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①。蝉鸣很躁,胡明心很烦。

    因为蒋珩受伤,她没考虑太多,如今人走了才发现,蒋珩为什么非得要冬藏伺候?不能找个男的吗?

    屋外响起脚步声,冬藏掀帘而进,正和她目光对上。恍惚间觉得不对劲儿。

    冬藏看她的眼神,变了。

    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索性先开口。“那个,蒋珩他怎么样了?”

    冬藏微愣,垂下头。“大人已经好多了。”略顿了顿,咬唇继续道:“姑娘,之前是我自作主张隐瞒了大人的病情……”

    “没关系。”胡明心见识过太多丫鬟的阳奉阴违,对于冬藏隐瞒病情,在蒋珩起身时她就发现了。只是没想到冬藏会自己跟她挑明。她不觉得需要怪罪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能做的只是从丫鬟的品行中挑选她觉得可以忍受的。

    事实上,冬藏除了有点爱耍小聪明外,整体还是合格的。

    “这件事情,我早就清楚了。”

    冬藏站在原地,看起来手足无措,兴许是没料到她会不介意,一时之间失了继续认错的勇气,低落地唤了句。“姑娘。”

    那腔调听起来有点委屈,还带着丝丝赧然,胡明心听着好笑。直到现在,她笃定!冬藏的变化肯定跟蒋珩脱不了关系。所以他本意根本不是找冬藏照顾,而是为了她教育冬藏。

    想到这她有种隐蔽的开心,心也跳动得非常快。起身拿起架子上的衣衫,浓厚的花果香扑鼻而来,是她常用的味道。

    发丝擦过轻柔的蝉翼纱,冬藏见状上前帮她整理。两人再次对视,彼此皆浅淡地笑了下。

    胡明心:“马上快到宴席了,如今爹爹尸体已处理,我们尽快实行原计划。”总不能在宴席上突然提起遗产这种事,自然要有一个噱头。

    冬藏思考了下,敛着眉目。“这件事我自己去办就好,上次姑娘出门遇险,这次还是得多注意下。”

    她闻言停下穿衣的手,一动不动。其实她心里偏向去看看蒋珩的,但冬藏说得也有道理,对方底牌已出,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不知道会不会破罐子破摔。

    “姑娘放心,我必能办妥。”

    这天,赤日出乎意料的给面子,既阳光普照,又有和煦微风拂过。温度适宜,永宁侯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夫人在后宅张罗宴席,永宁侯领着卫蓟在门前招待。胡明心恐失了礼数,大早上便起身妆点,跟着夫人险些把脸都笑僵了。

    最可怕的是,她遇见了长公主!

    那个看上她爹结果被拒绝的女人!

    长公主上了年纪,喜欢佩戴翡翠和珠玉的发饰,慈眉善目,嘴角微弯,端得一副疼爱小辈的模样。看见她毫不忌讳,拉着手不放,还要把头上拔下的莲花玉簪子送给她。“你就是胡家那姑娘?长得跟你爹真像,好看极了。”

    胡明心知道幕后黑手是左临后,对长公主自然没什么仇恨,但这簪子贵重,她频频看向永宁侯夫人,直至对方点了下头,才顺势收下。

    莲花簪子触手温润,成色极好,工匠精心雕刻的花苞半开待放,栩栩如生。连永宁侯夫人都忍不住道一句。“这礼可贵重,比你给自家小辈的还多。”

    长公主但笑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胡明心。“你怎么知晓,这以后不是我家小辈呢?”

    永宁侯夫人几乎是瞬间就懂了这话的含义,之前胡明心当街被抓,尹之昉可谓是出人出力,感觉比自家的事还着急。今日长公主不顾避嫌也要过来拉拢胡明心说两句好话,总不能是她们永宁侯府有这么大面子。

    只是永宁侯的心思她是知道的,觉得愧对胡家,一直想把这孩子放眼前照顾。虽然她觉得尹之昉是个不错的归宿,人品贵重,身份也不低,家里没那些腌臜事。但她不能越过永宁侯做决定,所以话还是不能说死。

    “你说得也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跟长公主对视一眼轻笑揭过。

    这个态度很中庸,既不同意,也不拒绝。进可攻,退可守!

    胡明心在一旁硬着头皮装不懂,看两位长辈打眼色,只感觉这辈子的强颜欢笑都在今天用尽了。

    从得知家中遭难起,来汴京的后果她设想过很多,比如会被幕后之人刁难,被永宁侯府嫌弃一类的。唯独没想过这种到处都要结亲的局面,好似她是个香饽饽,谁抢到就是賺了。

    但她不喜欢这样,这份庇护让她的人生价值看起来除了嫁人,就是嫁人。

    “姨母,有什么事情请长公主落座之后说也不迟啊!”担心两人继续说婚事,胡明心赶紧转移话题。

    片刻,前方巷子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左都指挥使夫人来了!”

    胡明心动作一僵,周围有一些知晓内情的夫人也连忙朝垂花门望去。

    不多时,左夫人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走进来,她的眉眼还是胡明心熟悉的样子,穿戴却很素净。按照她正二品诰命夫人的等级,她完全可以满头珠翠,但此刻,她头顶只有零星几根金簪。

    胡明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忍不住发笑,得了胡家那么多钱怕被发现不成?连点发饰都不能戴。

    她攥紧自己的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栗,恨不得扒了左家人的皮,让他们蹲在牢狱里,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罪行!

    夏日的阳光清冽,被树梢筛过,透在众人肩头。左夫人顶着众人的眼光,走至她身前,眼睛冒出泪花,激动得仿佛见了许久未碰面的亲人。

    “心儿,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想必左临和左夫人很失望吧,失望她竟然能在蒋珩的护送下顺利到汴京。逼得他们这些小偷今日演一出温情戏!

    有永宁侯夫人在场,胡明心在她的示意下给左夫人施晚辈礼。

    左夫人如长公主一般,拉起她的手,疼惜道:“我和你左伯伯,还以为你也出事了。只可惜当初给你爹办葬礼,你没来。”

    嗓音很轻,听起来轻柔悦耳,担心的情绪近乎化为实质。如果不是那场绑架,胡明心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杀害她胡家全家的凶手!

    胡明心红着眼,怕被发现只能微垂着眸,尽量将声音放软。

    “是吗?我爹的葬礼,尸体可还在?”

    胡家上月大火烧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所以没人听出胡明心问得有什么不对?

    只有左夫人神色一僵,看向胡明心的眼神变了变。

    长公主,永宁侯夫人见状,两人对视一眼,齐心合力拉着左夫人去一旁的客座喝茶,给胡明心留下独自思考的空间。

    永宁侯夫人深知京中人习惯拜高踩低,指着垂花门的夹道,让胡明心去给卫蓟传话。

    “去问问具体何时开宴,这府里到处有景可赏,去玩到开宴回来也好。”

    宴席都是永宁侯夫人一手办的,怎会不知开宴的时间?胡明心知道这是怕她尴尬,或者年纪小不懂事露了情绪才支她走。她自然不会不领情。

    调动着僵硬的身子慢吞吞走向垂花门夹道,身影孤寂寥落。

    长公主在身后小声不解。“怎么也不给姑娘配个丫鬟?”

    永宁侯夫人瞥了眼耳朵竖起来的左夫人,有心给胡明心做点体面,微耸耸肩,保持着步摇不晃,表情还带了抹无奈。“姑娘来时身边有贴身丫鬟,我就只放了一些小丫鬟过去干粗活。毕竟小小年纪经历这等大事,我希望她平日里待着周遭是熟悉的人。即使在我这服管的大丫鬟,谁知道去了姑娘哪里会不会阳奉阴违,还是让她适应适应。”

    长公主连连点头。“你说得也对。”

    满桌子上都是汴京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是人精?永宁侯夫人话里话外说的是丫鬟问题,但指桑骂槐的嫌疑可不低。

    胡家没了,胡明心还在。而左家仗着以前跟胡家关系好,大张旗鼓去办丧事,却没迎胡明心去自己府上,谁听了不说有点猫腻?

    一事不烦二主,假使胡家认同左家,胡明心又怎么会来永宁侯府?

    左夫人嘴角的笑意淡了,被微风卷过,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握着茶杯的手掌缩紧,附和永宁侯夫人的话。“是得让心儿适应适应,这孩子自小就有主意。”

    长公主闻言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婚事还没着落,胡家的事实在跟她扯不上关系,她真想给左夫人点脸色瞧瞧。

    永宁侯夫人见状赶紧拽了下长公主,她作为东道主,还是不能把客人的脸面撕得太破!

    就在这时,胡明心已到了垂花门,卫蓟和尹之昉嬉闹间转过头,看见那抹倩影霎时分开。她对于男人想保持形象的心思不甚清楚,默默点头打个招呼便离开。

    夫人让她来传话只是支走人的说法,不需要她抛头露面地出门。

    尹之昉打量一番胡明心的神色,瞧不出端倪,便转头问卫蓟。“她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兴致不高。”

    卫蓟自然也不知道,他对于胡明心现在是又惧又不舍得放手。

    殊不知两人口中讨论的人,正止步于假山之后。

    胡明心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身影高大,因受了伤,形容有些憔悴的人。墨发垂落,与鸦青色长袍相贴,俊俏的脸一点血色都无,看见她时眉目方舒展开,声音柔软沙哑。

    “姑娘。”

    婆娑的光影透过石洞斜斜落在两人左肩,静影沉璧,站在此处仿佛将熙熙攘攘的宴席都抛在脑后,让人心情安定。似是在花灯会那天买的糖葫芦,果肉饱满,通体包裹着雪白的沙粒。吃起来酸甜微涩,味道刚刚好。

    胡明心情不自禁循着嗓音的方向走去,距离拉近,她依稀能闻到铁锈味。那天蒋珩虚弱躺在床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不知怎的,眼眶控制不住得发酸,晶莹的泪花顺着脸颊滑落,哽咽道:“你怎么伤还没好?没好你来做什么?不是不想进永宁侯府吗?”

    话语听起来委屈极了,蒋珩压下不自然的嘴角,认认真真回答。“属下这两天在好好养伤了。今日是因为知道姑娘的计划,怕左临狗急跳墙。”

    她扭过头,气哼哼道:“我才不需要你。”

    “是的,姑娘从来都不需要属下。是属下需要姑娘。”如果余生不能为小姑娘效力,他手中的刀将毫无价值。

    这话听起来很像奉承恭维的假话,蒋珩说的语气也并不认真,跟纨绔调戏良家妇女说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一样。但胡明心不知道,世上总有人喜欢用不在意的方式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嫌弃地撇了撇嘴,从怀中掏出一罐玉肌膏。

    “我这是之前用剩了的,用不完,放在屋里碍眼,就,给你吧。”

    蒋珩神情微怔,眸子亮晶晶的。他抬手接过玉肌膏,微风乍起,两人衣摆相叠,像一卷绚丽的水墨画,丹青不渝、画中有诗。

    “多谢姑娘。”

    气氛平和宁静,不料蒋珩猛地上前一步,单手将她抱离原地,落在假山中,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这下两人不止是衣摆相叠,身体几乎都贴在一起,花果香气弥漫。两人的心跳声“砰砰砰”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假山石遮住大片阳光,胡明心眨了两下眼方适应光线。遮面的手掌触感宽厚粗糙,却很温热安心,所以听见卫蓟的声音时,她可以冷静地听着,不发出声响。

    “徐姨娘,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一记重磅压进胡明心脑中,她震惊地瞪眼。这个语气,这个称呼,她没记错为了等她成婚,卫蓟没纳任何姨娘吧?那现在外面那个难不成是···?

    她和蒋珩面面相觑,徐姨娘先说话了。那声音娇俏中夹杂着一丝媚态。

    “自从那个胡家小姐过来,你就再没找过奴家了,是不是你那未婚妻把你的魂都勾走了?”

    接踵而来的是一阵衣带拉扯和暧昧喘气的声音,卫蓟严肃道:“别闹,今天不是时候。胡明心刚来,家中盯得紧。”

    “那什么时候才是嘛,妹妹想哥哥得紧。”

    晦暗中胡明心仿佛听到了玉佩落地的声音,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脱衣服了,直起身子贴到蒋珩耳边,小声道:“她们、她们不会要在这不走了吧?是不是脱衣服了?”

    温软的少女气息扑鼻而来,蒋珩脸红到脖子根,可能身体都染上了艳色,只不过包裹在衣物下没那么明显。他点点头,心口禁不住发热发烫,是一股儿会上瘾的愉悦感。在细腰旁的手虚握了两下,攥紧身旁的假山石。

    他故作镇定。“姑娘,别管他们。”

    心中将卫蓟这个冒牌货骂个半死,小姑娘什么都不懂还要躲在这里听这些。要不是杀了后续处理太麻烦,蒋珩真想将这两人卸肉拆骨!扔到郊区去喂野狗!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比屋可诛。

    徐姨娘“嗯啊”了一声,蒋珩想到那是因为什么,强忍着杀人的冲动,两只手掌牢牢捂住胡明心的耳朵。

    热意自指尖渗入肌理,黑暗中少女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暗夜中唯一的光线。靡靡之音无孔不入,被看得他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胡明心此时脑子也很混乱,她不明白那个声音是怎么产生的,好像卫蓟在欺负徐姨娘一般。但按照话本上的情节,两人不是该偷情吗?而且蒋珩为什么捂住她的耳朵?

    太多不理解的事情挤占了脑子。看着蒋珩一动不动,她也不敢动。

    那边战况愈发激烈,只听徐姨娘道一句。“冤家,快弄死我了。”

    “嗯?受不住还勾小爷?”

    “谁让侯爷银枪蜡头呢。”

    “······”

    胡明心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男女脱了衣服,偷情啥的,不就是···周公之礼那点事?原来那种事会发出这么大声音!她脸色蓦地爆红,状若无闻地撇开头。

    关键是另一边并不想平静,心肝宝贝儿什么叫法都来了一遍,连小娘都喊出来了!卫蓟的声音充满邪性,话语间的下流也完全刷新认知,胡明心第一次认识到卫蓟竟然是如此恶心下流的人。

    喜欢儿子和小娘的身份,喜欢女生狗叫,喜欢打人。

    等到大概半刻钟的时间,忽然传来卫蓟的一声嘶吼,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怎么又弄进去了!怀孕了怎么办?侯爷可是好久不来了。”

    “那你就想办法让他去。到时候我们父子做兄弟。”

    “你好坏啊!”

    胡明心低垂着头,简直不敢见人,好似干了这种污秽事的人是她一样。等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和蒋珩才同步松了口气,可算是走了!再不走她腿都要站软了。

    一想到听了场活春宫,就羞恼得不行。赶紧拉开和蒋珩的距离,她觉得,现在的她,完全无法直视任何男人。

    蒋珩看起来也很尴尬,轻咳了两声转过头,率先走出假山。少女紧跟其后,阳光明晃晃映着她乌黑发亮的青丝。

    “那个,快开宴了,我就先回去了。”胡明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蒋珩点点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胡明心走两步后身体顿了顿,转过头,神色有些不自然,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那个,你以自身安全为主,受伤了就别给我添乱。”

    别扭的关心是她的保护色,蒋珩不揭穿,看着头也不回的倩影,脸上重新挂起了笑。

    随即想起刚才听见的事,神色一变。污言秽语!伤风败俗!永宁侯世子!区区冒牌货!品行不端,立身不正!他绝对不允许小姑娘跟这种人定亲!当下施展轻功,朝刚才两人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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