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惊心动魄的脸。

    那双欲语还休、忧郁哀伤的眼。

    瘦削,阴郁,脂粉气。

    绒黑燕尾西装,含着轻愁的眉,白皙皮肤,一头浓密黑发。

    像是角落里滋长的毒蘑菇,潮湿、阴暗、却又有致命的魅力。就像是到了蘑菇季的云南,很多云南人知道有的蘑菇可能含毒,可还是会沉服在蘑菇的魔力下,心甘情愿的把它塞进嘴里,细细的研磨,咬出一口腔的浓汁。

    它那么美味。

    总有人认为自己会在美味面前幸免。

    就像是屏幕上的这张脸,这张属于吴漓的脸。当他出道第一天,这张脸就自带流量,为他和他的公司赢得了满堂彩。

    但、这满堂彩又这么的有限。

    只需要一次不成功的潜规则,就能让吴漓万劫不复。

    毕竟,他是个新人。

    他只是一个新人。

    谁都可以摆布他的命运。

    “吴漓!”经纪人王杰叫他。

    逼狭的屋子,透气都很困难,像是监狱的屋子。吴漓蹲在地下室,这个他租的房子。拿着大蒲扇,给自己扇着风。

    夏天很热。

    在地下室里的这种热更是难以形容。

    那是闷热、湿热,狭小的天窗挤出一点点阳光,才没有让这个屋子陷入完全的黑暗。

    神颜的拥有者、已经出道一年、把整个公司的耐心都耗尽了的吴漓。就住在这个狭小的地下室里。顶着满头的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吴漓擦也不擦。

    穿着那种老头式的大汗衫,大促销时19块9一件的那种。吴漓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破罐子破摔,平静到纵使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都能够感觉到这种平静下的无能为力。

    “这回,咱是真的散伙了。”经纪人王杰语气挺惋惜的。“本来你的前途可以很远大的,但是得罪了那个老逼登,杰哥也保不住你了,公司更不会保你了。”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总有人会乘职务之便揩揩油,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他们拥有权利,拥有资源和人脉,咱们这些小新人,小公司怎么能跟这些人正面刚呢?”经纪人王杰又一次叹气。

    “你说说你呀,他摸了一下你屁股,你一脚把他踹飞出去,这可不就是大大的得罪了他吗?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你就不能忍一忍吗?”经纪人王杰越说越悲愤,越说越恨铁不成钢。

    “咱们是新人,得罪不起这种人。你也知道那种老逼登,他就是猥琐,管不住手,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失手过,没想到你这么刚,虽然证明你是一条好汉,但这一下子就把你的前途作没了。”

    “这部网剧之后,可能你就没有其他作品了。”

    “还背上这么多的债。”

    “唉——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吴漓继续平静的看着王杰,把王杰看的毛毛的。

    “你不会是受刺激了吧?人不正常了?”经纪人王杰的脸在吴漓眼前放大,那张油腻的中年大叔脸快怼上吴漓。

    “没有。”吴漓把头转向另一边,手里的蒲扇疯狂摇动,平实的叙述“我只是在发愁,我这个月的房租。”

    吴漓欠了公司50万违约金,这一年吴漓赚了十几万,不算少,但加上明星的购置费、公关费、水军费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就基本上月月光了,现在,吴漓反而倒欠银行好几万了,花呗也还在分期还账,房租水电都是需要操心的事情。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经济来源。

    接下来,他还会失去信用,可能连高铁票都买不上,出行都会变的很困难。

    这都是非常现实的东西,吴漓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或者好几份兼职来交房租、还债。

    经纪人王杰在这方面已经完全帮不上忙了,他只是来传达吴漓被行业“雪藏”和欠了大笔债务的既定事实。

    50万。

    对一个平凡普通的、不是名校出身的、高中学历的圈外人来讲,可能就是半辈子辛苦工作的积蓄,是在一个陌生城市定居的首付。当然,肯定不是现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

    经纪人王杰最后一次凝视这张脸。

    这张浓抹重彩到极致的荧幕脸。

    夏天没有一丝风。

    吴漓脸上没有一丝笑,眼睛里全是忧郁和迷罔。

    “雪藏”这张脸的事实突然让经纪人王杰感到愤懑和憋屈。

    可能因为这张脸是经纪人王杰距离圈里人人恭维的资深经纪人最近的距离。

    想到这,经纪人王杰气呼呼的走了。

    吴漓则还待在原地。

    在闷热的夏天里大汗淋漓。

    灯亮起来了。

    这座底蕴深厚的城市,充斥着粉墙黛瓦。老树在夕阳下静默,天渐渐黑了。

    吴漓站在饭店门口,迎来送往,哈腰点头。出色的外貌条件成为了迎宾的资本。只不过,还有不短的试用期。在这几天里,吴漓陆陆续续的面试了很多工作。

    到处都人满为患。

    和他竞争的有大专生,还有大学生。

    正值暑假,这些到处打零工的学生们青春洋溢。

    可能是因为这些大学生们知道,这些工作对于他们来讲只是暂时的,毕业了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可能就是坐办公室的优渥工作以及五险一金。

    那是吴漓梦寐以求的。

    只有高中学历的吴漓清楚的知道,到处打零工,没有五险一金,颠沛流离,可能是他下半辈子的真实生活。

    可是吴漓有什么办法呢?高中时吴漓的成绩不怎么样,又是豫南人,在学习上没有什么天赋。

    最终只考了五百一十多分,文科生,只能勉勉强强去上个三本,不过现在没有三本了,都是本科,但是也就是以前的这种老三本,需要的学费实在是太昂贵了,一年学费要几万块,再加上每个月的生活费生活费,那真的是一笔吴漓家庭无法承受的钱。

    吴漓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年到头挣不了几块钱。爷爷瘫痪在床,奶奶身体也不好了。

    身为农民,吴漓父亲已经足够辛苦了。身为人子,怎么能忍心让逐渐老迈的父亲再背负上大学这么多的费用?

    于是吴漓默默的放弃了大学,离开了豫南,向南,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大都市。

    非常幸运的,靠着脸,被走在路上的经纪人一眼相中签下,梦幻般进入了演艺圈,享受被人追捧、被人喜爱、被人追逐的光鲜亮丽。又在一年后被打回了原形。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寂静的深夜里,路灯煌煌的亮着,吴漓走在公路上,啃着饭店里剩下的,已经发冷发硬的馒头,默不作声的。

    冷硬的馒头很难咽下去,吴漓自己拿着水杯,一口水一口馒头才咽下去,这是他的晚饭,他不能不吃,工作了很久带来的极致饥饿,一个成年男性的正常饭量,绝对不止吃一个馒头。

    让吴漓感到高兴的是,饭店给了他五个大馒头,这五个馒头,三个半可以当晚饭吃,再剩一个半当明天的早饭吃,这也是吴漓选择优先入职饭店的重要原因:管饭。

    至少能够省下不少钱。

    这让他感到喜悦和确幸。

    拥有这张脸可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吴漓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要不然吴漓获得的职务就不是迎宾,而是入职饭店厨房当一个帮工。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厨房绝对是一个噩梦般的地方,更别提要应付厨房大师傅们的谩骂指责和厨房一群人聚集而产生的各种人际交往。

    想想都让人头秃。

    吴漓继续啃着他的馒头。走在夏夜的马路上。

    马路上没有什么人,这边很偏,属于城中村,这边的房租也相应的低一些,吴漓在这边租了一个地下室,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从城市通往城中村有不远的距离。

    以往吴漓还能赶上公交车,公交车一般是晚上11点下班,但现在,吴漓赶不上了,在餐馆收拾着收拾着,就到了12点,吴漓看着表,就知道所有的公交车已经下班了。

    其他的交通方式,比如出租车,一方面他们不会拉这么远的客,从城市直接拉到城中村,另一方面吴漓囊中羞涩,也不敢坐出租车付高昂的价格。

    于是,吴漓选择了共享单车。

    扫上码,骑到了两块钱就马上下车,不肯再为它再付钱,然后一路走着回去,也能省不少。

    月亮已经挂的很高了,寂寂地栖息在夜空。

    车辆稀少,偶尔会有两辆车跟吴漓擦肩而过,开着大大的车灯,喧闹的、嘈杂的鸣笛。

    路边的灯光越来越稀,向后看,是楼愈来愈高、灯火流丽的都市。向前走,是楼愈来愈矮、黑灯瞎火的城中村。

    隐隐约约的传来狗吠。

    吴漓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慢慢的啃着馒头。

    身上有微微薄汗,浸湿了老爷衫的后背。

    “叮咚叮咚叮咚——”手机铃声响了。

    吴漓停下了动作,随便在路边找了个高点的地方,就地坐下来,放下装着馒头的塑料袋和水杯,掏出手机。

    “爸爸”

    两个字。

    这两个字让吴漓有些手足无措。

    吴漓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睛,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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