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怜的瑾瑜啊,吃了不少苦吧……”

    点豆大的雨水落在马车顶上发出闷闷的响声。车内,宋瑾瑜右手捻着帕子再次擦去坐在她身侧老夫人的泪水。

    那伴随着哭腔的话语一遍一遍在车内回荡着,她却不觉烦躁,也一遍遍回应着自己出逃后遇到了善人,十年间并无多少波折。

    倒真是命运逗人,不久前她还在为如何回京而苦恼,可如今却如此顺利得坐上了回城的马车。宋瑾忍不住感叹,在这离京城千里外的地方,她居然真真遇到了未曾见过几面的外婆。也好在是自己如今的长相和母亲有七八分相似,才能与外婆如此快的相认。

    不久前在那庙内,李老夫人误将她认作是女儿的魂魄,相认后才知道原来那日的劫难中,孙女宋瑾瑜竟然逃了出去活到现在。

    而相较于李老夫人相逢后的激动,宋瑾瑜欣喜中倒是有些犯难。

    她本以为自己如今身无旁虑,没有牵挂的人在世,所以可毫无挂念地全心复仇。而如今婆孙相认,加之李老夫人在与其相认后表现十分热忱,立即帮她想了个远亲的身份打算带她回府。这难免会使重情义的宋瑾瑜怕牵连到外婆家而不敢过于施展身手。

    于是思索片刻后,她将自己的复仇计划吐露而出,婉拒了回李府的请求。

    可听闻这倒反天罡的念头后,李老夫人脸上只出现了一丝的迟疑,随之是宽慰挂上了心头。

    “果真是宋家的孩子。”她语气柔和,不假思索地抢先提议愿意助力,并坦言李家上下不会有人怕遭受牵连,并强硬了些态度,说是若要回京复仇,没个好入宫的身份可怎好?

    意外得到外婆全力支持后,宋瑾瑜犹豫片刻,她深知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便只好坐上了同回的马车。

    接着便是现在李老夫人泪眼婆娑的场景。

    车外雨势有减小迹象,二人的谈话也变得清晰了许多,李老夫人下意识般压低了嗓音,继续说着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在宋家灭门一事中无人敢出言求情,作为亲家的李家也是如此。在此事上,李老夫人言语中满是愧疚。

    可宋瑾瑜却并未感觉愤懑什么的,开口宽慰了几句。她知晓在那时场面下,保全自身才是必要的。紧接着,在闲聊中她也知道了如今定王已经上位披上了黄袍,如此,天下事态更是炎凉。

    宋瑾瑜眼中带上些伤感,她学医十年,若是说她有什么变化,那便就是在原本满心复仇的想法里多了份对苍生的怜惜罢……

    无论如何,在这昏君接踵的时代,最终受苦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如此,此次回京,她为的便早已不只是还血亲一个交代,更是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宋瑾瑜眼神昏暗了几分,兴许是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李老夫人便立即调转了话头,“对了,我已让下人先将信带回去了,瑾瑜你到时候就顺着府里大家的招呼顺下去自己的身份便好。”

    她拍了拍宋瑾瑜的手背,将她从浓烈的愤怒中抽离出,交代起给宋瑾瑜所安的那李十三娘的身份来。

    马车行得很缓,即便在不太平坦的山路上也无多大的颠簸,可李老夫人终究是上了点年纪,加上大雨潮湿,她这个膝盖骨已经疼到直不起来。

    马车停靠在最近的驿站,宋瑾瑜与下人们帮其打点好了住处后,这回京的行程便暂时歇了歇。

    今时,宋瑾瑜为李老夫人施了针后贴心地掖紧她的被褥,转身测了测碗中汤药的温度。

    “唉,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连累瑾瑜陪着我停下步子。”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姑娘,心中满出酸涩和欣慰。宋瑾瑜虽说性子洒脱和其生母天差地别,平日里撒起欢来那小脸倒和李明月没有过于相似。可只要在她安静下来后,就几乎可以说是和李明月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忙活一晚,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客栈内一点点亮堂起来,黑白相交间,宋瑾瑜那藏在阴影里的专注的脸,似乎与李老夫人记忆中某个瞬间相交。

    虽然两人如今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那伤感的话头,可嘴巴闭住了,那浓浓的思念却仍会从眼里流出。

    宋瑾瑜搅动着汤匙,端着碗走到床沿,一口一口喂着李老夫人药。她自然是看出来了外婆在透过她思念着自己的母亲,而这份没有结果的想念对于一个卧病的老人还是弊大于利的。于是,她便随便找了个话头牵动走李老夫人的思绪。

    在一番玩笑话后,李老夫人心情也舒畅许多,开始打起哈欠,宋瑾瑜便将床帘落下,起身出门想趁外婆睡觉时将空碗洗洗,顺便准备其他的药品。

    “瑾瑜,要不你先回府吧。”

    宋瑾瑜手搭上房门时,李老夫人的声音从厚重的床帘里传出,有些听不真切。

    “你的表姐李星瑶入宫做了妃嫔,身子骨不好,你就借着给她治治病说说话的理由入宫便是。”

    李家如今从商,与皇家的国库有些交接,李星瑶的入宫算得上是为了稳住喜怒无常的定王。

    可伴君如伴虎,本就因胞姐被害而对定王心生厌恶的李星瑶在宫中如履薄冰般强撑了三年后还是扛不住压力,病了。

    但也好在她善于伪装,如今嫔位不小,也深得定王的欢心,才不至于在病倒后立即失去了宠爱惨遭毒手。

    一路上宋瑾媛听李老夫人哀叹如今定王为帝荒淫无度戕害妃嫔,死去的妃嫔们大多数都是随意堆在乱葬岗不会有人去帮其掩埋。就连她们的父母亲都无法出面带走自家女儿的尸首。

    可也不知是否有些人家如何也看不过自己的孩子在死后还遭受如此,偷着带走了女儿的尸首还是怎的,反正听李老夫人所说这段时间送出来的尸体总是会莫名消失。定王彻查几次也没有个所以然。

    而李星瑶能在这般险境下生存下去,手段是一定有的,因此宋瑾瑜入宫一事便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几般掩饰的家书前几日随着告知宋瑾瑜回府的书信一同被同行的小侍带了回去,按道理来说应该已经送达。

    面前的房门再度合拢,似乎是怕隔墙有耳,宋瑾瑜听后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声嗯了句。李老夫人声音便接着传来。

    “虽说李府上下如今是委曲求全,可复仇一事告诉的人越少也好,你表姐也是个能忍的,希望你能相信她。”

    “好。”

    宋瑾瑜这次答得干脆,再嘱咐了下李老夫人的身子后便出门找到了一直陪在李老夫人身边那个小丫鬟,告知了些事项后,就迎着晨光刺破空气中弥漫的薄雾策马而去。

    “真是奇怪了,李家哪来的这个远亲小姐?”

    名为琥珀的丫环手里握着药品有些诧异的看向宋瑾瑜离开的方向,随后摇了摇头往炊房内走去。

    *

    策马狂奔,周遭的场景极快的从宋瑾瑜的眼侧闪过,似乎只有因快马而心脏强烈跳动的刺激下,宋瑾瑜才能强忍住那喷涌而出的怒火。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不知如何言语的愤怒在这一路的听闻后似乎产生了实体,尤其是在李老夫人描述那不忍直视的由无数可怜的女子嫔妃堆起的尸山之后,宋瑾瑜便不能再压抑住她的情绪。

    那描述中展现出的场景与自己记忆中家里的场面所融合,几乎要将宋瑾瑜的头脑撕裂,她两眼布满血丝,几夜未眠下她却丝毫没有感到一丝困倦。

    最后是在不远处紧闭的城门的阻挡下,她才堪堪止住步子。

    一天的奔波,她总算回到了这个日日入她梦的地方。

    此时天已经昏黑,几里外的城门口可以看见两点微弱的灯光。相较于自家师傅极差的视力,宋瑾瑜的眼力极好,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能看清远处一些景色。

    她知晓如今行事得小心为妙,便暂且爬上一颗高树稍作休息,等明日一早再入城。

    雨后的树林间有些微凉,宋瑾瑜拢紧肩上的毯子,眼睛却直勾勾往城内窥看着。

    几经尝试后她依旧无法入眠,便翻身下树打算在周边溜达溜达。

    夜里的树林十分寂静,只有几只秋蝉略有些疲倦的叫声在林间回荡。

    树叶随着风籁籁作响,宋瑾瑜背着手往传来水声的那处走过去。马儿站在树下打着盹儿,耳朵偶然扇动,驱赶蚊蝇。

    忽的,在极近水声的树荫草间,一丝违和的翻动泥土的声音传来。宋瑾瑜几乎是即刻蹲下身,藏在草丛里,透过小小的空隙往声源处窥看。

    水声来源于一个不算高的瀑布,此时,皎洁的月光撒在透亮的泉水中,低矮的山上清凉的流水向下冲刷,水面溅起圈圈涟漪,搅碎了月光成了点点银霜。

    在泉池的对岸,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正手里握着什么挖开脚下的土地。

    宋瑾瑜尽量地摈住呼吸,集中精力想要就这月光看清这幅场面。

    在那个男人的脚边,一个长形东西被一卷草席裹住,定睛一瞧,就见一只洁白如玉的脚从那草席子里透出。

    “真是糟透了。”她心想。

    宋瑾瑜见此情景也不敢动弹,为何这几日她总会莫名陷入如此躲藏的境地?

    而似乎这个莫名的倒霉还没结束,此时宋瑾瑜正全心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而那对岸刚做完动作的男子却突如一个转身,昏黑中那人眼如鹰穿过层层掩饰定在她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息,宋瑾瑜做好撒腿跑走的打算,可那被黑夜所掩盖住真实面容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想来找她麻烦。片刻后,他便扭过头去藏入了夜色中。

    霎那间,一切又归于平静,只余那潺潺的水声在夜里溅起命运的波纹……

    半晌,宋瑾瑜还是按捺不住性子,观察一会儿后绕过那湾泉水来到那男子驻足之处。

    一块土地明显有翻动过的痕迹,宋瑾瑜蹲下身,用手挖着湿软的泥土。不久,宋瑾瑜便摸到了草席,于是,她手下加快动作,片刻间,那被掩盖住面容的尸首便全全展现出来。

    “杀人藏尸么……”宋瑾瑜心里嘟囔,在这个乱世里似乎这听起来并不是很意外。

    她将草席掀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出现在她的眼前,那女子的身上裹着的一看就不是她的衣裳,宽宽大大的男子样式的衣衫被整齐穿戴在她瘦弱的身上。

    宋瑾瑜捂着口鼻按压了下尸体有些僵硬的肌肤,心知已经毫无生还的可能。而按照尸体如今的状态怕是死了有几天了,死因是服毒。

    宋瑾瑜换了个身位,靠近女子的头部仔细看看,发现女子的耳垂上有着撕扯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在她死后扯去她的耳坠时所造成的。

    再反观她的全身,她的右手手掌十分扭曲的蜷缩,宋瑾瑜料想可能是别人在偷走她的镯子时留下的印记。

    宋瑾瑜平息了下心情,抱着猜忌撸起女子的袖子。果真如她所想,在她的手臂内侧有一颗不大的红点。按李老夫人所言,定王似乎很喜欢把嫔妃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他想出来了个法子,不知道用了什么玩意在每个入宫的妃嫔的手臂上都会点上一颗永远抹不去的红点。

    除此以外,这红点也能被定王用作捉拿那些逃跑妃子的依据。以往会有偷偷跑出宫的妃子,也因为此印记被发现身份扭送回去。

    宋瑾瑜瞧着这个红豆大小的红点,不免感到一阵胆寒,若说这女子是宫中嫔妃,那那个掩埋她的男子又是何人?

    宋瑾瑜眉头不展,还是先把那可怜的女子重新埋葬好后,沿着这一片寸步查看。

    果真在这边又发现了许多明显被翻动过的土地,宋瑾瑜没有再去查证,她想到外婆所说的那些枉死妃子莫名失踪的尸首,心里一沉。

    “莫不是刚才错怪了他。”

    她心里想着,如此看来那男子不是杀人藏尸,而是为平息冤死无辜之人的孤魂么?

    先入为主的,她从心底里还是偏向好的一面,相信即便在这片沼泽中,还是有于囹圄却仍手握救人于水火的藤蔓之人。

    宋瑾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双手合十为这片土地下的女子默哀着,同为女子的她此刻心里百感万千,脚下松软的泥土中似乎长出了那掌握着千万人生死的藤蔓,顺着她的脚蔓延而上。

    那翠绿而富有生机的藤蔓裹挟着女子们,宋家人和千万的孤魂们的哀怨和悲伤,化为养料滋养着宋瑾瑜心中那颗复仇之树。

    今时,不知何处传来了那扬扬梨园曲……

    只是,水调哀音歌愤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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