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释早猜到方陌南主动找他,绝非好事,只是没想到她会在戏台棚顶做手脚,那么重的棚顶砸下来,如果砸伤脊柱,非死也是重伤或者终生残废。

    南荣释面色沉重,心里一阵一阵刺痛,胸口异常压抑,喘不过气来,心里升起苦涩的悲凉。

    原来美丽的面庞,也可以化作刺向他的利刃。

    他表面波澜不惊,双拳却死死紧握,更加笃定自己的抉择……

    方陌南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家人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寿宴在即,她没有时间多想、惭愧,忙忙碌碌地检查家宴现场的布置,查看菜品面点、果饮酒水是否安全。

    寿宴开始,府上的人逐一拜寿,送贺礼,大家把酒言欢,品尝佳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方星灼注意到南荣释的位置空着,便问方陌北:“释儿到哪里去了?”

    不等哥哥回答,方陌南抢先说:“南荣大哥出了点意外,受了轻伤,正在客房卧床休养。”

    “释儿怎么了?严重吗?”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一点皮外伤,不要紧的。”

    方陌北冷眼看着妹妹,因不愿惹父亲忧心,便没有与妹妹争辩。南荣释明明受伤严重,腰部骨裂,无法起身,她却如此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方陌南受不了哥哥的审视,装作恍若不觉,把戏码单呈给父亲,笑着说:“爹,您点戏吧!”

    方星灼想了想,吩咐管家把各式菜品每样盛一些,给南荣释送去,又叮咛说:“找个手脚麻利、心思细腻的婢女去照顾他,等寿宴散了,我去看他。”

    “是……”

    方星灼不知为何,知道南荣释受伤,心情变得十分低落,根本没心思听戏,但家人一番心意,特意请来的戏班子,又费力费时搭建了戏台,他也不好扫兴。

    他随手点了《福寿齐天》、《天宝拜寿》,强打着精神,面带微笑听戏。

    这班底颇有实力,唱腔优美透亮,唱念做打样样精彩,每一幕都高潮迭起,令人叫好。方星灼慢慢投入到曲目里,渐渐起了兴致。

    突然,幕布慢慢合拢,看不到里面的人,声音也渐渐隐去,戏台恢复了宁静。

    “怎么回事,唱了一半……”方陌北说道。

    就在大家疑惑间,幕布重新分开,之前唱戏的人全都不见了,戏台上只站着一个人,戴着脸谱面具,身段高大挺拔,稳稳立于舞台中央。

    方陌南死死盯着他,心里涌出不详的感觉……

    震颤的配乐响起,他开始表演变脸绝技,分秒之间,脸谱迅速变化,变幻无穷,令人目不暇接。

    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绝技,已经惊呆得发不出声音,屏声静气,目瞪口呆,看得如痴如醉。

    方陌南盯着远处变脸的人,不知为何,感到阵阵寒意,忍不住颤抖着身体。这多层叠加的彩色面具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此刻,变脸之人快步走下戏台,大踏步朝着寿宴大堂走来,大家意识到他要近距离表演变脸,不禁拍手叫好,激动万分。

    他先走到方陌南面前,黑色的脸谱后面是一双凌厉的眼睛,带着寒冷的杀气。方陌南紧张得无法动弹。

    是他,方陌南惊呼,怎么可能,他明明受了重伤……

    他用手里折扇挡住脸,轻轻将折扇一甩,黑色脸谱瞬时变成白色脸谱。即便距离很近,也丝毫没有破绽。大家击掌喝彩,叫好连连。

    他突然抬起手,缓缓伸向她,似乎想触摸她的脸。方陌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一行清泪溢出眼角,顺着脸谱悄然滑落。不知为何,这晶莹的泪珠,竟像一颗石子,投入方陌南的心湖,在她心里漾起层层波澜。

    他又甩了一次折扇,这次变化成红色脸谱,像鲜血一般正红,而这红色脸谱,映入她的眸底,竟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腥……

    他大踏步走向方星灼,用衣袖遮面。大家都在等待他变幻新的脸谱,但衣袖落下,却依旧是红色脸谱。他一次又一次抬袖遮面,落袖露脸,动作干脆利落,但红色脸谱却不曾变化。

    那象征红色鲜血的脸谱,好像定格在他的脸上……

    方陌南脑海划过一道闪电,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高声疾呼:“爹,小心……”

    霎时间,他的袖口飞出一支单发袖箭,箭长七寸,闪着冰冷的银光,尖利的箭头飞速射向方星灼的咽喉。

    距离短,速度快,方星灼根本来不及反应,锋利坚硬的箭头便稳稳插穿了他的喉咙。

    方星灼听到喉骨碎裂的声音,灼热的疼痛袭来,但痛感很快消失。他看到自己的鲜血喷涌而出,像怒放的蔷薇花,也像腾腾燃烧的火焰。

    满目惊红中,南荣释挥挥衣袖,露出了自己的脸庞。他的眼中闪烁着仇恨之光,整个人如地狱而来的夺魂使者。

    “释儿,是你……”方星灼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已经发不出声音。

    “方星灼,今日便让你死得明白。记住了,我是江青枫的独子,我的名字叫江、远、帆。”

    方星灼瞪红了眼睛。濒死之时,他仿佛灵魂出窍,脱离了渐渐失去温度的肉身,灵魂随风飘远,飘向那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高适的诗……”江水开阔,水天一色,方星灼站在岐麟江畔,迎风轻吟。

    “不错,我素来喜欢高适,更胜李白。因为太崇拜他,又喜欢他这句诗,便自己改了名字,江青枫,我自己非常满意。”好兄弟江青枫朗声笑道。

    “江兄为何喜欢他?”

    “高适虽怀才不遇、报国无门,却可以化悲慨为力量,他有死守长安的英雄气节,有直言进谏的政治勇气,他心存军事谋略,敢于揭露朝廷腐败,替百姓发声,他的边塞诗,读得人热血沸腾,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见地,有胸襟,有气魄的真正男儿。便如同方兄一般!!”

    方星灼笑笑,暗自叹了口气。江青枫虽崇拜高适,性子却与偶像并不相同,他虽为人正直,但不够有城府,喜怒哀乐形于表面,而且他太过仁慈善良,有时率真得像个大孩子,很容易交付真心。

    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从政,毕竟官场历来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地方,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不会改变。

    官场中人,为了利益结党拉派,江青枫又自视清高,定不会同流合污,若幸运,不被重用还算好的,若不幸,得罪奸佞小人,被阴谋陷害,也许连命也不保。

    “江兄若是得子,不如取名江远帆,用父子两个的名字把这句诗串联起来,也不失浪漫。”

    “好好,方兄好建议……”江青枫开怀大笑,又拉着方星灼一起喝酒。

    方星灼摇头叹息,此人嗜酒如命,豪饮千杯,有时一喝便喝到后半夜,自己与他结识后酒量倒长了很多。

    方星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入腹中,是苦涩的,与自己厌倦权谋争斗的苦闷之情混杂在一起,倒分不清哪个更苦……

    “江远帆,江远帆……好名字……”

    方星灼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的意识渐渐丧失,眼前一片漆黑,只隐隐听得家人的哀嚎声、呼救声……

    “爹……”方陌北悲痛欲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用手捂住了父亲的喉咙。

    鲜血依旧从方陌北的手掌缝隙里喷射而出,方星灼靠着仅有一点残存的意念,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臂,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说:“不要报仇,切记切记……”

    说罢,方星灼的身体骤然紧缩,瞳仁放大,脸上露出悲凉不甘的笑意,永久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渐渐冷却,肌肉缓缓松弛,如枯叶一般随风凋零,无声无息……

    方陌北悲愤回身,寻找南荣释的身影,可除了凉风阵阵,呜咽如泣,哪里还有他的半点影子?

    南荣释悄然消去,仿佛他从来未曾来过,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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