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这汉子已经蹿的要比前两年初见更高了,眼睛红彤彤,脸上粉扑扑的,一身酒气熏天。

    薛缳琅捏着鼻子远离他:“找抽是不?每年七月就上街瞎逛,小心野鬼捉你走!”

    “娘。”

    破天荒的,年芳不满十六的薛缳琅当街被人喊了声娘,还是穿着飒爽男装的情况下。

    哎嘿我这暴脾气——

    刚撸了箭袖,就听那头的唐泊一打完了酒嗝,才来得及续上:“我、我就想、见见我娘。”

    “什么?”薛缳琅麻溜地推他上马,用马鞭将他的粗腰同自己牢牢捆在一起,别一会奔起马来,再给这尊贵的“异族小王”脸朝下甩地上去——虽然她早就想这么干了,谁让外族骨相净占便宜?

    这人生的比妙坊街里最动人的头牌还要漂亮!

    高鼻深目,一双淡琥珀色的眼,暗棕红的发微微卷曲的被他松散系在脑后,左耳垂上还挂着亮晶晶的大耳环,他不笑看人时,总给人一种邪魅狂狷的感觉。

    笑起来就挺完蛋的。尤其是直愣愣看着自己笑时,傻的就快冒鼻涕泡。

    此刻薛缳琅看不到这人的傻样,但耳边听得分明,这人已经开始说起了傻话:

    “都说七月半,鬼门开……我就想、就想见见她,就想问问,怎么、怎么她从来不愿入我梦里看我。”

    “我在中原……没有朋友,父王也不喜欢我,所以,才是我,来中原。”

    “薛珠珠,我好烦啊,爹不疼,娘不爱……我就这么不值得他们喜欢?”

    薛缳琅本还想出言宽慰,闻声霎时又黑了脸。

    她男装时化名“薛鹊”,唐泊一欠揍地常吹口哨以呼应,被揍一顿后老实了,但却不怎么叫了。

    而“缳琅”两字于他而言,又太过难写,唐泊一不知从哪儿,无师自通的明白了“满目琳琅、都是宝珠”的意思,所以常见把自己老大的名字写法擅自改为:

    要么是薛,加两个圈;要么就是薛珠珠。

    薛缳琅:很想揍人,但是有外族新手保护期,不太好意思动手。

    况且,这傻小子那时候满打满算,也才十四,兴许比自己还要小些。

    个头却蹿得高,此刻烂泥般歪在自己身后,一两滴滚烫的泪突然就顺着袄领,砸在薛缳琅脖颈上。

    她被烫的突怔了一下。

    下意识停缰立马,未等寻摸出口,能说出些什么劝慰片言——

    毕竟她也没见过她娘,但爹爹向来很宠爱她。

    也不知有娘疼是什么滋味,但是,于这一刻,她好像能听懂他莫名的委屈。

    小小年纪便被丢到异国他乡为质,学堂时遭人霸凌欺负,只不过仗着他老子天高路远,无法来护他。

    薛缳琅先前还未央得爹爹以男装身份送她去学堂,等她去到时,唐泊一都不知叫人欺负多久了。

    在某一日,这人再度被推搡进水池险憋死前,薛缳琅麻溜地捞了他上来,十分大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替他摘掉头上荷叶:“以后你小子跟我混。”

    唐泊一眨着无辜的金色大眼,吸着鼻子猛猛点头。

    袖中悄露寒光的匕首被他瞬间藏回掌心。

    自此中原七年内,本来就水性极好的他,从没透露过一次自己其实会水。

    薛缳琅至死,也不知道这件事。

    印象里这少年还是那个在马背上窝在她身后,一会哭唧唧,一会又嘿嘿傻笑的痴汉。

    既然要罩着别人了,总得有点表示。

    薛缳琅搜肠刮肚一路,刚寻摸点安慰人的话头,未及开口,就听身后人又醉醺醺的来了句:

    “嘿嘿,即便爹不疼、娘不爱,但是珠珠兄罩我,赏我的中原饭好好吃!我这辈子,都跟你混!”

    语毕两只手又紧紧勒过腰间,比马鞭绑缚的还紧、还缠人。

    薛缳琅以为他在醉酒耍疯,怒叱了句:“撒开!”

    唐泊一死活不撒手,脸仍旧黏糊在她背上,叽哩乌噜几句峯族语外,能听到混杂着几声铿锵有力的中原话:“不撒!就不撒!”

    “酒醒了就下去,我就多余管你!”

    “保护费白收了?还是珠珠兄嫌少?你等着、等我日后把观医堂开满中原,我亲自带队去深山老林找奇珍妙药,赚了钱,都给你买首饰珠宝,给你金山银山……再给你开个专门运珠宝的铺子……就叫金阙阁怎么样?我……”

    “打住打住,”薛缳琅无奈扶额,“你要是之后有钱了,多开些义诊堂就好,怎么还把药堂当生意做了?”

    唐泊一愣了一下,他其实根本没醉,只是每到七月就有些伤心。

    这世道他早在十五岁就看明白了,向来是死人生意比活人有赚头。

    中原越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他的观医堂才越有勃勃生机。

    只是届时无论中原如何变天,薛缳琅都是他想保护、也分外不舍的人。

    干笑了几声,他连连应了好,却不敢再说些什么其他借酒方可吐露的心底话。

    只在马背上,盯着她那一截露出领外的柔白脖颈,望的出神。

    不出三年,中原局势必乱。

    他来此韬光养晦,特意借“质子身份”蛰伏,本是对中原之物皆无所留恋,所以可以平静地把这处的人当耗材一样,盘算成敛财的工具。

    毕竟这里的人对自己一开始也没多好。

    他本性便是睚眦必报,只不过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才一直强忍着不发脾气、扮作傻子。

    却没成想,这一路遇到的最大变数,却也正是薛家的掌上明珠。

    眼下,尚有三年,质子期满。

    比起自己的观医堂能否建立得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更心急如焚,要怎么带薛缳琅逃离火海。

    ……

    薛缳琅本来对七月没太有多大感受,还是认识了唐泊一后,才留心起了节气时间。

    此刻,她就着月华细细盘算着备选方案,翻来覆去地看着先前谢千狩找来的有关“金阙阁”的资料,略一思索,忽改话头:

    “这样谢大哥,你同时去找人把金阙阁抢了。我去找观医堂的人接‘赌棺’契约。”

    “小姐、你现在的身子万万不可……”

    “没事,我还能撑,麻烦帮我备一套……唔,男装和女装都各备一套来。”

    薛大小姐什么都好,人出落得美,却有着和她爹一样执拗的性子。

    谢千狩见劝说无果,只好赶紧照办。

    听小姐那意思,她是一刻也不愿耽搁了。

    又暗道奇奇怪怪,莫非在狱中受了折磨,突然醒来还能通灵了不成?哪儿来这么多比天眼打探还灵的消息!

    ****

    两日后,恰逢节气小暑,日暮微醺。

    北地的风里先渐渐掺和起了些湿杂凉气。

    一高个儿黑衣男子驾马疾驰在前,碎发正搁风中肆意张狂,脑后用一条极细的银链子胡乱缠了几道,末端垂落两尾稍,似银河闪烁着将断未断,藏陷回余下暗红厚实的发丝里。

    身后更远处缀了辆马车,有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悄声攀附上前……

    早有察觉,黑衣人一回头,就瞧见楼四海正扭着他那日渐圆润的身子,妄图在车前坐化成一“滩”糯饼。

    后者瞧见主子回望,立马打个挺,直溜起腰板,露出一张顶讨喜的圆脸来,浓眉大眼五官正经挺标致,配上近些年练的愈发标准的弥勒佛微笑——那喜庆劲,笑的见牙不见眼的,直惹得旁侧侍从也低头跟着憋笑。

    “爷,”瞧见主子压根不理会这笑容,他还挺委屈,“您让我囫囵到昶南界给您把庄银收回来,再这么溜我成吗?”

    “迷迷——”黑衣高个儿男摸了摸下巴,同样换出一脸情真意切的表相,“是谁临行前抱着我大腿,硬让我应下的——原话咋讲来着?”

    他抹抹脸,撇下嘴,目光立时柔中带怯,装出当天小财迷那委屈吧唧的模样,“这到底谁啊,大话讲一趟瘦十斤,一斤就让我赏万两银?”

    “山人自有妙计!哪劳您这么带我锻炼的!都说了最近这移云山上匪患重……不太平的很!您还真舍得让我一人落单跟车队跑啊?”

    楼四海一串抱怨下来声色洪亮,气息平稳,哪怕是之前悄么声的翻上车,都没见他喘口错气。

    这近百里轻功不是玩闹,小财迷底子在这儿,这点路程扛的下来。

    早些年间还是个身材匀称的精神小伙,跟着自己五湖四海应付来去,之后为质期满,财迷被他扔在中原长定,以便料理产业。

    没成想这地大物博、地美菜香的地方,转头就将他养成个小猪罗。

    好在功夫没丢,也还成吧。

    唐泊一再来中原,本是见他这圆润德行不大放心,这才叫了些侍从,眼下确认底子没问题,心念电转间,早已大手一挥:“那我先行一步,咱们回头庄子见!”

    楼四海刚抚平他愤怒又颤抖的小肥肉,听这话风不对,动作麻溜跟爆竹似的窜出去,“主子!哎主子!你还记得清楚是你哪处产地的庄子吗?!”

    只可惜,没跟得上趟,徒留凉风灌口中,冤的财迷猛拍大腿,心道——就他那个路痴脑子狗记性,丢中原密林里,那可不就是变相撒手没?!

    转头就变了脸,弥勒佛霎变怒目金刚,一嗓子巴不得喊出三里地外:“暗卫跟着没呢!快把小王寻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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