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深之多少有些大仇得报的狭促。

    他竖起左手,大拇指与小拇指扣于掌心,“裴某见过祝娘子这身打扮三次,第一次是六岁时,她扮成妖道养的小鬼,说要将我练成阴尸,供她驱使。”

    “第二次是十五岁时,她声称自己是裴某的不知名仰慕者,相思成疾郁郁而终,要勒死裴某,做一对鬼夫妻。”

    “她自以为演技精妙,想让裴某大出丑,可惜,每每皆被我一眼识破,”裴深之遗憾摇头,“而第三次,就是现在。”

    祝景华有些意外,“原来裴少卿当初面无菜色,两腿战战,是因为一眼识破了我扮鬼的缘故啊。”

    裴深之嘴角噙着的一抹笑陡然多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那时是因为严冬腊月手足冰寒,故而瞧着没有血色罢了。”

    祝景华对他同情地点头,一副‘对对对,你没吓坏,你很坚强’的哄小孩表情,接着道,“不错,我确实打算扮鬼吓唬赵曼曼来着,可惜有人抢先一步,要了她的命。”

    众人一愣,再仔仔细细打量了祝景华一番,终于恍然大悟。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祝景华看起来阴森森的,十分可怖,却没细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

    现在一瞧,面色白得异常,素色白裙没有任何装饰,乌发在踏月挽上去以前是完全散开的,不就是传说中女鬼的经典打扮嘛。

    至于指尖和腰部的斑斑血迹,你别说,这么适当的一点缀,显得更像个恶鬼了。

    难怪嘛,为何祝景华不承认杀人,身上却全是血迹?原来是假的,专门吓唬赵曼曼用的。

    祝景华也是这时才想起身上沾了赵曼曼的血,低头揉搓几下,又摸了摸手指。

    没什么作用,黏上的血迹干涸后,就不容易掉了:“应星,把你家少卿的水壶拿来,给我洗一洗手。”

    原来真是鲜血!旁人忍不住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就凭祝景华这胆量,这气魄,何必扮鬼呢,仅仅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像个女罗刹了!

    裴深之略嫌弃地望她一眼,“把你脸上糊墙的白粉弄干净罢,辣眼睛。”

    祝景华磨了磨牙齿,他又叮嘱应星一句:“才热的桃叶茶,少给她倒些。”

    苦哈哈的东西,谁稀得要?祝景华冷笑,“倒,狠狠的倒,一滴也别给他留。”

    应星见惯了两个人的嘴皮子官司,笑嘻嘻的,权当两个人说的话他都不曾听见。

    太子又笑道:“既然如此,说明景华只是顽皮了些,而并非杀害曼曼的凶手对吧?”

    他僵直的后背总算舒展了些。

    自己两个太子妃人选,一个是死者,一个是凶手,传了出去,不知道给百姓添多少笑料,落下多少口舌,御史台又有多少新的折子参他作风不好。

    好好的两个姑娘,嚣张是嚣张了点,可就是因为你太子殿下,一个杀人一个死人。你说说,你这个太子干的什么名堂!

    光是想想就头大了。

    “自然……”太子舒心一笑,却又听裴深之笃定道,“……不能证明。”

    见尊贵的太子笑容停滞,祝景华明白,神机妙算的裴少卿还憋着自己捅他心窝的气呢。

    果不其然,裴深之指尖轻点桌面:“祝景华挨了记闷棍,确实令人郁闷,但也只算间接证据。毕竟深究起来,若说祝景华为了脱罪,让踏月打伤自己作为苦肉计,踏月再回房装睡,也不是不可能。”

    胡搅蛮缠,祝景华嗤了一声:“我闲得慌发羊癫疯么?打伤了自己又让踏月回房,若想脱罪,我为何不索性跟踏月一道回去,反正你们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这件事根本查不到我祝景华头上。”

    裴深之睨她一眼,眼尾微扬:“这话也有道理,你虽然愚笨疯癫,但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

    “前半句话不说不会死的。”祝景华咬牙。

    裴深之报了方才的仇,心情大好,声音都轻快了起来:“可我就是为了说前半句话,才说完这一整个句子。”

    他慢悠悠拿起张仵作取出来的凶器,在手上掂了掂。

    匕首短小,刀柄上镶嵌着花里胡哨的宝石,组成一只色彩绚烂的鸳鸯,好看是真的,握着硌手也是真的。

    “你分明是个用刀好手,在军营演武时,十个壮汉也不敢近身,若想杀人,为何偏要舍弃自己最趁手的武器?换也罢了,为什么不用飞镖毒针,还能制造不在场的假象,偏换成个华而不实的小匕首,平添动手难度。”

    “这样的刀具,只适合当做摆件在房里供着,或是偶有分桃割肉的时候,叫侍从拿出来假模假样划拉两下,好不好用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瞧见其精致富丽的装饰。”

    他反手将匕首递给太子,“殿下以为这把匕首如何?”

    “嗯,颇为华丽?”太子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打量一眼,布满刀柄的宝石,他甚至找不到一个适合抓握的位置,真是,好浮夸的设计。

    “同陛下这身鹤氅相当般配。”

    太子无语凝噎,好嘛,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穿得俗气了。

    “说明凶器的持有者喜好华丽堂皇的风格,且家境不菲,不然也不能拥有能同殿下相配的器物。”

    “这个人应当不是习武之人,因为任何习武之人都明白,挑选武器,最要紧的是趁手,兵器能与自己合二为一,这才是保命的关键,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只会拖累主人。”

    祝景华想起她阿娘给她阿爷的红缨枪编了五彩斑斓的穗子,她阿爷还乐呵地拿去战友面前炫耀,忽然觉得裴深之这段推论有些疏忽。

    她轻咳一声——我阿爷是何等人物,随手抓支木签也能取人首级,区区一个杀人还想栽赃于我的阴险小人,不配跟阿爷比。

    太子面色欣喜,“既然如此,何不着人去查此物的来源,能使得这把匕首之人应当不多。”

    “道理不错,可殿下应该寻不出个名堂来,”裴深之摇头,“凶手知道殿下今日在法源寺,还敢用此物来栽赃祝景华,说明其有信心,知晓殿下也无法从匕首查到其身上。”

    “张仵作,有何发现?”眼见着张仵作走了过来,垂手立在一旁,裴深之开口问道。

    “殿下,裴少卿,”张仵作拱一拱手,“赵曼曼已经去世一个时辰有余。致命伤,就是她胸/口这一刀,匕首直接插入心口,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凶手很谨慎,赵娘子的口鼻指缝非常干净,”张仵作顿了顿,“只有左手小臂内侧,发现了一处手指抓握状的淤青。”

    这道淤青或许是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裴深之为了确认,又问在场人,“近几日可有人同赵曼曼有过纠纷打斗?”

    不面对祝景华时,他又变回了严肃的大理寺少卿。小娘子瞧着他沉稳有度的模样,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些许。

    “赵曼曼是什么身份,我们哪敢推攘她?”说话的小娘子语声清脆,她看了一眼祝景华,“即便是祝景华,也不过和赵曼曼多掰了两句嘴,也从未见过她们真的动手。”

    她是金家三娘,也是不久前和赵曼曼起过争执的人之一。

    祝景华摸了摸下巴,奇怪,按理说金三娘和她二姐和赵曼曼吵过架,那也算有些嫌疑。金三娘和自己没什么交情,这时候不把嫌疑往祝景华上推,反替她说了句好话,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金三娘所言非虚,盛京的小娘子有几个人家世比得上韩国公府?

    赵曼曼和陈如意的跟班们,父亲兄弟多为其下属,所以虽不满赵曼曼为人,她们也不敢轻易得罪赵曼曼,省得给家人招惹祸端。

    虽然有素来不顾忌自家风评的女纨绔祝景华,看谁不顺眼是真敢骂回去,但她这人回敬的方式也简单,你不惹她她不惹你,你动嘴她也动嘴,你动手她才动手。

    赵曼曼再是嚣张,也没有横到能扇她耳光的地步。

    不像裴少卿你,一来就惹得祝景华挥拳头了。

    其他小娘子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若能确定没有任何人动过她,那这道伤就一定是凶手留下的,”裴深之颌首,既然众目睽睽之下没有过打斗,便只需再确认私底下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争端。

    “赵曼曼的贴身侍女呢?”最清楚贵女行踪的,一定是她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女。

    金三娘猛吸一口气,镶嵌红珊瑚的耳坠剧烈晃动,“我们一直没看见翠羽……”

    从发现赵曼曼尸体开始,一晚上过得乱七八糟,各人都怀着心事,竟然没人有发觉赵曼曼屋里还少了一个人。

    也太马虎了。

    太子倍感糟心,但凡这群人里有个做官的,他早就破口大骂了,发生了命案不知道找齐所有证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偏偏面前的不是臣子是贵女,他训斥不得,只能嘱咐他身边的侍卫随了净一起去找人。

    那侍卫面露犹豫,“殿下,高内侍赶回城接韩国公府的人了,属下再离开,您身边的防卫……”

    “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还需要孤来教你?”太子双眸一沉。

    侍卫顿觉失言,忙低头请罪,随后便跟着年迈的僧人去了。

    裴深之便又问其他人:“我需要排查你们每一个人的嫌疑,请问诸位今晚一个时辰前都在做些什么?”

    “一个时辰前我同二姐都已经歇息了,”还是金三娘第一个回答,“我们金家有戌时灭灯的家规,即便今晚不在家中,但我同二姐都习惯了这个作息,是以红烛来敲门的时候,我们已经睡了好一会儿。”

    “三娘的房间在我旁边,”金二娘怯声道,她拢一拢藕荷色的披帛,“我在梦中骤然听见红烛敲门的声音,她一直唤我名字,我和三娘都被闹醒了。”

    金三娘看一眼望着尸体发呆的陈如意,“二姐开了门后,红烛说如意听见曼曼房里有怪声,疑心是鬼魂作祟,我们姐妹匆匆换了衣服。如意一直在房里等我们,李姐姐和隋欣也在,见人到齐了,如意便带着我们一齐看曼曼。”

    其他人的口供也大差不差,裴深之又问陈如意,“陈娘子在听见赵曼曼尖叫声之前,可发现她房里有什么异常?亦或是她本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表现?”

    赵曼曼的房间两侧分别是陈如意以及谈隋欣,陈如意绞着手帕,“没发现什么异常,那时候我也睡得沉,是被尖叫声惊醒的。当时想到了很多女鬼索命的故事,所以心里慌张,不敢独自去看……”

    她后怕地咽了一下,眼角湿润,“早知道,我就该立即冲进去的,或许……还能救回曼曼……”

    祝景华不由得摇头,“若你真心在乎赵曼曼的安危,即便害怕鬼魂,也可以去请院里巡逻的小沙弥才是,渡魂超生是佛家的事,请一堆小娘子来能做什么?”

    请这么多人陪她,左不过是想拖到女鬼离开,即便女鬼还在,也有人给她垫背罢了。

    “倘若你径直闯进来,血泊里倒下的该是两具尸体了。”

    裴深之接着道,他只觉得陈如意不自量力。凶手连祝景华都能偷袭成功,一击即中,陈如意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还能在那人手下逃生?

    陈如意一噎,这两个人是有什么毛病吗?有些心知肚明的场面话,烂在心里就好了,她活了十几年,头一次听见有人当真说出来的。

    裴深之全然不在乎陈如意白了又变黑的脸,“赵曼曼的尖叫声具体是什么样的?叫了一声还是两声,叫得很急促还是拖了很长时间?叫声中可有喊话?”

    “很急促的一声,”陈如意垂下眼睑,“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女子看见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就会发出的声音。”

    裴深之确认:“没别的了?”

    陈如意轻轻“嗯”了一声。

    “裴某明白——”裴深之意味声长,他低声对应星嘱咐了几句,应星垂首退了下去。

    金三娘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如意,你且告诉裴少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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