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的讯息是半夜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网上认识的那位姐姐自己也没有勇气和你交代,所以选择了这种耍赖一样的方式来回绝你。

    “总体来说写的很好但……”

    有些时候你欣赏日本文化里的曲折委婉,那有一种小心照拂他人心情的温暖,像是明光哥餐桌上体贴地不再追问,或者是月岛从来不多提及你们结婚的缘由。但有些时候却叫你憎恶起这种铺垫的险恶和虚伪,如果反正最后的答案总是“不予录取”,而落点偏隐隐约约地指向你不够优越的学历和身份,又何必那么劳心费力地夸赞你的才华与功底,徒显得你更加可怜。

    失败了,又一次。

    突然就很有想要淋雨的冲动,青春电影里总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将这视作肆意或是勇敢的象征。而你的罗曼蒂克早已消亡,你只是想要惩罚,想要上天代你惩罚□□,以减轻精神的重量。

    自四点多离开门去,在公园里已像游魂一样飘荡了一个多小时。

    不知道月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你的,总之六点时分,他终于在公园打捞到了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青酱”。月岛很少这么叫你。

    你没有日文名字,所以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月岛说,至少告诉他你的中文名字吧,哪怕一个字也好,联络簿里要存。

    “青”。你这样写。

    过了很久月岛说:

    “天空的颜色。”

    不是的,不是天空的颜色,不是那么轻盈辽阔的意义。

    是山。“やま”,你和月岛说,是山的意思。

    但你知道其实月岛并没有说错。

    只是世事往往如此,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谁又会想去探究,背后潜藏的另一番意义呢?就好像在日本的这些年,几乎没人过问你是为什么拼了命地要留在这里。

    日本很好。人们总是这么想。

    “月你知道的吧?”

    “我的名字其实叫做向远青。”

    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久违地讲自己的事,声音进入耳朵的时候,竟然像是别人在说话。

    “爸爸还没有开始赌博的时候,这个名字还是有很美好的寓意的。”

    “中国有句古诗叫做,‘山外青山楼外楼’,描绘的是江南繁华奢靡的景象,爸爸向往那样的生活。爸爸说,青山之外还是青山,楼宇之外还是楼宇,富有的像天下都属于自己,人生最大的胜利与惬意,不过如此而已。”

    “因为我姓向,所以爸爸叫我远青。连起来就是,向着远处的青山。中文的青和日文中的青并不一样,青在中文里指的是绿色而不是蓝色,所以,不是天空的颜色,是最最普通的,山峦的颜色。向着远处的青山做什么呢?爸爸并没有告诉我,可能对于爸爸来说,远处的青山只是承载欲望的一个意象。而也正是这个欲望,毁掉了他自己。”

    “但我没有厌恶过这个名字。即便现在来看,这个名字似乎是爸爸对我的诅咒,但我还是不后悔拥有这个名字。爸爸没有告诉我向着远处的青山做什么,但是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我总会挖掘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努力地学习、工作,努力地逃开他,努力地留在日本。每一步都是奔跑、跳跃、攀爬、翻越、降落。我要生命像层叠的山峦一样连绵青翠,要我的生命像高山一样耸立巍峨。”

    攥紧手掌,如果掌心的纹路真是命运的预言,这一刻它也会和你一样隐隐作痛吗?你低着头,眼泪急速砸在向内收紧的拳头上。

    “可是啊,可是我的人生是楼宇。一生依附于山川,空有华美却随时可以倒塌。”

    “幼时的时候就算再不情愿也要依附于爸爸,长大之后寄居于你的温柔和善意。可是我呢?我究竟可以做到什么。”

    月岛静静地听着你用不太流利的日语讲述,听到间或夹杂的中文会疑惑地皱眉,你止不住抽噎时会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掏出纸巾和手帕,你突然咳嗽起来的时候会慌慌张张地轻拍你的背。然而他只是听你讲,没有打断,没有提问,没有评说。

    一直等到你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月岛才俯下身来问你:“好一点了吗?”

    金黄色的眼眸,如月光洒向粼粼湖面一样柔和。

    “休息好了,要不要跟我回家?”

    你乖乖地拉着他,像小朋友牵住大人的手。

    他说,入乡随俗,此刻在日本,青就是天空的颜色,名字的诠释不应该由命名者而应该由承受者来作出,青酱太辛苦了是因为青酱本来就不需要奔跑和翻越,青酱是飞鸟,只需要伺机而动,一朝振翅,冲上远阔的云霄,那里是月亮高悬的地方。所以尽管放松些,眼前的困苦不过是雏鸟的试飞,小时候他曾养过一只鸟,一度折损了翅膀担心飞不高,最后还是回归于广袤。

    他说,青酱好像把楼宇说的很不好,但是他曾经学过一句中文诗,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不是很了解具体的意思,但是里面有“月”,是他的标志,能和他串联在一起的事物多半不会太坏。你在感动中被他的自恋逗得苦笑不得,随后细想了这句话的意思,一时之间心里烧到滚烫,不用看就知道脸上红晕定泛得犹如夕阳映染的红霞,只好轻咳一句,小小声地用中文讲,幸好你不知道。

    他还说,不过说到底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名字这么在意。毕竟他从小到大除了觉得自己名字好听,完全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如果要分析的话,哥哥叫明光,他叫萤,他是比哥哥微弱得多的光芒。但他不觉得爸爸妈妈在偏心,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自言自语了一通之后,却转过身对你道歉,说果咩,他过度代入了,不能用自己的情况来审度你的,你有自己不同的经历和感受。

    你笑着摇摇头说没事的,但他看上去还是有点担忧。直到你又说了一遍,真的没事的,他才将信将疑地接受了。

    而且,“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么多哦,月。”

    那是迄今为止,你听见月岛说过的最长最连贯最表露自我的话。一直以来,月岛都是想法很多却说的很少,善于表达但回避表达的人,但今天他选择暂时性地卸掉伪装,不设防地将所有想法都告诉你,已足以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感动和温暖。也许月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细腻的温柔——会搜肠刮肚地举例论证,使尽解数试图让你得到哪怕毫末的被共情的感受。

    谢谢你。这次好像终于可以越过小恐龙直接告诉他了。

    但还有后半句,没办法讲出口的后半句,你早已意识到却始终不愿宣之于口、不愿承认的后半句。

    你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而且赖上月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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