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也就是景和二十年,李棠溪十二岁,和父母一起生活在阳州,这里是大雍最靠近塞北的城池,虽然不至于到塞北那种漫天黄沙的地步,但也是常常风尘大作的地方。她阿爹李轻寒年轻时也是塞北将士的一员,后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命,成了阳州的守备将军。她阿娘秦璃,年轻时是塞北有名的美人。李棠溪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大小姐,但又没有一点世人眼里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平生最爱上树摸鸟,下河摸鱼,活得再肆意潇洒不过了。秦璃总要按着她学琴棋书画,想要磨一磨她的性子,每当这时她就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阿爹,而她又遗传了阿娘的好相貌,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让人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所以李轻寒常常心软,带着她偷溜到军营去,在那里教她骑马射箭,教她一些功夫,战场上下来的军人,教的武功招数都是极凌厉的,李棠溪虽是一个小姑娘,却也学得有模有样。

    夜幕降临时,将军府门口就会出现一大一小两个瑟瑟发抖的人影,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想着偷偷溜进去吧,结果左脚刚跨进门就被秦璃抓个正着,李轻寒倒是自觉,还未等秦璃发话就去大厅跪着了。李棠溪狠狠翻了个白眼,“李轻寒,进门前你还说你会护着我的,行吧,外面盛传阳州李大将军惧内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外”,话音刚落,李棠溪就被自家娘亲揪着耳朵拉去学习去了。

    还是在她十二岁这年的夏天,一场瘟疫席卷了阳州。这病来势汹汹,不过月余,阳州偌大一个城,死了千余人。没人出得去,外头的人更不敢进来这死城。说起来这疫病最开始就是从阳州守备军里蔓延开来的,先是几个士兵出现了高烧不退的症状,后来一小队士兵都被传染得高烧不退起来,再看最先出现症状的那几个士兵,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糜烂,李轻寒这才发觉不对劲,急忙跟阳州刺史吕南歧通了气,一边发了全城戒严,只进不出的告示,一边八百里加急将消息呈报给皇帝。

    消息传回燕京皇帝宋谦也发愁不已,他虽资质平庸,但倚仗先帝打下的基础,登基二十年来,百姓生活也算安定,国家经济更是蒸蒸日上,若是阳州瘟疫向外传播开来,大雍恐怕要有一场大浩劫。

    阳州守备军军营在李轻寒察觉不对劲之后,也已经封锁了起来,他自己也只能待在军营里,只可惜有些晚了,这种病传染性似乎极大,传染速度也快,军营外的百姓也陆陆续续有人感染了跟士兵一样的病,吕南歧抓紧组织官吏将感染了疫病的百姓抬进空房子里隔离起来,李轻寒在军营里也是这样做的。但没有药方,这样始终不是办法。所有人像被关进了炼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死了,连一声悲鸣也来不及发出。曾经祥和的阳州,变得死气沉沉,每日都有不少尸体被拉出去火化,不久前还在与家人朋友有说有笑的人,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冰冷的尸体,一把火下去,化作灰烬,随风飘散。这其中,守备军死的尤其多,李轻寒在军营中待了月余,看见自己带的兵一个个糜烂,倒下,死去,整个人都受到不小的冲击。在悲痛与焦虑中,他也倒下了。一时之间,阳州的百姓人心惶惶,大夫们也愁白了头。因为,阳州没有一个大夫能研制出有效的药方来对付这次瘟疫,就连燕京派来的太医也只能开些拖延病情的方子,让病患不至于太快死去。

    阳州守备军军营中,到处都能听见战士们的哀嚎,身体的高温加之皮肤糜烂带来的痒与痛,将这些铁血汉子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李轻寒自发现自己染了疫病之后,就将自己锁在房中,不许下属靠近了。不过,也没几个下属还能走动了,这军营里大多半的士兵现在都被这骇人的疫病折磨着。李轻寒躺在自己床上,掏出一把弯刀匕首拿在手里把玩,匕首鞘身和匕首柄都嵌了血红色的宝石,好不夺目。这匕首显然不是大雍的款式,倒像是北狄人做的。像是决定了什么,李轻寒眼中闪过一丝坚定,起身在桌案前写了什么,又将写了字的纸卷了起来,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了信鸽。

    或许是天佑大雍,不久就有一位从塞北来的老大夫进了阳州城。他只粗略看了几眼几个染上疫病的百姓,就开出了药方,这药方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要用上一味老大夫从边关带来的药材,名梦草。城中百姓虽对这药的效果存疑,但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有几个胆大的百姓便以身试药,没想到他们喝下药之后不出一日便都有所好转。阳州百姓这才总算是看到了希望。有了有效的药方,一切就好办了。城内的大夫帮忙熬药,医治病患,十几天过去,城内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陆续有百姓康复,军营则是老大夫亲自坐诊,士兵们也慢慢好了起来。

    秦璃与李棠溪倒是幸运,没有染上疫病,只是秦璃忧心过度,反倒病倒了。忧心归忧心,秦璃很清楚现在只有乖乖待在府里,才不会给李轻寒添乱。只是为了让自家娘亲安心,加之如今的疫情已经得到控制,李棠溪还是偷偷溜出家门,打算去军营里看望李轻寒。只是如今军营还是封锁状态,该怎么进去呢。李棠溪走在街上,思索着怎么才能去看一眼爹爹,好让娘亲安心。如今的阳州,大街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人。

    “俞大夫,是俞大夫!”周围几个百姓突然激动起来。李棠溪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胡须发白的老头,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头发散着,肩上背着药箱,旁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等李棠溪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百姓都齐刷刷跪下,对着那老大夫磕起了头。

    “散着头发,姓俞,难道是阿爹常常提起的那位老友?”李棠溪暗自思量,再看那人往军营的方向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棠溪急忙快步跟上。谁知在一个转角把人跟丢了,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忽然肩膀就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你跟着我和老俞干什么?”是刚刚跟在老者身边的少年,离得近了李棠溪才发现这少年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眼角还有一颗泪痣,长长的羽睫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好一个美人,啊不是,美少年,李棠溪自恃美貌,没想到今日竟发现一个男子也能有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容貌,一时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是李轻寒的闺女吧?”老者发问。

    “您..您怎么知道的?”李棠溪有些疑惑,他们应该从未见过才对。

    “你长得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老者像是看穿李棠溪的目的一样,又问“想去军营看你爹?”李棠溪乖巧点头,“那走吧,装作是老夫的药童。”

    李棠溪慌忙道谢“谢谢老人家。”“行了,别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老人家了,叫我老俞就成。别看我这样,我大不了你爹几岁。”

    李棠溪有些疑惑,眼前的人白发白胡须,怎么看也不像只大了李轻寒几岁,但还是按下疑惑,乖乖应下。

    李棠溪稍作伪装,戴上面纱,伪装成药童跟着老俞进了军营。刚进军营,就听见李轻寒的帐内乱哄哄的,随着老俞走过去一看,都是平时与她相熟的叔叔伯伯,是李轻寒最信得过的几个下属。帐内场面着实有些混乱,几个下属一见是老俞,忙道“俞大夫,快来看看李将军,他刚刚突然呕了好大一口血。”

    床上的李轻寒听见是老俞,睁开朦胧的眼朝门口瞧了一眼,瞳孔微缩,很明显,他一眼就发现了跟在老俞身后的自家女儿。“你们都先下去吧。”李大将军发令,他的下属没有不从的,虽然忧心,但还是有序退了出去。

    等到人都出去了,李棠溪一下子扑到床前,“爹,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阿娘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老俞,你快来给我阿爹看看。”李轻寒摆了摆手,道“俞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恐怕...”老俞可不听李轻寒说什么,一个箭步走过去,抓过他的手就把起了脉,接下去是长久的沉默,老俞眼中似有挣扎痛苦之色,红着眼看着李轻寒,“第二次了,我谁也救不下。”李轻寒摇摇头,说话已经有些困难,“俞兄,这不是你的错。”

    李棠溪仿佛被雷击中,呆呆的愣在原地。“阿溪,对不起呀,爹爹再也无法陪着我们阿溪了。不要害怕,要勇敢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阿溪是大孩子了,以后要靠你保护你阿娘了。你听爹说,你是我和你娘的孩子,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小姑娘,如果有机会,你和阿璃要尽快离开阳州,尽快。”

    李棠溪此刻也听出一些不对劲来,正要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李轻寒对着那大夫说“俞兄,我虽离开塞北多年,但我跟你,还有桐风,我们三人在塞北一起度过的日子,我永世不忘。你我相识一场,带阿溪和阿璃去塞北吧,我..我将她们...托...付给你.…了”。

    “爹?爹?”无人回应李棠溪,李轻寒再也不能睁开眼回应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了。

    得了疫病死去的人,死后马上就要被烧成灰了,连全尸也留不得。李棠溪甚至来不及给从小爱她,护她,带她偷溜去军营,教她骑马射箭,武功谋略的爹爹擦干净脸,换一身干净衣服。她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不管怎样,她想要送阿爹最后一程。出了营帐,她才发现今日的天气那样好,一如阿爹带她到这军营里玩的无数个晴朗午后。这样好的天气,李轻寒却再也不能陪在她身边了。

    尸体一律要拉到军营门口焚烧,只不过,李棠溪刚出帐门就被老俞一把拉住了,“小姑娘,你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若是在这失态,被人发现你混进来,难免多生事端,这些人里恐怕有叛徒,你要隐忍.…”李棠溪此刻的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消化得了什么叛徒一类的事情,但她还记得阿爹临终前的嘱托,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还有阿娘,以后阿娘就只有她了。

    她站在那,老俞还保持着拉住她的姿势,她突然清楚地认识到,她跟阿爹的距离不仅是那一道门,而是生死相隔了。不一会儿,负责拉人的士兵回来了,紧接着就是一阵火光冲天,李棠溪看着那冲天火光,眼里有化不开的迷惘。她不明白,一个多月前,他们一家三口还是那么幸福,爹爹会偷偷带她出去玩,回家了父女二人会一起被阿娘惩罚,就连回家被阿娘揪着耳朵拉去学琴棋书画也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如今,如今爹爹却要化作灰烬,离她和阿娘而去,明明只过去了一个月,可是一切都变了。

    这样想着,她的大脑渐渐空白,身体一瞬间被抽去全部力气,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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