个拿主意的,只怕日子更加难过。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李泌神情复杂,然后看着动怒的王忠嗣道,“王公,圣人一日是圣人,太子就始终是太子,咱们越是和李相相争,太子反而越危险,只有太子示之以弱,让相权凌于皇权,圣人迟早忌惮李相,太子的地位才会稳固。”

    沈光看过的穿越小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权谋宫斗帝王心术的套路看了不知凡几,虽说实际操作他不行,可是光用嘴的话,刚刚初出茅庐的李泌也要甘拜下风,只不过李泌能举一反三,思考得更加周全。

    “用沈兄的话来说,太子要做的就是卖惨,太子越惨,圣人就越放心,也会慢慢从李相偏向太子。”

    王忠嗣沉默不语,他虽然耿直,但并不蠢,很多事情只不过是捅破层窗户纸便能明白,这个时候他对沈光已经没了最初的偏见。

    “王公,可知道小子询问沈兄关于石城堡一事,沈兄是如何回答的?”

    “他怎么说?”

    “沈兄说,世人都知道王公是圣人超擢提拔的本朝第一名将,节度四镇,恩宠之荣,前所未有,所以攻打石城堡,旁人都可以反对,唯独王公不可以。”

    王忠嗣闻言,可是握拳的手指关节处已经捏得发白,而这时候李泌还在侃侃而道,“沈兄还说,王公自节度朔方、河东以来,虽然每战必胜,但也失了年轻时的锐气,过于爱惜羽毛,只打有把握的胜仗,看似爱惜士卒,实则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他真是这般说的……”

    王忠嗣脸色阴沉,他从军近三十载,抚宁地方十余年,还是头回有人这么说他。

    “原话如此。”

    “安西小儿懂什么军国大事,石城堡易守难攻,吐蕃必举全国之力守卫,要攻下石城堡,必定死伤惨重……”

    看着勃然色变的王忠嗣,李泌忽然觉得沈光说得未必就是错的,王大将军确实有些过于爱惜自己的名声了。

    “王公,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石城堡在吐蕃手里,他们何时动兵我们都一概不知,只能被动挨打,可若是夺回石城堡,吐蕃但有兵马调动,咱们便能提前知晓,不胜过年年血战。”

    “沈兄说了,自从丢了石城堡后,河西陇右一线军堡附近的屯田,被呼做吐蕃麦庄,彼辈想打就打,来去自如,年年死伤几百上千乃至更多,几年累积下来,还不如直接拔了石城堡,断了吐蕃下高原的念想。”

    见李泌已是在帮着那个沈光说话,王忠嗣气得短须震颤,可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个安西小儿说得并没有错,也许真的是他错了,太过于看重自己那百战百胜的名头,又怕打下石城堡伤亡惨重,落下个不体恤士卒,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名。

    “王公,沈兄最后和我说,本朝名将里只有王公是真的爱惜士卒,与其让旁人去打石城堡徒耗军力钱粮,倒不如王公亲自出马,还能让我大唐将士少些伤亡,同时也能缓和跟圣人间的关系,王公一身维系天下安危,当以保全自身为上,岂可因为虚名而徒做意气之争,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王忠嗣听到这儿,心情总算平复不少,只不过这个时候他脑子里仍旧乱糟糟的,今日李泌这些话,让他想起了年幼时被圣人接入宫中抚养,学习武艺兵法,说起来圣人确实是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的,只是这些年他久在地方,再加上他看不惯圣人宠幸李林甫,以至于和圣人日渐疏远,自己或许该好好反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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