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霏到达侧厅时,屋内肃然的气氛稍缓。

    “殿下来了,快请坐吧。”徐直起身迎她,行了臣礼。

    适才她一心顾着谢呈的伤势,故而忽略了这位被世人誉为“真大夫”的云州太守。

    如今定睛一看,林蕴霏发现他确实与她见过的许多官员不同。

    徐直行礼时肩正身直,手势也是繁复的古礼,周身有种说不出的古朴安静的气度。

    关乎此人的那些逸事立时涌入林蕴霏脑中。

    据说他无师自学,苦读二十年后方参加科考,于三十五岁一鸣惊人,摘得前朝靖禾十三年的探花。

    但因前朝末位帝王不思朝政,徐直虽有八斗之才,却未有受到重用,在翰林院中蹉跎了整整三年光阴。

    意识到壮志难酬的他,选择了抬棺死谏,引得帝王震怒。

    若非一旁的群臣齐齐为他求情,徐直恐会血溅金銮殿。

    在此之后,徐直彻底对这位君主失去希望,选择摘下乌纱帽返回家中耕地采桑。

    先皇建立大昭后,正需有治世之才的文臣,于是三次下达圣旨授予徐直官职。

    彼时徐直迟迟不肯接受封官*,随后顶着州署县衙的催促上书一份陈情表,言明他家中祖母垂垂老矣,日薄西山,而祖母于他有拳拳养育之恩,他无法离开她左右,准请先皇能开恩,许他为祖母送终。

    百善孝为先,先皇被其日月可鉴的孝心感动,于是不再强求。

    但明眼人皆能瞧出,徐直也是借此事成全了对旧主的情谊。

    此事与此陈情表使得徐直的声名又一次为众人所知晓。

    五年后徐直的祖母安然离世,先皇提拔他为五品翰林院侍讲,次年擢升为三品太守,赴云州任职,自此已有二十余年。

    云州旱灾多发,土地贫瘠,又有山匪肆虐,是所有京官唯恐避之不及的去处。

    而徐直上任后,尽管改变不了天灾,但他苦思勤干:亲下田地与民同耕,开创能够抗旱保墒的垄作法;另修葺城墙,又重新整理户簿,还干戈与玉帛并施,使得不少走投无路方占据山头的匪寇归顺为良民。

    他在穷山恶水之地,做出了令人咋舌的斐然政绩,让云州百姓爱戴他如亲父。

    若非他这二十年来的治理,今日的云州不知要变成怎样的人间炼狱。

    林蕴霏重新正视徐直,对方今年已近古稀之年,身量消减得恍若只剩下一把骨头。

    此时他眼下缀着一团浓重的青紫色,想来这段时日为天灾操劳过甚,形容愈发支离。

    “徐大人。”林蕴霏回以恭敬的欠身礼,之后在林彦左手边的椅子坐下。

    “诸位也都知晓了此次的情况,赈灾粮的丢失是我护送不力,为将功补过,我愿意领州兵前去剿匪,将粮食夺回。”林彦看向徐直,目光坚定。

    徐直道:“殿下有此决心,我本无道理阻拦。但这群刁匪盘踞在却步山已有五年,期间我曾数次派兵前去清剿,却都铩羽而归。”

    “这是为何?”林蕴霏问道,“按说云州有数千民地方军,竟不敌他们吗?”

    “殿下一语问到了关窍处,”徐直叹了口气,才续上话,“那几位山匪头子原是行伍出身,在不同的县衙内任职,因五年前我想替州署与县衙缩减开支,他们于是丢了差事。”

    “这几人心中气不过,觉着受了官府的欺诈,又不肯老老实实地耕地过活,便相约直上山头,辟出一个匪寨来,专门与官府作对,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久而久之,又有一些妄图不劳而获的青壮年加入他们,队伍愈发庞大。”

    林彦听后道:“我说他们瞧着身手不错,原来皆是练家子。”

    “说起来,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孽缘呐。”

    徐直咬字很重,眉宇间拧出几道极深的褶,“云州在册的护卫军虽有千人,但平素皆四散回去耕种,并无保持操练,眼下真正能着甲胄持起兵器的怕是不到八百人。”

    “且云州附近的山匪不只一处,如若倾尽所有兵力,城内的防守便会出现空缺,彼时那些作乱者一哄而上意图攻城,后果则不堪设想。”

    “按照太守的成算,云州究竟能给我多少士兵?”林彦直截了当地问。

    “至多三百人,”徐直应声道,“而却步山的山匪亦有三百多人。”

    “单看兵力,倒能算得上是势均力敌,但这几日州署内的粮所剩无多,腹中空空的州兵如何能与终日饱食的山匪相抗?何况,却步山地势险峻、丛林密布,易守难攻,我们不如山匪了解那儿,想要攻上去谈何容易。”

    林彦听完他的话后,摆了摆手:“此情此景,太守不该光长他人志气,而灭了自己威风。这些山匪多行不义之事,天命定不会站在他们那边。你说是吧,国师?”

    被莫名叫到姓名的谢呈看向林彦,点头道:“殿下说得不无道理。殿下亲率护卫军这支义师为民出征,自是会得到天道的庇护。”

    “徐大人,您瞧,国师也站在我这边。”

    “这几日我会先派人去却步山探查地形,再确定下攻打的战术,以便一击即中。稍后还请太守大人不吝将过往几次与山匪交手的经验传授于我。”林彦不由分说地将计策定下,话间端的是进退有度的谦逊求知。

    徐直听罢林彦这番少年意气的话,又看了下老神在在的谢呈,眼中深重的顾虑未退,却也没有反驳:“那便辛苦殿下领兵剿匪了。”

    “定不负徐大人的信任。”林彦信誓旦旦道。

    他旋即说:“徐大人现在不妨对嘉和与国师讲讲您请他们过来的意图吧。”

    林蕴霏闻言有些惊异,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叫来旁听的,没想到真还有她的事。

    坐直了身子,她的目光与对面的谢呈很快地交汇,又不动声色地错开。

    徐直看向他们二人,起身说:“嘉和公主……国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

    林蕴霏见状连忙起身:“大人直说便是,我来此就是想尽上一份力。”

    谢呈也跟着起身:“太守请讲,如若有需要谢呈出面的地方,谢呈在所不辞。”

    “我先替云州的百姓谢过两位的好意,”徐直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适才两位也听见了,在三皇子出发剿匪之前还有一段时日,而州署的仓房中的那点余粮,再怎么省吃俭用也仅能坚持三日。”

    “所以大人想要我如何做?”林蕴霏正色问。

    “云州这个地方,连年都难逃旱灾,是以城中那些豪强富商总会四处求购并囤积一些粮食,”徐直道,“据我所知,首富顾家今岁开春时就从瓜洲运了将近九百石的粮食进府,足够府上百人吃两年也不止,更遑论其他十几家总计起来的存粮。”

    “三位来云州前,我就曾一一上门游说他们捐出那些粮食以解云州城眼前之忧,但他们要么称病不见,要么找出百般理由推拒,叫我周旋良久却徒劳而归。”

    徐直复看向他们:“当时尚且是那般情状,如今他们更不可能会接见我。若非实在是别无选择,今日我也不会来劳驾二位出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蕴霏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哪怕徐直不提出请求,林蕴霏也会爽快应承。

    若有幸促成此事,她便能在云州树立起威望;若无法促成此事,她亦能接触到云州这些豪富,扩展人脉。

    两种情况皆有利于她。

    “徐大人,还请你列出一份名单来。”林蕴霏道。

    徐直清楚她这是答应了。他于是将期盼的目光落在一旁尚未表态的谢呈身上。

    “谢某愿意尽力一试。”谢呈回答说。

    “对了,大人可否将那几位豪富的户簿一并调出来借我观阅?”

    林蕴霏解释道:“我想着若能知己知彼,胜算会更大一些。”

    徐直且惊且喜地回应:“当然可以,一会儿我便命手下人将东西整理出来给殿下送去。”

    听完能听的话后,林蕴霏与谢呈一齐走出去,将屋内的空间留给徐直与林彦。

    他们的厢房隔了一道抄手游廊,有一段顺路。

    几个时辰的歇息并不足以消弭疲倦,两人无言向前走。

    不远处有一方池塘,里头种着菡萏。十几日前,林蕴霏公主府内的菡萏已然亭亭绽放,此地则只有稀疏的荷叶,晚风吹拂过时,更显零落。

    想来是近日府中之人无心看顾,过路之人也无心驻足观赏,便彻底失了光辉。

    耳畔似乎有阵近在咫尺的轻响,林蕴霏起初以为是檐铃在响,后来发现不是。

    张望了一圈,她辨认出声响的来源——谢呈腰间系着的白玉合璧连环。

    林蕴霏可以确定,谢呈前几日,不,之前从未佩戴过这个玉饰。

    将手中提着的灯移过去,林蕴霏发现自小浸在玉石金珠堆中的她竟没见过这般形制的连坏玉。

    东西大抵是个老物件了,玉璧上的纹样受了磨损,叫人难以看清。

    与谢呈有关的古怪东西,她向来不会轻易略过。

    林蕴霏又多看了两眼,试探问道:“眼前要处理的事犹如过江之鲫,国师怎地还有闲心琢磨起衣饰。”

    “外物动乱,我更该以不乱应之,方能觅得生境。”谢呈来了高深莫测的一句。

    得,她早该料到此人惯于装腔,有时对着他拐弯抹角,倒不如开门见山来得有用:“这玉饰像是个稀奇玩意儿。”

    谢呈垂眸看了眼连环玉,同那玉璧上淡去的纹样一般,让林蕴霏看不出更多的端倪:“或许吧,这是庆平大师当年随手予我的,我也不知晓具体来路。”

    “此番来云州,我只怕自己万一遭遇不测,便将它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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