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泊一自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眼瞳也没那么亮,甚至正常光线下,还要比常人更淡一点,准确来讲,那是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只有凑得极近,或者光线陡然闪过,才能映出他眼瞳外圈那层烁金般的纹路。

    高鼻深目,五官俊美,脸廓线条分明俊朗,是个十分有特点易辨认的外族模样……

    少年知道他们观医堂的大东家是外族那一卦的,时有外族长相的壮汉来运送一些难见的药材,因此这时反倒安下心来。

    可不知是不是这人气场太过逼人,又或者是身形给人压迫感太大,刚才还对阵丧心病狂蓝衫人都未怂的少年,眼瞅着这大哥边走还边掏的认真,胸膛都快撞过来而不自知,忙不迭向后退了几步,伸手悄悄摸了摸鼻尖。

    就听“哗啦——”一串清脆动静,这英俊狂放的外族壮汉终于掏瘪了那鼓鼓囊囊的一团——原是从腰间盘蛇般抽出了一条爬骨链般的东西,上面银光乱烁,一溜串门匙正在皎皎月色下,绽放着“富有”的光芒。

    少年险些被晃瞎狗眼,就听这壮汉自顾自叹了口气,对着月光又努力分辨起来。

    少年的同伴们此刻互相对望,也都一头雾水,却都好脾气等着。

    这壮汉倒先扒拉烦了,猛一捋头发,咻的一声抽出一匙,隔空抛了过来露齿一笑:“中缝。”

    简短二字直切要害,少年摸索过去,发现中间有十分精巧细致的横路文刻——观一。

    这是他们观医堂的一把手们才会有的,对外打的招牌是观医,暗号确实是更为简单的“观一”二字。

    有传言说这是当年东家不会写自己汉字名字时,一直这么用的。

    虽然少年也不明白,东家好端端一个外族,为啥会要学写汉字?咋的,这么励志,十来年前就打算来中原租铺面做生意了嚒?!

    少年此刻捧着“观一”门匙,石化当场,只觉刚才那还令他昏头转向的那春风笑意,瞬间变成了极度欠揍的笑容!

    那————么一溜串钥匙啊!!

    “东家?!”

    心下惊涛骇浪,少年面上还试图维持平静,回想了下刚才表现,应该没给他丢脸吧?!

    不对不对,东家之前就不让他们掺和暗蜮的事来着,更不喜他们与雇主签赌棺这之类的密约!

    唐泊十分不着调的撸了撸碎发,脸部红心不跳地张嘴就胡诌:“我是你们东家打手来的,先行一步,探探路而已。”

    少年额前又沁出些汗珠,虽是先前也疑怪过,东家怎会不识路?不都说财神很精明干练,又常在中原游走么?手下打手还能这么不靠谱?转念又想着,为啥这次带这么厉害的打手来?莫非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参与赌棺的事情?!

    越深思越乱七八糟想的多,唯恐给祖父添了麻烦……

    唐泊一走在他身侧,歪头瞧这小子神情跟捅了天大窟窿似的,红一阵白一阵,又回忆了遍刚才他对阵前兀自镇定的模样,忍不住腹诽——这马车里运的是什么回春妙药啊?值得下赌棺这样大的血本?之前对阵那时候,命没了兴许都不见他这般眨眼怂过,这会子怕被人知道‘赌棺’之事,反倒慌张啦?

    赌棺这档子破事,唐泊一远在异族都有所耳闻,打个简单的比方,若这庄子有百来条人命,那百来条人命便是与那被赌的人生死与共……观医堂在中原不止这一家,十来家铺面,那便是上千成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还极有可能是不知情被卷入的!

    ——呵,有趣。

    眼底闪过丝凶狠,极快速地被唐泊一以爽朗笑面遮掩过去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观医堂何时敢这么神仙了!

    是打算起死回生个什么名动天下的僵尸吗!这么给他放肆!这么给他长脸!

    纵使心下极为不悦,唐泊一面上维持住了与他体格相得益彰的憨蛮形象,一路上看似一个个“权当异族过来开开眼”的天真发问,实际已从这少年口中将话套了个七七八八——

    作为一个标准的路痴,他现在不仅能准确描述出观医堂的具体方位:坐落于城中西南,地理位置不仅不错,还略显风水格局,可谓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同这世道上大部分又霸道又傻的地主家儿子置办家产方式一样,这药庄庄园布置的十分大手笔,占地面积甚广,里头有些园区是特地按湿土、干土等土质划分,来分别扩辟成不同类目的草药种植专区,遥遥望去,这连绵属地似能与城外郊区相连。

    不知是否为错觉,唐泊一总觉得这植药草的小庄外,蜿蜒出的那条崎岖长路,甚至也能再度衔回移云山脚下。

    嗯……杂草也旺盛,看起来倒像个天然藏匿、运输“药或人”的隐蔽好路呢。

    他状似随意地捋了下脑后银链,冲斜前方树杈上略丢了个眼风,一个暗卫心领神会,瞬间有几只小鸟雀也立时从树丛间呼啦啦地振翅飞远了。

    此刻天色已黢黑一片,庄园门前灯烛摇晃个没完,风中凉气甚嚣直起,冷凤卷过,青石板上湿痕相映,有些凄凉衰颓的兆头。

    同正门临街的繁华大相径庭,这观医堂侧门似乎格外的没人气,眼下有三三两两的伙计已跳下马,开始张罗起卸货之事。

    唐泊一挠了挠下巴,他已有个五六年没来中原,反正此地只有他的伤心事,这回偶然再一来,还是非常惊诧于这短短几里不同地界,山上尚且晴风无湿,而这里就已是下过雨的模样了。不由操心万分的想着——迷迷他们能找到路吗?嗨呀,早知道带着他们一起了,这山里下雨更泥泞难走呀!

    手头没闲耽搁半分,也不摆什么“东家打手”的架子,热火朝天地跟着帮忙出力,卸货抬箱一气呵成,毕竟他想借机瞅清楚,这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名贵药材——值得签下‘堵棺’契约,又打算是要去救谁?

    至于财迷——饿没饿着肚子,寻没寻到他人,没关系啦,孩子已经大了,饿了会晓得啃泥的!

    唐泊一刚搬了一大箱往里走,门口风刮得又猛烈起来,卷的不远处青石板上湿冷光痕都仿佛卡顿了几下。

    他凝目细望,才发现那里粘了几块燃烧殆尽的纸钱,风吹得飘摇,只在偶一得点光亮时,才泛光显眼。

    摆过丧事?可门上又未系白绸……

    唔,莫非是偷偷摸摸的摆过丧事?

    他心下愈发生疑,面上却没表露,甚至头都没侧半分,目不斜视地就扛箱跟着伙计往门厅里钻。

    廊下招呼的中年人语气渐为急躁起来:“风里雨水多!暴雨将至,大家伙动作再快些罢!哎,哎老爷您跑出来做什么?!”

    原是这药堂管事老者,听嘴快下人说了途中那档子拦路闹事,闻讯孙子挂了伤,着急忙慌就奔将出来。

    唐泊一背对着他们,也没回头,心里正咂麽着先前套来的信息,猜测这人就该是那少年的祖父了,也就是敢应下赌棺契条的老糊涂东西!

    眼下这老货只记挂着他那金贵孙子的伤势,既没发现不远处跟个棒槌似杵天立地多出来的唐泊一,也没听见身后伙计连连喊的“小心!”。

    地上甚滑,净是些淅沥未干的雨水,唐泊一收回差点就能顺便撬开检阅箱盒的手,千钧一发间,轻功一转,速将老者一把搀住。

    这老者身下还扑滑过去个着急垫底的下人,瞧老爷没摔着,忙一骨碌又爬起来同唐泊一连连道谢,眼里满是真挚感激。

    唐泊一大手一挥,说着“不用”,转头就想去找刚才那药箱,心下却奇了——若这老东西真不是什么好货的话,这底下的人也不该如此发自肺腑的护主啊?

    老人家那边刚缓过神识,眨眼间就只剩下黑袍一角从面前滑过了。

    尔后惊雷轰闪,顷刻间暴雨如注。

    唐泊一让同行一路受惊的伙计们都先进门去休息,自己脱了外袍盖在箱盒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抢在药材挨淋前将余下整个车板都抬进堂厅,一波三折后终于得空,打算悄咪咪探看一番——毕竟他实在是太好奇了,究竟是几多名贵药材,值当密林中的鲜活人命?

    此刻他湿漉漉蹲在厅侧,一身健硕的肌肉被贴湿的衣衫细致勾勒出了形,是个顶骚包的扮相了——黑外袍脱下后,上身只着了一件极省料的黑色围胸挡布,是从一侧肩头斜覆过脖颈又挂到另边的,两臂上均附有银链绑缚,左侧的臂环下还垂出些许散穗银丝,银河迢递般灿着光亮。

    老者这时才注意到这俊美狂健的男人,起先瞧着这身腱子肉和小麦皮,只当这是新进的家丁苦力,转过身来瞧见这五官深邃不似中原人,又得知了他是楼四海的打手身份,便忙不迭让人清出一间上好客房来,请他万莫嫌弃。

    唐泊一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财迷谱儿是摆的真够大,即便每年来往收银,也从未在这里哪怕小住过一二回。

    第一反应:迷迷肯定是嫌这饭菜不好吃。

    第二反应:难怪给了这些狡猾奸诈的中原人漏洞可钻。

    主子不常来、管事的又只领钱,他们可不是敢胡乱谋些其他什么契条乱序了吗?!

    回来就抽迷迷板子!

    唐泊一继续笑眯眯应,假装自己中原话不好,没多说什么,只听话乖巧地跟着伙计入了厢房,随后自行冲凉。

    出来没多时,就见桌上还送来碗暖姜茶。

    还挺有心。

    他嘴角挑了挑,却没赏面儿喝,头发一放下来,还带着轻微的打卷,跟头大松狮一样,径自裹了被子上床,咕噜噜跟个裹了里三层外三层蛹似的,脑袋一沾枕,就打算先入梦寻周公。

    反正庄子里这等操心事自有迷迷跟来去处理,他刚才看清了那些药材,确实名贵又稀有,不遭抢才怪。

    虽说是些难得一见的愈伤续骨良药,若这药材真是为那被赌入没入棺的某位备着的话,那还正经挺给他观医堂长脸——看来人是已经救活了,不过伤的挺重。

    在心底粗略算了下那些箱子大小和储量,只觉这位以后的日子……是不大好受的。

    这跟断钢重造没啥分别,撑不下来就断在那,啷当着胳膊腿,成为一个只进气出气的喘气摆设,撑下来那也是一番彻骨疼,赶着这等冷湿天气,何止遭罪二字,跟活受刮刑有啥区别可言?

    倒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即使这样也要活着,图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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