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夕心内陡然明朗大半,便也作出极委屈的口气道:“女儿知道了。娘教训得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只见得天色愈发暗了,才有宫女在外头道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洛文珺便道:“拿进来吧。”

    门扉打开,琥珀引了几个捧着红木雕花食盒的宫女进来,在洛文珺与重夕面前一一摆放好。

    洛文珺赞道:“很是麻利的一个人,玉墨与紫砚不在,你便留下布菜吧。”

    琥珀喜不自禁地行礼谢过,便仔仔细细地伺候着两人吃完饭。

    席间洛文珺又极随意地与重夕商量着去毓宁宫该备什么样的礼才合适,重夕故意用委屈又不甘的口气提出王娘娘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自然是将极乐宫最好的东西送过去。

    洛文珺笑笑:“小孩子脾气。你便带琥珀去库房挑些好的礼品,务必要精致又大方的,万勿吝啬。”

    重夕随意应了一声,只顾低头吃饭。

    这副样子自然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替母妃委屈愤怒。半真半假,也就真入了戏。

    到底是年轻,第二日重夕醒来时,身子较昨天又觉好了很多。

    太后这几日借雪天路滑之由,免了各宫的晨昏定省。

    重夕本想早膳后和红笺做些绣品,不料洛文珺已命人取了披风来,让她随自己一道去毓宁宫。

    “早上雪停了,你又在屋子里闷了数日,出去走走消食也是极好的。”洛文珺笑道。便不用轿辇,和重夕只带了贴身的侍女往毓宁宫走去。

    “你父皇既已有了这个意思,母妃便不得不做,而要做,自然是要做得好。”洛文珺捧着手炉,边看雪景边对重夕说道,“一会儿进了毓宁宫,便不能摆着这张脸了。”

    重夕自然很是愤恨,但她亦是通透之人,加之又对母妃明确表示过任何事都要一起面对,所以只一晚过后便将一切情绪深埋,以波澜不惊之姿迎接一切。

    至毓宁宫时,两人的姿态都放得极谦卑。

    洛文珺请看门的宦官先通报过皇贵妃,待里头同意后,再携重夕一道进去。

    毓宁宫远望极为富丽堂皇,进入时倒是另一番景象。

    雕梁画栋自不必多言,令人讶异的是院落内遍植千年名木,却鲜少有花卉。那树木也不是四季常青的,只不过大雪一覆,光秃秃的树枝倒也形成了一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

    洛文珺跟着引路的宫人往毓宁宫正殿含章殿过去。

    因王怡洵喜欢没被踩踏过的雪景,一行人便沿着回廊内向里边走。

    正是雪后乍晴,天地间一片无瑕,檐下冰棱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闪着七彩剔透的光芒。重夕是第一次来毓宁宫,只觉得这景致极纯粹,倒不似王皇贵妃平日里华艳无匹的作风。

    洛文珺只是垂眸小步走着,她今日打扮得极简单素淡,青碧色绣花长袄,罩一件外头月白色锦缎披风,回心髻上亦不过缀了数枚珠花,只求别夺了王皇贵妃的神彩。然她蛾眉不扫天生渌,莲脸能匀似朝霞,摒弃浓妆丽饰,依然是倾国之姿。

    王怡洵远远就看到洛文珺了,见她虽不似以往那般打扮得美艳非凡,但莲步轻移,风姿天然,偶与周围说几句话,举手投足间自是一股说不尽道不明的风流清雅,顿时觉得心内隐隐一阵妒火腾起。却也不能失了气势,忙让左右再整一整自己妆容,又从头至脚检查一番,方在含章殿正座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女史宣唱后,洛文珺与重夕一前一后入了殿。

    王怡洵只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品着不说话,茶香袅袅,升腾而起的淡淡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只见得满头金玉珠翠与一身锦绣罗裳还与往常一样闪着璀璨华光。

    洛文珺知她有意为难自己,但既然来了,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便预备行妃子礼。

    未料有宫女上来,在自己与重夕面前放上一蒲团。

    这便是要让自己与女儿行宫女叩拜礼的意思了。

    顿时一股极其屈辱的感觉从心内涌上,自己也就罢了,重夕身为公主,王怡洵亦不过是她庶母,这姿态摆得未免过高。

    然重夕却面色如常地跪下来,连续三叩首,口中请皇贵妃安。

    洛文珺见状,自然亦是跪下,行宫人礼。

    地面由一整块一整块赫萝国青玉石拼接而成,上面莲开千叶的图案层层绵延,似是无穷无尽,烘托着高座上金尊玉贵的皇贵妃。

    然而礼毕后王怡洵却并未开口让她们起身,洛文珺与重夕便也只能额头贴地跪在那里。

    这极恭谦卑微的姿势大大满足了王怡洵,她慢慢地喝着茶,直至品完了一盏,才含着缕淡而骄矜的笑意朗声道:“都起身吧。”

    待两人站起身,又缓缓道:“昭仪与本宫都是姐妹,本宫又是重夕庶母,如此大礼,倒显得生分了。日后来毓宁宫,大可不必如此,反让人看得轻了。”

    几句话说得挑衅,洛文珺却只当听不见,笑道:“皇贵妃娘娘哪里的话,毓宁宫落成至今,嫔妾与重夕还是第一次来,若礼数不周,还望皇贵妃娘娘别介意。”

    王怡洵娇俏俏地笑了起来:“可别左一个嫔妾又一个皇贵妃娘娘的,听着可真不习惯。你我伺候陛下多年,还是像以往一样以姐妹相称为好。”

    又对左右道:“赐茶。”

    然而她并不赐座,洛文珺与陆重夕便也只能站着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

    王怡洵道:“这是本宫娘家上回进宫时带来的君山银针,两位尝尝,可还入得了口?”

    室内满盈茶香,杯中水汽氤氲,带着香雾缓缓缭绕开来,时而清幽雅致,时而浓郁迷人,只闻其香便是未饮先醉,果真是上等的好茶。

    但这般站在底下捧着茶,上面皇贵妃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闲适姿态,哪来品茗的心情?洛文珺与重夕匆匆饮了几口,夸赞几句,便让宫女将茶撤下了。

    王怡洵心内大约舒畅了点,“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道:“看本宫这记性,妹妹与青阳公主来了这么久居然忘了请落座。”

    而后环顾左右,嗔怪道:“你们也是,不提醒一句,叫本宫失了待客之道。”

    两边的红叶与绿衣自然口中连连告罪,忙不迭搬来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服侍二人坐下。

    洛文珺眼见着重夕面色铁青,忙谢过后道:“妹妹第一次到毓宁宫,备了些薄礼,还望姐姐不嫌弃。”

    言毕拍拍手,红笺,紫砚与玉墨便鱼贯而入。

    三人手里皆捧着极乐宫精心准备的礼品,分别是掐丝团花纹金杯一对,金镶珊瑚嵌东珠头箍一围,大如鸽卵的红宝石与蓝宝石各九枚,白玉宝塔一座,五彩织金霜还锦数匹,皆是样样精美大方,更有董源的《潇湘图》一卷,价值连城,亦非钱财所购能得。

    王怡洵心内早有数,但想到洛文珺这样一个复宠不久的妃子一出手就是这样多的好东西,依然有些讶异,面上自然只是吩咐宫女一一收下,道了句:“有心了。”

    洛文珺见她表情淡淡,只笑道:“妹妹前些日子对姐姐于礼数上多有不周,还望姐姐别介意。”

    “妹妹哪里礼数不周了?本宫觉得,妹妹知书达理,内外兼修,堪当这后宫的表率啊。”

    “王姐姐说笑了,有姐姐在,这后宫谁敢称自己一句表率?”

    王怡洵冷哼一声,目光轻轻落在洛文珺的脸,随即马上移了开来。这小门小户出来女子,居然没在冷宫里自行泯灭掉,反而愈加美艳。当初那不讨喜的清冷疏离变成了让男人欲生欲死的欲拒还迎。凤目熠熠,又令让她的娇媚容颜多了股不同于庸脂俗粉的英气,款款而立,便是耀目生花,光艳绝伦,让成日担心容颜老去的自己不敢直视。

    而站在她身后的陆重夕,虽没有她母妃那般倾城之姿,却偏与那张自己记忆里最讨厌的洛云瑶长了个七八分像,脸部轮廓清凌凌娇俏俏的,肌肤润如玉,澈如水,整个人望之直如幽兰含露,纯剔无暇。另外三分倒是继承了洛文珺的俊逸神彩,平日低眉顺眼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数次与自己争锋相对,那飞扬的光芒是瞒不过自己的。

    这对母女真是惹人厌!

    重夕感觉到王怡洵在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那目光带着种恶意的排斥,落到身上像被什么东西刮着一样不舒服。

    然而深吸口气,依旧恭谨地垂首,腰板却直直挺着。

    忽然王皇贵妃轻轻呵出了一口笑:“姐姐觉得,妹妹如今性格和顺了许多,只是我们的小公主,倒是脾气渐长了。怎么宫外待了些年,把性子也待野了?”

    这就分明是在讽刺谢家了,重夕听她说自己还成,这样含沙射影说谢家,便有些愠怒了。然而她还未开口,王怡洵已经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本宫也不想多说什么,回去把《金刚经》抄录十遍给本宫,便当是静一静心吧。”

    重夕应了声,王怡洵便不欲多见这两人一般挥了挥手:“下去吧,本宫也乏了。”

    她是真的有些乏了,眼见得洛文珺母女一行人慢慢出去了,那端挺的身子便弯了下来,斜斜靠在椅子上,以手支额,静静凝视这恢弘富丽的含章殿。只觉得浓浓的倦怠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袭来。

    帐帷层叠,香氛渺渺。

    伺候皇贵妃多年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将帐幔放下,慢慢退至殿外,她们比王怡洵本人更清楚她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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